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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206丨克孜爾石窟的守望者

2024-07-28推薦

【特稿206】

新疆木紮提河北岸,有一片秀頎的白楊,在延綿蒼涼的明屋達格山腳下,與克孜爾石窟相守相望。

這片白楊,筆直的幹,筆直的枝,與土黃色的山體交相輝映,在孤獨而漫長的歲月中,守護石窟,經歷風雨。

與這抹綠色共同守護石窟的,還有這樣一群無名的人——石窟壁畫修復師。

克孜爾石窟全景 拜城縣融媒體中心 供圖

他們將自己視作普通的文物工作者,但其實,他們是頂級的石窟壁畫修復專家,是給這個國家飽經滄桑的歷史文化遺產「修復如初」的聖手。

他們之中,有紮根大漠數十年的老者,有跋涉西北幾千公裏的年輕人,他們與我們一樣,生活在資訊時代,體味著既姍姍來遲又蜂擁而至的現代文明。但他們的工作,卻是在時間定格的方寸之間,連線數以千年的歷史。

克孜爾石窟所處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阿克蘇地區拜城縣克孜爾鄉,地處古絲路要沖,北倚天山、南鄰塔裏木盆地,是古代東西方文化交流與融合的重要節點。其石窟藝術始興於漢,繁盛於唐,不僅客觀展現了佛教文化東漸傳播和中國本土化的歷史發展軌跡,而且還見證了公元3至14世紀期間佛教在新疆地區傳播的歷史。

這片開鑿於公元3世紀的石窟群,現存石窟349個,是中國現存開鑿年代最早的石窟群之一,也是中國地理位置最西的大型石窟群。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俄、日、德、英等國的探險隊來華考察探險,使中國文物蒙受巨大災難,地處塔裏木盆地北緣的克孜爾石窟首當其沖。歲月的侵蝕和人為的破壞,讓這些曾經輝煌的石窟壁畫變得斑駁、褪色,甚至有些部份已經殘缺不全。時光,似乎也在壁畫上慢慢凝滯。

遊人散盡後的克孜爾是安靜冷清的,在這裏聽蟲鳴,在這裏等光來。夕陽的余暉為石窟所在的山體披上了一層金色紗幔,只有修復師在幽暗的洞窟中,三三兩兩,找尋著散落在時光裏的故事。

修復

7月,克孜爾最高氣溫逼近40℃。夏季的高溫使得用於修復石窟的材料更易幹燥定型,因此,這是一年中最佳的修復時機。

早晨太陽出來沒多久,戈壁灘上的溫度直線攀升。37歲的修復師楊傑攀上十余級陡峭的台階,來到一處洞窟,準備開展石窟的日常養護工作。作為克孜爾石窟研究所所長,每年修復期,他幾乎每天都要來石窟,開展去除失效歷史加固、治理壁畫局部病害等壁畫修復工作。

夏天的克孜爾石窟 工人日報-中工網記者 吳鐸思 攝

克孜爾石窟歷經千余年滄桑巨變,相對於自然因素,外國探險隊的野蠻剝取才是克孜爾石窟壁畫的致命一擊。由於歷史原因,克孜爾石窟壁畫被探險隊肆意切割與肢解,使它們脫離了母體——石篇,留下的是斑斑斧痕,滿目瘡痍,給石窟本身造成了無法估量的損失,也給整體研究工作帶來了巨大的困難。

這些外國探險隊攜帶文物歸國後,進行相關整理研究,出版考察報告及研究報告,以克孜爾石窟為代表的龜茲地區石窟在西方引起極大轟動。

探險隊的劫掠行徑,引起國內學者及愛國誌士關註。1928年至1947年期間,先後有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中國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韓樂然等團體和個人,對龜茲地區的石窟寺進行科學考察,開展臨摹、拍照、進行洞窟編號等基礎性工作。新中國成立後,克孜爾石窟保護、管理、研究加速推進,逐漸在藝術界及學術圈為人所知。

除塵、註膠、加固……在昏暗而靜謐的石窟中,楊傑和修復師張文愛、汶攀峰、張小江、毛涵智等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修復工作。

「克孜爾石窟流失壁畫復原研究工作可分為兩個層面的‘復原’。」新疆龜茲研究院館員趙莉介紹,一方面,是將流失壁畫復原至母體洞窟原位的復原和殘破壁畫的整合復原,恢復壁畫的原貌,糾正記錄錯誤的位置,另一方面,是壁畫真實內涵與「表法」本質的「復原」,使得流失壁畫回歸原位,壁畫內容辨析顯真。

一些石窟壁畫由於「年老多病」,顏料層可能會一片片翹起,逐漸變得酥軟,就像酥團一樣,甚至外界的震動過大都會掉落。汶攀峰拿著特制的清潔工具,輕柔地擦拭著壁畫表面的灰塵和汙垢。他的動作極其細膩,生怕損傷到這些藝術珍品的一絲一毫。隨著灰塵的散去,壁畫中的人物輪廓逐漸清晰。

午後,熾熱的陽光讓大漠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張小江再次走進石窟內,借著冷光燈的光線,開始修復壁畫。他的動作細膩而謹慎,每個步驟都小心翼翼,「墻壁上現存的壁畫,局部存在地仗層酥堿等病害,地仗酥松,需及時治理,一些壁畫地仗層邊緣跟巖體已經分離了,有脫落的隱患,也需要進行針對性保護處理」。

在角落裏,團隊中目前唯一的女修復師張文愛正對著放大鏡,眉頭微微蹙起,仔細觀察壁畫上細微的裂縫。隨後,她拿起一支註射器,將特制的黏合劑緩緩註入裂縫中,如同在為一位受傷的病人進行精細的手術。

燈光從頭頂灑下,照亮了斑駁的墻面。洞窟內搭起高高的腳手架,用凳子改造的工作台面上擺滿了圖紙和各種修復工具。汶攀峰說:「當親手修復的壁畫露出原貌,特別是在壁畫中有意外的新發現時,會一連高興好幾天。」

紮根

克孜爾石窟研究所坐落於遠離城市喧囂的僻遠之地,這裏的修復師,基本是在年輕時來到大漠。他們之中,有人從數千公裏外的雲南遠道而來,有人放棄了熟悉便捷的城市生活,有人則帶著孩子在這賴恩了家……他們如同尋到沃土的種子,在石窟壁畫這棵參天大樹旁深深紮了根。

楊傑所在的研究所,設在克孜爾石窟所在的明屋達格山腳下。幾排樸素的二層小樓,靜靜地坐落於坦蕩如砥的大漠之中。所裏的人們,有的是因為對藝術的追求,有的是被克孜爾石窟的神秘所吸引。他們從天南海北來到這裏,與石窟結下不解之緣。

投身於石窟保護工作,在楊傑看來,源自一次機緣巧合。十幾年前,在他畢業之際,克孜爾石窟研究所到他所在的學校招人,而楊傑學的正是文物保護專業。於是,他與同是上下鋪的同窗決定一起來到研究所工作。

「最開始,我是坐不住的。」在早期的學習階段,楊傑很難適應這份需要「沈下心」的工作。受到所裏經驗豐富的修復老師們影響,他慢慢開始改變:「老師們坐在壁畫跟前,一坐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那種專註和安靜的狀態,讓我大為觸動。」

修復壁畫,就像是另一種格物致知。在不斷的學習和實踐中,楊傑逐漸適應並愛上了這份工作,「可以一直學習新的知識,自己也上手做了一些修復工作。慢慢地發現,當真正投入其中時,時間的流逝變得不再那麽清晰。」

談起自己選擇工作的初衷,去年剛到所裏的「00後」小夥毛涵智說:「小時候,我就對那些古老的物件充滿了好奇,仿佛它們在向我訴說著過去的故事。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好奇逐漸轉化為一種熱愛,讓我決定選擇文物保護事業。」

對於同在研究所工作了十幾年的苗利輝來說,初來這裏時,簡陋的設施和艱苦的周邊環境讓他著實有些吃驚。但是,當他踏入石窟的瞬間,仿佛穿越了時空,被眼前精美的壁畫和神秘的氛圍所震撼,壁畫描繪著文明的起承轉合,似乎在訴說一代代人的離合悲歡。

「在克孜爾石窟的壁畫中有很多歌舞場景,樂伎、舞伎經常會出現在畫面裏,說明當時歌舞藝術在人們的生活中有很重要的分量。」苗利輝對壁畫內容如數家珍,「出現在龜茲石窟壁畫上的樂器有20多種,包括各式的箜篌、琵琶、阮、鼓、鈴、鈸、笛、簫等,舞蹈多以飛天姿態呈現,重視體態的豐韻和線條的曼妙。」

從看到壁畫的那一刻起,他們決定,用自己的一生守護這裏。

尋誌

「生活裏邊有個東西,比其他東西都重要,那就是‘匹夫不可奪誌’的‘誌’。」社會學家費孝通曾這樣評價一代學人的精神特點。對於克孜爾石窟的壁畫修復師來說,其畢生所尋求和踐行的,正是這樣一種「誌」。保護石窟文化,就是他們生活中「比其他東西都重要」的那樣東西。

回憶起第一次修復壁畫的場景,修復師們往往都刻骨銘心。「那天,我特有信心,一心想要大展身手。師傅讓我先在旁邊看,可我看著看著,就忍不住上手了。結果,一天就修完了一整面墻!」讓汶攀峰沒想到的是,「到了第二天,師傅找我談話,說我幹得太快,不能那麽急吼吼的,要更加細致和耐心。」

「靜」,是修復壁畫給人最深的印象,修復師們要入定般「沈住氣」。克孜爾的大多數石窟,開鑿於卻勒塔格山深處。壁畫修復師常常要遠離城市喧囂,日復一日地面對壁畫,陪伴他們的只有寂寥的風聲。

「修復一件文物需要清理、填補、加固、回貼、做舊等多道工序,耗時較長,必須靜下心、坐得住。」張文愛覺得,「文物修復工作並不是很難,難的是堅持,耐得住寂寞才會樂在其中。」

「經常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晃好幾個小時,也許只能修復硬幣大小的壁畫。」汶攀峰回憶道,自己有次修復一塊帶有金箔的壁畫,這塊壁畫因為煙熏殘損,上面的金箔已經看不清了,需要一點一點地修復。「修復這一塊,前前後後花了20多天。修好後,感覺壁畫裏面的人好像活過來了。」

庫木吐喇石窟壁畫 庫車市融媒體中心 供圖

壁畫修復的每一個步驟,都像是在跟當時的畫師對話。苗利輝說,石窟壁畫中記錄著佛傳、本生、因緣故事,也記錄著當時人們的勞動、耕作、狩獵等場景,還有呈現當時自然風光、動物植物和歌舞表演藝術的畫作,很多故事都傳遞了正向的理念,「比如,第14窟的壁畫繪制了‘獅王舍身不失信’的故事,它表現的是獅王信守承諾保護小獼猴,面對鷲的侵害,願意舍棄自己生命換來小獼猴的安全」。

從膽大到膽小,漸漸地,汶攀峰的心態發生了變化。「剛開始的時候,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膽子特別大。隨著對工作的深入了解,越來越明白責任重大,反而變得膽小了,每一個動作都要深思熟慮。」

對於重點監護的洞窟,每天都有專人負責檢視。今年3月至4月,阿克蘇地區地震頻繁發生,震央大多集中在克孜爾。頻繁的地震給石窟帶來了一定損害,部份石窟出現了新的裂縫,這讓楊傑和團隊憂心忡忡。

4月10日,阿克蘇地區遭遇5.6級地震。震後不到半小時,研究所保衛科、保護所等相關科室的工作人員就已沖到山上開始巡查。

一路上,大家仔細巡查石窟的每一個角落,檢查是否有新的破損。他們輕踮著腳,生怕驚擾了這沈睡的歷史,「每發現一處細微的裂痕,心頭都會一緊,好像那是自己身體上的傷口」。

即便是石窟中一粒不起眼的沙石,也獨自經歷了千百年漫長歲月。在這方寸之間的壁畫與悠久的歷史長河對比中,修復師們慢慢有了一種對有限和無限的敬畏。「個人渺小而歷史偉大,每一次修復,都是在延續歷史的生命。」

日常

在研究所工作,面臨的困難不僅僅是壁畫修復本身的技術難題,還有野外修復時艱苦的工作和生活條件。

初來這裏的時候,地域的偏遠和不便,遠遠超出了毛涵智的預期。語言不通、訊號缺失,這一切都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去年剛到克孜爾的時候,單位派了一位當地的師傅來接我。」他回憶道,「師傅說著一口帶有濃厚本地口音的普通話,我一開始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走著走著,手機訊號突然就沒了,那種感覺真的很無助。」

油條、饃饃、饢,這常常是他們進山修復石窟時,一天的口糧。一些石窟位置偏僻,上山的道路崎嶇難行。「每次去更偏遠的石窟,都像是一場艱難的跋涉。」汶攀峰感慨道,「我們要扛著數十公斤重的工具和器材,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由於修復工作的需要,一些石窟站點,需要工作人員長期駐紮。在那裏,多數沒有自來水和廁所,洗澡要一個星期去城裏一次,吃飯也得自己做,食材兩三天采購一次,「有一次,我在一個沒有訊號的石窟站點工作了將近一個月。那段時間,仿佛與世隔絕。」張小江說。

由於長期在野外工作,修復師們的身體承受了巨大壓力。有人患上了關節炎、腰椎間盤突出等疾病。

張文愛從事這份工作已有15年。夏日的正午,陽光炙烤著大地,而在石窟中幹活的她卻穿著長袖。「無論外面有多熱,但在石窟裏坐上一會都會覺得涼,我患上了關節炎、腰椎間盤突出等疾病。現在我不但自己穿外套,還叮囑同事也穿外套。」她說。

因為工作的特殊性,一到修復期,他們不能時常陪伴在家人身邊。楊傑的朋友圈和工作圈高度重合,「工作和生活基本上都圍繞著同事們展開,一年到頭與同事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與家人相處的時間」。

研究所裏的那片白楊林,是修復師們和研究所工作人員親手栽下的。碗口粗細的白楊,在大漠中倔強挺立。

每年開春,他們扛著樹苗,拿著鐵鍬,在這裏一起種樹。張文愛回憶說:「那時候,大家至少要共同勞動一個禮拜,一起種樹、施肥。」

至於自己究竟種了多少棵樹,她笑著搖了搖頭:「真的記不清了,只知道每一棵樹,都有我們的向往和期待。」

賽跑

新科技的加入,為克孜爾石窟的壁畫修復保護工作帶來了新的機遇。

以往,研究人員或參觀者需要不遠萬裏來到當地,才能一睹壁畫風采,如今,虛擬現實等一系列數碼化技術為文物保護與旅遊開發提供了更多方向和模式。

對於文物數碼化保護工作,部份業內人士認為包含數據采集、數據處理、數據管理、數據套用四個步驟。其中數據采集作為文物數碼化保護的根基,尤為關鍵。

放眼望去,研究室內的電腦螢幕上顯示著壁畫的高畫質影像,修復師們可以透過數碼化技術對壁畫進行分析和研究。借助無人機,全方位拍攝石窟得以實作,從而能獲取更為準確的病害資訊。3D打印技術的引進,則幫助修復師們制作出更加精準的修復模型。

文物保護工作如何開展?一種觀點是:歷史留下它們是怎樣的,或許,它們就該是怎樣的。

在壁畫修復過程中,遵循「修舊如舊」原則是重中之重。楊傑對此有著深刻的理解,「這一原則的核心在於盡量少幹預。比如,在需要加固的時候,選用無色、易滲透加固效果好的加固劑,確保加固滲透後,表面不會形成膜或產生眩光」。

新學科的融入也為保護工作註入了新的活力。「這一領域不再局限於傳統的單一學科範疇,而是涵蓋了化學、材料學、生物學等多個學科領域。」毛涵智舉例,化學知識有助於分析文物的材質和化學成分,材料學則為選擇合適的保護材料提供依據,而生物學在處理與化石相關的病害和保護生態環境方面發揮著關鍵作用。

「修復壁畫,歸根結底也是探尋真相,追溯它們的本質。」對於工作的特點,楊傑有自己的認知,「實際上,我們並不需要發散思維和想象空間,而是更註重從本質上去理解壁畫的制作工藝和材料,以便更好地進行保護和修復。」

修復師們在工作中見證了石窟壁畫的變化和修復成就。楊傑感慨地說:「研究所管轄著 9處石窟,壁畫面積近 8000平方米,分布較為分散。十多年來,透過團隊的共同努力,大部份安全隱患得到了解決,壁畫也都得到了有效保護。這是最值得欣慰和高興的事情。」

卓越的修復師,往往工作時不動如山,沈靜似水,追求無名無我。壁畫上不會留下他們的名字,而他們在方寸之間,實作著與自己和文物的一次次對話,探尋歷史真相,接續文明脈絡,將有限的自我融於無限的時空之中。

克孜爾石窟腳下,挺拔粗壯的白楊向上生長。它的枝幹猶如歲月的褶皺,記錄著悠悠時光。微風吹過,白楊林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聲訴說著石窟的千年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