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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反饋缺失的持續淪陷,各家自打算盤的集中爆雷——中國體操女隊的跳馬倒底怎麽了

2024-03-01推薦

熟悉中國體操的朋友,近年來一定能感受到一件事情。

中國女隊的跳馬,逐步淪陷了。

曾經出過莫慧蘭、程菲等跳馬名將的中國隊,在世界大賽上秀出的跳馬越來越爛,以至於到不堪入目的地步。

而跳馬的過於孱弱,不只導致了團體與全能水平的崩塌,也給中國女隊未來在大賽上的持續競爭力蒙上了一層陰影。

一、中國女隊的跳馬有多弱?

很多人知道中國女隊的跳馬弱,但是,對中國女隊的跳馬究竟有多弱沒有概念。

在十幾年前,有「體操四大國」的概念。在當時,中國、美國、俄羅斯、羅馬尼亞四個國家,擁有大量的體操名將,並常年把持著團體前四名。在2006到2014這幾年,四個國家牢牢把持了團體的前四名,其他小國只能想方設法競爭團體決賽的名額。

而之所以這四個國家可以稱為體操四大國,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只有這四個國家能夠拿出三套DTY以上的跳馬。

DTY,即尤爾琴科720,踺子小翻上馬後直一周半轉體720度。這個動作是一個跳馬的「標桿」動作。通常情況下,是團體跳馬的及格線。往往在團體上使用不低於這個難度的動作(如DTY、前直360、前直540、DTT、Y900、程菲跳等),就是一個及格甚至優秀的答卷。而如果團體達不到這個標準,那不只你的得分能力大振幅下降,你在裁判心目中的印象也會大振幅下滑。

在2014年之前,基本上,只有體操四大國能在團體上拿出三個DTY以上水準的跳馬。而其他小國可能只有一兩個選手「達標」,大部份都要計入一兩個「天殘跳馬」。相比之下,四大國每年都能拿出最少三個DTY得分能力的跳馬,因而也牢牢地把持了團體的競爭力。

但是,2015年開始,風雲突變了。

從這一年開始,羅馬尼亞開始掉隊了。

羅馬尼亞,從這一年開始,不再能拿出三個DTY,團體也完全失去了競爭力。對比之下,日本、英國等勢力開始崛起。日本隊拿出了村上茉愛、寺本明日香、宮川紗江等跳馬高手,英國的小唐尼、Tinkler、Fragapane、Harrold等選手都可以跳出較優質的DTY。而這些國家也利用跳馬的突破與強勢,開始挑戰四大國的「權威」。最終,英國獲得了2015年世錦賽的團體銅牌,日本獲得了2016年奧運會的團體第四名。天,開始變了。

而進入到17-21年東京奧運會周期,跳馬在羅馬尼亞之後開始掉隊的……是中國隊。

在2018年世錦賽的團體,第一次,有獎牌隊伍(俄羅斯與中國隊)在團體裏,計入了FTY的跳馬。FTY是尤爾琴科360,踺子小翻上馬後直一周半轉體360度。它比DTY要少轉360度,在近幾個周期的規則下,它都比DTY要少0.8的難度價值。再加上絕大部份跳FTY的選手在高遠度上比起DTY存在劣勢,基本上選擇FTY的選手,比起DTY,直接就少了1分左右,相當於天生計入一次大失誤。

以本周期為例,本周期FTY的難度為4.2,DTY的難度為5.0。通常情況下一個比較「正常」的FTY的得分在13.0左右,而一個比較「正常」的DTY的得分在14.0左右。其差距,就可見一斑了。

在2018年,俄羅斯之所以在團體上上了一個FTY,是因為原定要上團體跳馬的Simakova,在預賽跳高難度動作前直540(當年難度5.8)時直接得到0分。為了穩妥起見選擇了由另一位選手埃裏謝娃跳了FTY。而中國則是因為窮全國之力,都找不到一個可以同時上跳馬與高低杠的選手,最後無奈之下只能由羅歡跳一個FTY上團體,而底線,從這一刻開始,就被「突破」了。

在東京奧運會上,中國隊勉強湊齊了三個理論上可以跳DTY或DTT的運動員,但是最終兩個DTY全部大失誤得到兩個超低分。這一悲壯的絕響,讓中國隊的領導不禁開始反思,勉強上DTY,究竟有沒有意義呢?

於是,在2022年,我們看到,領導們終於決定放下「臉面」,跳馬是什麽,能吃麽?

2022年世錦賽上,中國隊在團體三人中,兩人使用FTY。不是不想用,而是……在全國範圍內,已經再也沒有一個能跳DTY的選手了。

在2022年,只有裏約周期的老將章瑾、完全的跳馬純單項選手虞琳敏兩人能跳出DTT,以及省隊選手何驪澄有一個時靈時不靈的DTT外,其他諾大的一個中國,竟然再沒有一個人,能夠達得到跳馬的及格線了。

因此,在2022年的世錦賽上,中國女隊的跳馬,斷崖式名列團體決賽最後一名。而因為跳馬的過於孱弱與高平專案失誤過多,最終團體只取得了第六名,未能直接取得奧運的團體資格。

而2023年世錦賽,情況,則是變本加厲了。

我在另一篇文章中也提到了,在當年,中國隊的世錦陣容與亞運陣容出現了很嚴重的「宮鬥」現象。但是中國隊派往世錦賽的運動員本身也已經是國內最優秀的運動員。即使如此,中國隊派往世錦賽的五名隊員中,竟無人能跳「及格線」以上的跳馬(DTY以上),團體三個人跳的齊刷刷的是360(FTY或FTT)。這樣一來,面對及格線的對手,我們相當於直接計入三次大失誤,而如果我們的對手中擁有世界級的跳馬高手(如Biles、安卓、謝茜嘉等人),其一人次就能甩我們兩到三分,當然,我們的跳馬在團體決賽中依然墊底,而且與前七名的分差相當之大。

最終,我們的團體預賽跳馬成績,僅僅與西班牙、瑞典並列所有隊伍的14名,甚至不如南韓、墨西哥、匈牙利這樣的體操小國。而在團體決賽裏,盡管我們高低杠與平衡木發揮出色雙雙名列所有隊伍的第一名,團體也只有一次大失誤,但仍然因為跳馬的拖累無緣團體獎牌。

諾大的中國,除了一個完全單項的虞琳敏,與一個已經打過三個周期的老將章瑾,再也找不到一個能上跳馬的人。

最可笑的是,現在的中國,只要有人宣稱自己正在練習DTY,便已成為了全國體操迷的「救命稻草」,而DTY,實際只不過是前幾個周期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團體標配而已。

在2017年全運會,中國全國上下跳馬可以達到「及格線」的,包括王妍、鄧婭蘭、祁琦、章瑾、虞琳敏、楊海蒙、荊洋、黎琪、陳一樂、劉婷婷、毛藝、洪可、牟彥琳、吳靜、劉傑瑜、郭芳廷、劉津茹等近20人,而沒想到,僅僅幾年過去,及格的跳馬便已從全國範圍內接近「絕跡」。

這,便是中國體操女隊跳馬的現狀。

二、跳馬的意義與難點

跳馬,是團體與個人全能的「基石」型專案。

因為跳馬只有一個動作,因此,裁判往往會傾向於用跳馬的得分能力去整體評估一個運動員的綜合水平。在女子四項裏,跳馬的排名與個人全能排名、團體的名次排名相關性是最大的。

團體的名次排名,由我上面的討論也可見一斑。而個人全能的話,自從DE分制以來,個人全能的冠軍跳馬成績一直位列前三名,而除了09年以外跳馬得分最高者,全能成績也都在前兩名之列。經常看體操比賽的觀眾也一定有體會,在個人全能的第二組、第三組裏經常會出現頂級的高低杠或平衡木高手,但通常情況下,第一組的運動員代表了個人全能最高的跳馬水平。

這,並不是簡單的巧合。

跳馬,代表了一個運動員整體的能力。能力越強的運動員,其跳馬總體上就更強。除了少部份運動員因為基礎訓練時技術動作出現問題成年後改不過來(經典代表是商春松,美國隊的baker、thomas等運動員也存在同樣問題),大部份運動員是符合這個規律的。所以,跳馬的得分能力是非常重要的。

而在團體與全能比賽中,跳馬也是成功率最高、得分最穩定的專案。它的難度最穩定、得分區間最小,同時最不容易失誤。一個高難跳馬+平庸求穩的平衡木,其得分期望往往遠高於一個平庸的跳馬+一個高難平衡木。所以很多次,中國女隊在團體擁有很高的理論難度,但其難度的兌現率卻是各國之最差,下限最低,其本質原因,也是跳馬這塊「基石」存在短板。

經常看中國隊體操的觀眾一定有這樣的感觸,就是中國隊的隊員,如果跳馬在16歲之前出不來,那基本上就出不來了。

這個觀點,的確符合大家的經驗,但從國際的角度來說,並不是正確的。

實際高難跳馬動作更依賴力量,而力量往往在20歲前是逐年遞增的。

我朝因為柔韌性動作用的更多,常常給人一種錯覺是16歲甚至15歲應該才是難度的巔峰。

畢竟我朝女選手這個時候大多過發育關,身體急速長高,而依賴柔韌動作在超齡後就很難HOLD住。在這種情況下,超齡運動員往往身上的積損傷病已經很嚴重了,在這種情況下,跳馬是沒法練出來的。

中國之所以不愛練跳馬,在技術層面上,是有一定原因的。

跳馬,是一個需要全身發力的專案。

踏板,需要你腳部發力。

推撐,需要你肩部與手腕發力。

翻轉,也在考驗腰胯,落地也要考驗膝蓋。

換句話說,如果你身上某個部位傷的特別重,那你的發力,一定是不「均勻」的。那在這種情況下,你的跳馬就練不了。

原本你跳馬能跳出來的動作,如果某個部位傷的很重,發不上力,那這個動作你就跳不了,只能縮水。即使你打封閉針,那也只能解決疼痛問題,解決不了發力問題。

因此,想練跳馬,就需要很好的傷病控制,不能有很嚴重的積損傷。練跳馬的人,整體上需要是「健康」的,不能是「這兒疼那兒疼」的,否則,能維持難度已經是極限,想練新難度,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這一點,與中國隊的訓練方針,其實是有些相悖的。

出於奪金的考慮,中國隊將訓練的重點集中在了平衡木與高低杠上,記者采訪時聲稱「平衡木上人滿為患」。這樣的訓練方式,被體操迷們戲稱為「馬拉松訓練」。而在這種馬拉松訓練下,運動員身上的勞損傷將飛速累積,那跳馬想上難度,就很困難了。

中國體操的訓練方式,很難將一個運動員「完好無失真」地送到20歲左右的跳馬黃金年齡。對於一個即將進入成年組的運動員,省隊領導和教練希望的,自然是快速榨取這個運動員的價值,將之前在這個運動員身上的投資迅速變現,不可能再去「養」這個運動員。那她自然就需要在自己的力量還未發展到最強時,想辦法盡可能提升自己,提早榨取自己的潛力,那高難跳馬就自是無從談起了。

上面說到的章瑾,是中國隊中少數保持了多周期跳馬競爭力的運動員(另一個可是程菲……),而這,又是為什麽呢?

1.對章瑾來說,她早期並非上海隊的「種子」選手

章瑾是裏約周期的運動員,而在當時,上海隊主推的選手,並不是章瑾。在裏約周期,上海隊擁有範憶琳作為高低杠的爭金點,也有毛藝作為跳自強項的選手作為團體的主打。在2016年,毛藝的四項都強於章瑾,在這種情況下,章瑾是有一定資本,被上海隊「養」著的。

所以,在當時進奧運陣容無望的情況下,章瑾沒有必要強行壓榨自己的潛力,而上海女隊在東京周期與巴黎周期團體競爭力也很一般,沒有必要讓章瑾為了團體名次提早犧牲自己。如果出現傷病,章瑾在一定程度上是有一定休養的資本的,而上海隊預期後備力量也比較一般,在規劃上章瑾就是要給上海打多個周期的運動員,那在這種情況下,省隊對其極限壓榨的狀況就好很多了。

2.章瑾的成套動作中,柔韌性動作相對較少

在成套的動作選擇上,章瑾並沒有走傳統中國運動員的路線。她的高低杠是弱項,杠上沒有選擇E組扭臂轉體充斥成套,也沒有將並掏加入正式的成套動作,相比其他的運動員,會減少很多的勞損。

因此,章瑾的整體生涯,在中國的體操運動員中,是比較健康的。她的核心競爭力在於跳馬,其次是自由操,她的平衡木雖然不弱,在中國的可替代性也整體比較高,因此並沒有出現很多中國運動員在練久了後經常有的「腰酸背疼」,這樣跳馬就可以發得上力,保持一個較長久競爭力的跳馬。

3.教練組對「自家」運動員會相對照顧

在國家隊,章瑾長時間處於盧利峰、周世平、張海燕組,而周世平與張海燕都是上海出身的教練,對「自家」的弟子,會相對更註重一些永續性方面的訓練。這也對章瑾能保持相對較長的運動生涯提供了一些有利因素。

而如果教練組急功近利一些,把一些隊員的價值快速榨盡,然後迅速輪換上潛力新星,「你不練有的是人練」,那這個運動員的損耗自然會相對嚴重,想連著撐幾個周期那自然是癡人說夢了。

盧周張組一直不是國家隊排名前幾的重點小組,也很難獲得一些眾望所歸的「好苗子」,在這種情況下,也會盡量延長一個運動員的運動生涯。因為這個運動員因傷練不動了、淘汰了,組裏也很難馬上進補一個足夠優勢的可以頂替她的運動員。而國家隊前兩個小組就沒有這個顧忌,運動員如果因為傷病斷送了,各個省隊也會爭著「上供」自己的希望之星。那在這種情況下,教練們的「馬拉松訓練」也自然就更加肆無忌怛起來。

所以,總的來說,在中國女隊當前的情況下,想提升運動員的跳馬,是有一定技術性困難的。特別是對於天賦好的希望之星,那更是難於提升跳馬,因為這些運動員,會優先保證獎牌競爭力。

那除了這些因素外,有沒有其他的因素阻撓中國的跳馬發展呢?

顯然,是有的。

三、中國女隊當前跳馬孱弱的直接原因

中國女隊之所以跳馬越來越爛,很大一部原因,不在於技術,在於中國女隊完全沒有升級跳馬的動力,根本無法得到任何的正反饋。

一切,還要從裏約奧運會說起。

裏約奧運會的中國女隊,是中國近幾年來理論難度最大的一屆、四項最為均衡的一屆,也是跳馬儲備最為豐厚的一屆。在裏約周期,我朝有二十多名左右運動員跳馬達到過「及格線」,包括以下運動員(排除掉裏約周期早期即退役的運動員,如黃秋爽、李依婷、楊佩等):

前直540:王妍、鄧婭蘭、劉津茹、袁宵陽、李懿薇、楊恬逸、厲琳肸、吳靜

DTT:王妍、鄧婭蘭、劉津茹、袁宵陽、李懿薇、李茲琪、章瑾、荊洋、吳靜、虞琳敏、厲琳肸

DTY:譚佳薪、毛藝、楊恬逸、陳思怡、張奕茜、劉婷婷、羅歡、祁琦、楊海蒙、黎琪

跳馬的儲備厚度驚人,同時自由操也達到了世界級難度,兼以一貫較強的高低杠與平衡木,可以說,裏約周期是中國女隊除了北京周期外,團體成績最好的一個周期(團體兩銀一銅)。

但是,這樣的團體成績與厚度,並沒有換來想象中的「滿意」。反而,遭到了廣泛的批評。

裏約奧運會,是中國女隊最後一次所有專案都有人進入個人決賽。但是,雖然整體實力均衡,但個人專案比出多次第四、第五名,最終沒能收獲獎牌。

裏約奧運會中國女隊雖然收獲團體銅牌,但是因為「唯金牌論」的影響,因為沒有拿到金牌,成績顯得黯然失色。

因為Biles的存在,導致團體、全能、跳馬、自由操四塊金牌直接失去懸念,平衡木如果不失誤的話她也是頭號熱門。這樣傳統強隊俄羅斯隊就將全部的公關資源集中在高低杠上(平衡木是俄羅斯一直以來的弱項),導致中國隊高低杠的套路遇到了裁判的壓制,刷分連線被抓包重扣針對,俄羅斯則成功獲得了高低杠金牌。而中國的種子選手範憶琳在預賽即被R裁「做」出了決賽。

各種因素的結合,導致中國女隊的裏約奧運會成為了一次失敗的旅行。體操隊無金入帳,團體拿到兩塊銅牌,單項顆粒無收,高層震怒,質疑聲鋪天蓋地,體操領導層也因此而大換血。國家不接受這樣慘淡的成績,納稅人也認為舉國體制花的這些錢全都打了水漂。可問題是,事實真的是這樣麽?

因為國家與納稅人只看金牌,最多看一眼獎牌。沒什麽人註意到這一屆奧運會上,中國女隊的跳馬自由操實力與儲備獲得提升,沒有人註意到這屆奧運會中國女隊把跳馬與自由操的難度打到了世界一線,沒有人註意到在有拜爾斯存在的前提下,全能第四第六、跳馬第五與自由操第五對於中國隊來說是一個多麽難得的成績,是取得了多大的突破。

所有人都知道,我花了錢了,但你沒把獎牌帶回來。

這,對中國女隊的戰略方針來說,是淪陷性的。

這,不禁讓領導層開始捫心自問,我練跳馬,究竟有啥好處?

其實,中國隊的教練們並不蠢。每個人都清楚,高難度跳馬對團體與全能的競爭力有多麽重要,每個人都清楚,跳馬的基石作用。但是,練跳馬,對教練和領導來說,究竟能帶來什麽呢?

而且,因為跳馬重要,所以世界上的各個國家,也開始紛紛重視起跳馬來。

以前名不見經傳的小國,跳馬開始越來越強。由跳馬帶動的團體,也開始逐漸對中國形成了威脅。

想在跳馬、團體、全能上獲得名次,對中國是比以前更嚴峻的考驗。以前的「及格線」,要求也越來越高了。

這就表示,想讓跳馬不落伍,你需要付出的,比之前還要大。

那問題就來了,練習跳馬,能帶來什麽KPI呢?

對領導來說,重視跳馬,能帶來的,是團體更大希望獲得獎牌(但也沒有把握),是有進入跳馬決賽的希望,是全能上名次能前進一兩名,是在未來更多的力量訓練經驗與未來競爭力的保障。

可這,不是領導們想要的啊!

領導們,需要用的是一塊奧運金牌證明你們納稅人花的錢是值得的,需要的是能讓人一眼看到的成績證明他們值得這頂烏紗帽,需要的是能寫進PPT進行展示的東西讓世人一眼就看到他們的能力。

這些,練跳馬做不到。

跳馬這東西重不重要?領導與教練,都知道它重要。

可當練跳馬的收益變現的時候,教練還未必坐在教練的崗位,教導可能換了幾茬人,運動員也不是現在在練的這一批。

所以,跳馬這東西,就讓那些剛發展體操的「小國」們、以及之前的體操霸主美國俄羅斯練去吧。我們泱泱大國,不需要這種東西。

而2019年,更是中國練習跳馬的一個轉折點。從這一年後,中國對跳馬練習的興趣,更是降到了低谷。

在這一年,發生了什麽事呢?

這是因為,體操之前有「四大國」之稱,在2019年之前,中國隊長期以來可以獲得團體獎牌。畢竟,隊伍的整體實力還在,除了2012年以外,以中國的實力,縱然團體常年失誤多次,一塊團體的獎牌還是穩穩當當的。

可是,從2015年之後,各個體操「小國」的訓練經驗逐步上來,體操已經不再是四大國獨大之勢。體操小國們的實力與四大國飛速接近,並開始逐漸蠶食原本體操四大國應有的陣地。

斯特因格魯伯、德瓦爾、安德拉德、謝茜嘉洛佩茲、布雷克、村上茉愛、宮田笙子、多斯桑托斯等等,這些來自各個小國的全能名將也如雨後春筍一般地崛起,讓全能獎牌的競爭也呈現了開放的態勢。原先中美俄包攬全能前六名的場景已不復存在,全能第一組國旗五彩繽紛才是現在的常態。

而在團體上,中國也遇到了各個小國的嚴峻挑戰。英國、意大利、巴西、法國、加拿大等國,雖然也常常大賽失誤,但只要有一個國家能在團體決賽上全順下來,就能在名次上將中國隊擠下團體領獎台。

在2018年,其實已經有了這樣的征兆。

在團體比完前三輪之後,中國隊僅僅名列全部八個國家的第七名。就在團體獎牌即將化為泡影之時,在團體決賽的最後一輪裏,各個小國看到了團體獎牌的希望,有了些「想法」,重壓之下,最後一輪竟然齊齊「升天」。

這,就是所謂「底蘊」的存在。因為這些小國雖有實力,卻無底蘊,在面對「誘惑」時,不知道如何調整心態,不知道如何調整難度,最後靠著各個小國底蘊不足救了中國一把,讓中國在最後一輪獲得了團體獎牌。

而最後一輪裏,中國隊比的是——跳馬。

雖然在2018年,中國跳馬上了一個FTY,但因為有兩個高難度的DTT,兩個穩定的高分最終撐起了中國的團體,讓中國在最後時刻「起死回生」。同時,最後一輪比跳馬的加拿大,也憑著借最終獲得跳馬銀牌的Olsen一記高難度的程菲跳,從墊底上升到第四次,將和中國隊的分差拉近到一分以內。

跳馬是團體的基石,這並不是玩笑。

但是,2019年,風雲突變了。

在2019年之前,中國隊的一線運動員,想練跳馬還是有一分念想的,這是因為在此之前,中國仍然是團體獎牌的最有力競爭者之一。團體,仍然需要這一塊獎牌。

所以,團體需要「修補程式」和「打工人」。由於中國的跳馬不是強項,所以通常情況下的玩法,是有錢有勢的金主省份,隊裏的重點隊員集中突破平衡木與高低杠,來達到大賽沖擊金牌的目的。而其他省份的隊員,如果想被「雨露均沾」、拿到團體名額的蛋糕,就要瞄著高貴省份看不上的那些「臟活累活」,去拼命補齊人家看不上眼的跳馬自由操,在團體裏面為人家補項,以圖因此能「蹭」到一塊團體獎牌。這,是許多中國運動員練習跳馬的動力。

因為你有跳馬,別人沒有,那你就是更好的「打工者」,雖然你並沒有個人獎牌的競爭力,但你團體還是很好用的,那還是能進入名單,拿到屬於自己的榮譽。

然而,在2019年,情況,變了。

2019年,是中國女子團體至今,最後的一屆,能在團體湊滿三個成功的「及格」跳馬的團體。甚至在替補席上,還有章瑾這樣一個可以跳DTT的選手。但是,因為在高低杠與平衡木上多次失誤,加上各個小國奮起直追,最後,2019年中國女團只獲得第四名,無緣團體獎牌。而這一年,也如2016年裏約奧運會一般,中國體操男隊與女隊皆零金入帳,慘不忍睹。

當年的成績,給了領導與運動員當頭一棒。作為領導不禁開始反思,「團體修補程式」,存在的意義究竟有多大呢?

選擇一個團體修補程式進入團體,只能讓團體得到更高的分數,卻已經不能保證中國女隊獲得團體獎牌。在各個小國紛紛崛起的情況下,團體修補程式帶來的團體上的零點幾分到一分的意義已經越來越小。那對於領導來說,為什麽不再帶一個單項的沖牌點或沖金點,用更大的概率去博取自己的政績呢?

對於運動員來說,我辛辛苦苦練習跳馬,能夠拿出穩定的DTY,但是即使能因此進入團體,只要隊友發揮不給力,那我發揮的再好,團體獎牌也沒有了保票。那即使入選了團體,跳馬與自由操依然沒法獲得個人獎牌,只能作為陪跑去外國旅遊。本來該屬於我的團體獎牌命運已經不握在自己手裏,隨時可以被隊友砸掉,那我為啥還要走這條明眼就望不見出路的賽道,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練習中國更擅長的高低杠與平衡木不好麽?

給領導與運動員的大餅,碎掉了。

而2021年東京奧運會的團體,則是徹底地撕掉了中國女團最後的顏面。

在東京奧運會上,中國女團只獲得團體第七,在八個進入團體的國家裏名列倒數第二。靠著團體去搏取政績不僅沒有了把握,甚至希望也變得渺茫。同年,管晨辰的成功卻從另一個方向「激勵」了中國隊的隊員。人家練習平衡木的最後靠著單項拿了奧運冠軍,風光無限,我這邊苦哈哈地練習跳馬,有什麽意義呢?

2022年體操世錦賽團體,中國預賽與決賽,皆盡名列第六名。

到這個時候,領導們算是看明白了,索性裝都不裝了。單項獎牌乃至金牌才是自己的保命符,至於團體?誰愛玩誰玩好麽?

所以,中國隊在團體上用的「不齊格」跳馬越來越多。一個,兩個,乃至三個全是不齊格的跳馬,再「不要臉」的事情也做的出來。反正我們和你們已經不在同一個賽道上了,我們要的是政績,是單項獎牌乃至金牌,至於團體和全能,你們美國英國巴西法國這些國家玩去吧。

觀眾們眼裏看到的金牌與獎牌,在很多人記憶裏只是一閃而過,但是,它卻是領導現現實實的錢與權。

在這種情況下,跳馬練出了DTY或DTT又能如何?你能拿獎牌麽?你能拿金牌麽?或許,你能讓我團體多個大半分,但是,你能說有了這大半分我們團體就一定能拿牌麽?

當跳馬真的跳出DTY或DTT也沒法入選名單的時候,那還會有人練習跳馬麽?

所以,在本周期,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所有人也都不裝了。

全國上下,再沒什麽人想去練跳馬了。盡管這東西這兒好,那兒好,啥都好。可是它,對領導沒用。

它對領導沒用,那對運動員,自然也沒用。還在練跳馬的幾個運動員,比如杜思雨、張清穎等,也是因為不練跳馬會被直接淘汰,想借此做個最後一搏。

甚至,如果有人真的練出了跳馬,那還會幹擾領導的選人。這個人上陣的呼聲很大,但對領導來說,不劃算,上她不能增加任何的沖金概率,不能提升自己的任何政績,上了她,自己看好的某個有概率能沖擊金牌或獎牌的運動員就上不了。上了她,原本高低杠或平衡木的「三保險」就會變成「雙保險」,「四保險」就會變成「三保險」。對領導來說,恨不得五個人都有平衡木的沖金能力讓奧運金牌的概率更大上一分,自己的政績就能更多一分保障。

跳馬,滾蛋去吧。

四、正反饋缺失引發的全面爆雷

所以,真正引發中國女隊全方位跳馬問題的,並不是技術,而是人心。

領導、省隊、運動員,各打各的算盤。

對於領導,只關心運動員有沒有獲得獎牌或金牌提升自己的政績,絲毫不關註得分能力與技術儲備,不關心未來的競爭力。

省隊,一方面要獻媚於領導,另一方面,關註度更多地聚集在誰能在自己的長項上把競爭對手撕下來,比如同時是平衡木的沖金點,那自己隊的能去別的隊的去不了,那自己就有更大的把握在領導面前邀功,競爭對手也少一個。

運動員與其直屬教練,關心的則是自己靠什麽能選上團體陣容,選上以後靠什麽能拿得到獎牌。

甚至,對於體操迷群體,表現的也非常割裂,一方面,體操迷希望中國隊的跳馬整體提升,但一說讓誰誰誰練跳馬,各家的「親媽粉」卻都一個勁地搖頭。

讓邱棋緣練跳馬?不行不行,邱棋緣人家憑著高低杠平衡木已經釘選資格了,為啥要練跳馬?練了平白無辜增加傷病風險給別人做嫁衣。

讓周雅琴練跳馬?別別別,周雅琴去年世錦賽表現出色,已經基本釘選陣容了,跳馬就讓別人去補吧,她跳斷腿了怎麽辦?

讓歐鈺珊練?太殘忍了吧,之前歐鈺珊就強練DTY弄的腳傷,再練DTY你是讓她直接退役?

讓黃卓凡練跳馬?她能恢復FTY就不錯了,她能入選陣容也是因為高低杠可以沖獎牌,這時候練跳馬把自己競爭力打沒了怎麽辦?

就連體操迷各自的親媽粉,也是一說跳馬確實要練,都希望讓別人去練,自己家的小花可以去「蹭」,若要令「自家的」去練,則人人搖頭。那領導、省隊和運動員的心態,也就可想而知了。

各打各的算盤的結果,就是誰都不願意去練跳馬,誰練跳馬誰吃虧。沒有人需要為體操隊的總體競爭力負責,他們只需要為領導的政績負責。

換句話說——跳馬這個事情,是沒有正反饋的。

當一個事情沒有任何正反饋的時候,它就沒什麽人願意做。不只是跳馬,任何的事情都是這樣。

一件事,人人都知道它好,但是,如果做它收不到任何正反饋,那就永遠不要指望有人願意去做它。

這個事情,其實並不罕見。

比如一個專案的開發,所有人都知道,要盡可能對這個專案進行質素加固,要盡可能保證這個專案的程式碼質素,避免上網出問題。

但是,當開發提出了一些質素加固項,反而在人力最緊張的時候,迎來了大面積的問題單,最後的結果是開發自作自受,自己被逼得通宵搞問題,換來了專案更好的上網質素。這麽開了一個先例,以後再也沒有開發主動提出質素加固。

比如一個專家,專門對專案裏的腐化程式碼進行了重構。原本這些程式碼只有少數幾個人能看懂,經過重構後,剛入職的新員工也能看懂了。

這是不是好事呢?是的,專案裏都知道這個事情做的好,做的棒,然後因為這程式碼人人能看懂了,不需要專家了,轉手把專案專家降本增效給辭退了。

從此以後,組裏人人「防禦性編程」,任憑屎山堆滿程式碼倉,再也沒什麽願意重構和最佳化了。

諸如此類的事情,不勝列舉。

沒有人願意在沒有正反饋的情況下「為愛發電」,體操一樣,工程一樣,很多社會問題,也一樣。

而當這樣的問題在不斷積累的時候,真正的大雷,時間長了就會爆發。

你們說,中國隊的跳馬真的這麽差麽?

我們也出過程菲,最少出過王妍,我們也曾經團體能夠常年湊滿三個及格甚至優秀的跳馬,我們也曾經常年因此可以穩定地拿到團體獎牌啊。

但是,因為正反饋的缺失,沒有人願意練習跳馬。所以團體,最終還是炸了。

團體獎牌,漸漸地從穩膽變成了奢望。

許多問題,領導們不是不想讓大家做。練習跳馬如此,重構程式碼如此,還有一些我不能寫進文章裏的政策也是如此。

但是,領導們更多希望喊喊口號,比如主打「程式碼質素月」、宣傳「質素不好是開發的恥辱」、宣傳中國體操隊一直主抓跳馬、希望大家提升跳馬水平,宣傳企業需要某種文化要大家主動奉獻,宣傳為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大家需要如何如何做。

但是,從來不肯付出什麽。

那麽,執行的人,在長時間正反饋缺失的情況下,又會把事情匯入怎樣的結局呢?

最後,想必大概率是每個角色各打各的算盤,幾年之後……

嘭,雷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