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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科都是服務業?要勇敢說不!

2024-07-12推薦

「學習文科有什麽意義?我們這個學科是不是就是個笑話?網紅張雪峰先生在一場直播中說,文科都是服務業,什麽是服務業?總結成一個字,就是‘舔’。」

日前,一篇華東師範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2024屆畢業典禮致辭在網上廣為傳播,演講人為該院院長朱國華。恰逢填報大學誌願的關鍵時期,上述言論再次引發公眾對於「文科危機」這一話題的熱議。與此同時,文科生的就業形勢也引人關註。

近日,智聯招聘釋出了【2024年大學生就業前景研判及高考誌願填報攻略】,從畢業生薪資來看,工學專業的收入依然最高,占據了前50強中的41個席位,文科處在末流。此外,連續幾年的秋招「大戰」中,文科生都收獲慘淡。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朱國華做了題為【文科何為】的演講。他在演講中提到百度原公關副總裁璩靜的觀點:「員工鬧分手提離職,我秒批,為什麽要考慮員工家庭?」在他看來,這是一種「冷冰冰的資本邏輯」,但人文學科「反抗物化」。他希望,文科生可以從績效主義的操控下解放出來,獲得精神自由。

2020年擔任國際漢語文化學院院長前,朱國華曾是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主任。和他交流,能感到其身上典型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特質。他說,明年即將卸任院長,為了準備最後一次畢業致辭,他殫精竭慮,多次失眠。

文科真的無用嗎?如何看待文科生在就業市場上的艱難?文科專業如何選擇?近日,圍繞這些問題,朱國華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

朱國華。圖/受訪者提供

「為迷茫的文科生打打氣」

中國新聞周刊:作為院長的最後一次畢業致辭,為何選擇「文科何為」這一主題?

朱國華: 我自己的專業是文科,主要從事文學理論研究,理論本身最強調的就是反思性。當然免不了對自己所在學科反思,比如文科的正當性與合法性。近幾年,我也看到過很多替文科進行辯護的言論或著述,但感覺都不夠通透和清晰。因此,我選擇在畢業典禮的公開演講中,為文科存在的理由與價值辯護。現場聽眾雖然主要是國際漢語文化學院的2024屆畢業生,但由於畢業典禮這一場合的特殊性,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我是在透過畢業致辭對整個社會說話,具有一定的社會批評性質。

人文學科的危機,其實是一個老話題。但在國內,近幾年,社會對文科的輕視越來越難以掩飾。互聯網的存在,又讓文科生的艱難處境變得更加可見。但其中,最讓我痛心的是文科人自己也開始產生懷疑,很多學生感到很迷茫,覺得文科收入低、就業難,學習到的知識不被社會認可。這是我想要站出來說話的一個重要動機,想要為這些迷茫的文科生打打氣。

中國新聞周刊:最近兩三年,社會輿論確實對文科的評價總體不太積極。最典型的就是張雪峰稱「文科都是服務業」。從過去談論多年的「文科無用」到今天的「文科是服務業」,是否意味著「文科危機」的升級?當下,「文科危機」有哪些新的表現和趨勢?

朱國華: 我在1982年考入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20世紀80年代,我們談到「文科無用」時,和現在的情形截然不同。當時,通常把「無用」和自由聯系在一起。自由指可以自由讀書,自由思考,不要考慮讀書思考有沒有用。1982年,全國高考人數187萬人,錄取人數32萬人,錄取率僅17%,每個大學生都是天之驕子。所以,那時雖然說「無用」,但不存在任何就業壓力,大學生畢業出來是包分配的。

但在今天,中國的高等教育進入普及化階段後,大學生群體已非常龐大,教育部數據顯示,2023年,高等教育在學總規模4763.19萬人,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已達到了60.2%。最近幾年,年年都是「最難就業季」,文科生就業難的問題也更加凸顯。

實際上,人文學科的危機,有幾個不同層次:一是學科內部的危機,如文學的終結、哲學的終結……也就是說,具體的不同學科作為一種文科知識體系,它的活力在哪裏?二是從文科與社會的關系來理解這一危機,例如招生、就業以及文科知識對社會的效用等。一定要看清,哪些屬於理性的批評,哪些是錯誤的認知,甚至是情緒的發泄。這幾年,我看到越來越多情緒上的宣泄。

中國新聞周刊:你認為,社會對文科的評價中,哪些屬於錯誤的認知或情緒宣泄?

朱國華: 在中國,社會對文科的一個常見錯誤認識,是僅從就業角度理解文科的價值,這本質上是按一種經濟上投入產出的邏輯來理解高等教育,仿佛大學文科培養的終極目標,就是按照職業劃分,把學生培養成一個優秀的秘書、人力資源管理者、語文老師或者檔案館館員,文科培養近乎淪為職業教育。職業教育當然極為重要,但對文科的學習而言,重要的並不僅僅是技能方面的訓練,而是人文素養的熏陶,基本的人文素養決定著學生長遠的潛能。

「選擇專業,要充分尊重孩子的愛好」

中國新聞周刊:單純從就業角度理解「文科價值」是狹隘的。但近幾年,找工作變得越來越卷。對於文科生來講,就業更是愈發艱難,你如何分析這一現象?

朱國華: 最近,我隨機調查了國內20所大學中文專業學生近五年的就業情況,這些大學既包括高水平的頂尖大學,也包括地方的師範院校和幾個「雙非」院校。結果發現,中文專業的就業率在全校所有專業中的排名,總體屬於中等偏下,部份學校近兩年下滑明顯。某學校中文系的老師告訴我,該校中文的就業排名原本常年在全校前幾,最近兩年淪為倒數,尤其今年,就業形勢更加嚴峻。

造成就業率下滑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有老師認為,受經濟環境的影響,這幾年國內的就業市場發生了巨大變化,對文科就業的影響尤其大,以某校漢語國際教育專業為例,就業情況比中文系學生更糟;另一方面,學校對學生就業規劃上的關心與引導也不夠充分,再加上現在大學生有時在選擇上有些盲目,這些都會影響到文科生的就業結果。

還有老師分析,文科生中很多選擇考編考公,這幾年「上岸」難度加大,一次考不上,不少學生選擇「二戰」。此外,這幾年出國深造的文科學生減少。這兩個因素也會把文科生的就業數據往下拉。與就業率形成對照的是,在我調查的大學中,多數學校中文專業的招生分數在全校位居前列,甚至是第一。

為什麽會形成這樣的局面?我認為,今天的社會很大程度上是由經濟關系組織起來的一個共同體,而在一個服從經濟邏輯的社會系統中,很難與文科產生密切的關系。

中國多數大學校長是理工科出身,大量的民間研究經費,主要用於資助技術,支持人文社科研究的相對較少。相較文科,理工科的變現能力更快。在經濟不好的時期,文科危機會更加明顯,從全球看,情況都是類似的。有西方學者調查了美國人文學學生註冊人數在大學生中占比的變化,發現在2008年金融危機後,降至20世紀以來的最低點——6%。

中國新聞周刊:在這樣一個經濟邏輯中,文科的出路是什麽?

朱國華: 英國2015年的一項調查顯示,全球超過一半的領導人擁有人文社科領域的學士學位。這表明,社會精英群體中,很大比例的領導者接受過人文學科的訓練。因為文科培養的是人的批判性思維、審美能力、良好的溝通技能、對社會形成整體認知的把握,以及人文主義的關懷,這些人文素養有利於人們更好地從事領導工作。

如果文科生能把這些人文素養與能力,充分運用到實際工作中,未來一定有很好的出路。我的建議是,不要只看到眼前的就業情況,可以把目光放得更長遠一點。

中國新聞周刊:現實是,很多文科生在學習過程中,既沒有形成很好的批判性思維與審美能力,也無法學到適合快速就業的具體技能。對此,你如何看?這是否說明,在一些學校,文科的培養出了問題?

朱國華: 在文科生應具有的多項優勢中,批判性思維是最重要的,其形成取決於兩個核心因素,首先是大學的環境與老師的引導,如果在一個不支持自我探索的學習環境中,上課的內容也是老一套,很難對學生思維產生很好的激發作用。

與此同時,學生自身的主體性也很關鍵。到了大學,不能再像高中一樣上完課、考完試就結束了,從高中到大學,需要經歷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在課下,學生要去主動思考老師提出的問題,大量閱讀書籍與文獻。在論文寫作中,要帶著問題意識去尋找論文材料,面對同一個問題,要去審視不同專家有哪些不同的觀點,這些觀點各自的優點和不足是什麽。這就是批判性思維訓練的過程,也是構建對復雜問題思考力的重要過程。反過來,如果學生連論文都不認真完成,或人雲亦雲,自然無法形成這種思維。

中國新聞周刊:2024年的高考誌願填報剛剛結束,很多考生和家長一直在糾結文科專業如何選。很多升學規劃師將選擇邏輯簡化為「未來是否考公」,「考公就報法學、財會、漢語言、思政」。對此,你有何建議?文科專業的選擇要參考哪些因素?

朱國華: 誌願填報前,家長應先問孩子兩個問題——喜歡什麽?覺得自己有能力做什麽?這是專業選擇時要考慮的兩個核心因素,相較而言,喜歡更重要。但如果孩子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能做什麽,家長可以參考一下孩子的性格或性情,看其更適合哪些職業。

有一種說法是「窮讀理工富讀文史」,我不認同。我本人就是一個例子,小時候家境貧寒,但我選擇了喜歡的文科,現在也有了不錯的成果,如果當時讓我去學理工,可能就會學得很痛苦。因此,對於理科、文科都不錯的學生,如果特別喜歡文科,我也建議家長不要逼孩子去學理。關於專業選擇,我的建議只有一條,充分尊重孩子的愛好。

「對績效主義的裹挾,勇敢說不」

中國新聞周刊:現代大學理念的奠基人洪堡認為,大學教育主要是為了培養完善的人性,哲學才是首要學科,負責引領其他知識,包括自然科學。但進入20世紀後期,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分化愈加明顯,西方各國逐漸出現文科邊緣化的趨勢。為何會出現這樣的轉向?

朱國華: 從文藝復興到近世以來,大學的靈魂一直是人文學科。近代大學在誕生之初,就是為了培養所謂「自由而無用的靈魂」。

但從20世紀中後期起,全球文理學科的地位迅速發生了逆轉,原因可能是科學技術在社會生活中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過去十年中崛起的領域,幾乎全部是STEM(即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專業,人文學科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最近十幾年,美國的文理學院和研究型大學中,文科的衰落尤其嚴重。美國【大西洋月刊】2018年發表的一篇文章提到,2008年以來,文理學院的人文專業學生人數已從三分之一下降到四分之一以下,研究型大學的文科學生數也下降了30%左右,而這兩類大學是美國人文學科的主要陣地。人文學科的危機首先表現為招生人數的萎縮,以及人文學科領域的教職崗位和科研經費的削減。

中國新聞周刊:與西方相比,在中國,文科逐漸邊緣化的過程,除了同樣受到現代化大潮的影響外,有何特殊之處?

朱國華: 文科在中國的邊緣化有很復雜的原因,其中最核心的一點,是文科作為一種知識體系沒有得到充分尊重。國內一種很普遍的錯誤觀點認為,文科專業多數沒有門檻,有些人讀了幾本關於【紅樓夢】的書,就覺得自己對紅學的理解不會比專家遜色。

與理工科相比,文科知識形態自有其特殊性。文科的知識物件是人與社會。社會是區別於自然的非常復雜的現象。社會內部本身就是互相沖突的。而人類是時間性的動物,與人類相關的一切都處於持續變化中。我們人類對同一個現象,可能存在愛恨交加的難以簡單解釋的情況。文科就是在這些不確定性中,去尋找某種確定性,難度其實是非常大的,門檻也很高。

中國新聞周刊:文科在中國的邊緣化,是否也與近年來日益顯性的高等教育市場化趨勢有關?

朱國華: 的確如此。高等教育市場化,與社會沒有直接利益關系的人文學科,就成了屠龍之技。現在,大學越來越具有商業化特征,辦大學就像辦企業,終端產品是學生,首先考慮的不再是如何將他們形塑出更好的人格,而是如何打造出更適應時代的勞動力,這與人文學科倡導的學術自主性原則格格不入。

因此,高等教育市場化,最後導致的結果就是由大眾來決定大學的價值,大學不再將知識本身的深度或內在意義作為評判標準,人文學科為了證明自己的「效用」,也放棄了自己的「無用之用」。目前來看,這也是一個必然趨勢。

中國新聞周刊:人文學科有沒有辦法一定程度上扭轉這一趨勢,或找到一條「中間道路」:既與社會保持距離,又與時俱進、不與時代脫節?站在更宏觀的視角來看,大學與社會的關系應如何把握?

朱國華: 人文學科要想真正有所發展,必須在對真理追求的驅動下保持學術的自主性。人文學科鼓勵批判性思維,可以說,人文學科是社會的他者,在一定程度上預設了自己與社會世界的距離。但沿著這條路走到一定階段,人文學科和社會間就會存在一個巨大的「脫序」,也就是偏離社會太遠。當然,人文學科也預設了自我批判的要求,它實際上會對自己的激前進演化姿勢在不同歷史語境下進行主動或被動的自我調適。

大學也面臨同樣的困境。一方面,大學不應該與社會貼得太緊,如果社會上流行什麽,高校就一窩蜂地去紮堆培養,反而會被社會所厭棄,就像20世紀90年代中國曾經大火的文秘專業,後來很多學校就辦不下去;另一方面,高校作為社會的一部份,也要滿足社會期待,為社會提供多樣的知識選擇。因此,大學應以一種與社會保持距離的方式,與社會發生互動。

舉一個例子,過去,西方古典學中兩門重要語言課是拉丁語和古希臘語,在很多國外的大學都有開設。但21世紀以來,它們的重要性急劇下降,因為這兩門語言已經成了死語言,和現代社會關系很遠,所以大學自主調整了自身的學科結構。這種互動是在歷史行程中自然而然發生的。當然我們這裏談論的是一種理論上如此的情況,實際上,高等教育的過程非常復雜,會有很多外部幹擾因素。

中國新聞周刊:回歸現實,面對文科發展的種種挑戰,在這樣一個時代裏,文科應如何重新確立自身定位,找回自己的「無用之用」?與理工科相比,文科在當代的意義是什麽?

朱國華: 我為什麽做這個演講?文科何為,是個大問題,三千余字的篇幅當然遠遠不足以回應這個問題。我只是為世界範圍內被攻擊得遍體鱗傷的文科做一點辯護——當這個世界遭到「物化」威脅的時候,當我們被績效主義的邏輯裹挾的時候,還可以有勇氣說「不」。

實際上,我的批評並不是在否認當代社會中的經濟法則,而是反對以投入產出為核心的資本邏輯成為一個霸權邏輯,侵占了社會的所有領域,這就是馬克思主義所批判的「物化」。現在的物質水平比我年輕時好多了,卻有更多人患上了焦慮癥,這就與人文學科的缺席有關。

而在人工智能時代,AI技術越是發達,社會對人文學科的渴求就越強烈,因為在一個技術革命所帶來的高度物質發達的社會中,「物化」已成為一種嚴重的病癥,人與人間的關系更加冷漠疏離,人文學科必須要回應社會提出的最新挑戰。正是基於這樣的理解,文科才顯現出它自身的意義。

理工科關註的是事實和效用,人文學科關註的是價值:何謂良好生活?什麽是正義的社會?如何認識感情的復雜性?用康德的話來說,人文學科試圖接近的本質問題只有一個:人是什麽?對這些問題的持續回答,讓我們得以從習焉不察的生活中抽身而出,換個視角重新打量社會、歷史、經驗和自我。

理想中的文科,是照耀娑婆世界的燈塔,但現實中的文科,只是一個花瓶。今天,中國在不少科技領域已經達到了世界先進水平,但是人文學科與西方相比,整體水平還存在著不小落差。在我看來,當我們認識不到這一點的時候,這對我們來說,也許才意味著中國人文學科最大的危機。

記者:霍思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