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從西班牙Fuentes de Oñoro以120公裏時速開過邊境線，高速路兩邊的路牌瞬間從西班牙語變成了葡萄牙語，時間也在此分岔，邊境線東邊少一小時，西邊多一小時。
「住在這邊境線的人過日子倒是有意思，稍微走兩步，就能去未來一個小時，再走兩步，又回到過去一個小時。」我跟正在開車的西西說。
「你看看那些房子，哪兒像是有人住的？」
我仔細一看，可不是，本應是紅瓦青磚的房子有些只剩四面墻，有些只剩兩面，房頂漏著洞，被它們的主人以不知什麽原因遺棄了。
去往山區旅店Casa de São Lourenço的路叢林密布，樹做成的拱門給我們指路。正值濃霧四起，車一路蜿蜒上行，朝著La Torre的方向開去。我們這輛只適合在城裏開的小車越來越吃力。
La Torre是葡萄牙本土的最高點，在葡萄牙語中意為‘塔’，位於葡萄牙中北部的埃什特雷拉山脈（Serra da Estrela）。我更喜歡它的意譯——星星山脈。探險隊當年進行勘查時，測得最高海拔為1993米。1725年，國王若昂五世下令建造一座高7米的塔，使其高度達2000米。
La Torre檔案照片
我被這種湊整數的人類行為逗得哈哈大笑。一個多世紀後，不知道赫爾曼·梅爾維爾在【白鯨記】裏寫到這個地方的時候，聽沒聽過這個故事。
越往上開，離山間雲層越近，最後我們幹脆開進雲裏。對面山坡上有一個黑漆漆的影子，可能是個徒步的行者，也可能是一棵樹。一時間，我又想起【白鯨記】裏的描寫，大概說的是在這個山頂附近有一個湖，那些消失在大西洋、太平洋的沈船的殘骸會從這個湖底漂浮到水面。
埃什特雷拉山脈
Casa de São Lourenço的前身是Pousada de São Lourenço（聖洛倫索旅館），位於Manteigas小鎮，建造於20世紀40年代，由葡萄牙建築師Rogério de Azevedo構思。De Azevedo是葡萄牙現代主義建築的先驅之一，他在葡萄牙建築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於1932年為【波爾圖商業報】（Comércio do Porto）設計的車庫大樓被認為是那個時期的標誌性作品。
聖洛倫索旅館的室內設計部份則由葡萄牙設計師、藝術家Maria Keil操刀。她的作品在插畫、繪畫、設計、攝影、瓷磚、家具和裝飾領域享有盛譽。在1940至1950年代之間，Maria Keil對革新室內家具的結構和形式產生了巨大的興趣，以民間傳說的風格化混合在一起，創造了一系列極具敏感性的現代設計。在這期間，她還與建築師丈夫Francisco Keil do Amaral共同參與了裏斯本多個地鐵站的設計，並以使用上光花磚（azulejos）覆蓋車站墻壁而聞名。
2016年，聖洛倫索旅館這座遺產建築由Burel Mountain Originals集團收購，被命名為Casa de São Lourenço，並於五年前重新開業，海拔1250米。
Casa de São Lourenço外立面
我註視著眼前這座房子，葡萄牙典型的紅瓦在山野間更加顯眼。建築外側，是一層極為寬敞明亮的方形玻璃房，全落地窗從屋頂鋪設至地面。另一側還有幾座頗具斯堪的納維亞風格的當代灰色石材建築，一間間帶有露台的房間面朝山林。
一個穿著白襯衫的葡萄牙男人坐在前台，短發，戴眼鏡，溫和樸素，正等著我們來，歡迎飲品是當地的波爾圖紅酒。
他的左手邊有一間圓形屋子，是一間休息室，裏面有一個壁爐。走進去後，挑高很高，別有洞天。墻和屋頂連成一個半球形，更確切地說，是半個橄欖球形。令人驚異的是墻的材質，這是一種當地特有的粗紡羊毛（Burel），保暖、隔音且防火，不硬不軟，被折疊成無數個菱形圖案後固定在墻面上。
休息室
數百年來，牧羊人始終生活在埃什特雷拉山脈，與巨石、懸崖、瀉湖、河灘結伴，日以繼日地趕羊、修剪羊毛，季節隨之更替。這是Manteigas當地羊毛產業的起源，它也是受到保護的歷史文化遺產。
事實上，粗紡羊毛被套用於整個空間。不同紋樣的地毯、帶有刺繡詩歌的墻壁、公共空間的當代家具、餐廳的藝術裝置……甚至每個房間門都被一個從屋頂垂到地面的粗紡羊毛幕布遮住，消失在走廊裏。
白襯衫男人撥開幕布，開啟房門，一個和房間同寬的全玻璃露台占據了整個視野，所有屋內的陳設甚至整個房間都消失了。山野闖了進來，風闖了進來，湖泊闖了進來，數萬年前的冰川也闖了進來，湮沒了一切。直到人類文明的產物——一台電視機發出響聲，我這才回過神來。
房間內部
餐廳屋頂的羊毛藝術裝置
酒店隔絕於山間，是徒步旅行者的天堂。第二天，我們選了困難程度最低的一條環線Campo Romão，全長5公裏，143米上坡，144米下坡，其余是平地。西西用圍巾把6個月大的兒子綁在胸前，繞了三圈，身後系了個死扣。我背著包。
山脊黃綠相間，植被叢生。剛開始是石子路，越往深處走，灌木叢越高。西西在前面開路，我跟在後面。有時候走著走著路沒了，要撥開比我膝蓋還高的灌木叢，跨到另外一條路上去。
風刮得不緊不慢，兒子睡得香甜。這時，突然聽見遠處有鈴鐺聲，「應該是趕羊的人。」西西回頭說。
此時我已經有些疲憊，生完孩子後還沒徒步過，但我很想看看牧羊人和他們的羊群。
在這種空曠有風的山上，聲音從哪來不好辨別，我們只能按著地圖走環形，不然五公裏不知最後要變成幾公裏。到了一個分岔路口，眼前出現了一座石制白塔，經過風吹日曬，早已斑駁不堪。不知道這是不是為了湊整數的另一人類傑作。
直到走回酒店我們也沒看見牧羊人或他的羊群。後來在酒店的介紹冊上讀到，牧羊人通常在夏天才會出來趕羊，那我們聽到的可能只是羊圈裏的回音。
徒步環線Campo Romão
羊毛工廠（Burel Factory）位於山腳下的村莊裏。Isabelle是個中年女人，一見我們就侃侃而談起來。重振了臨近破產的工廠，為當地Manteigas小鎮提高了就業率，保存了為數不多的產於19世紀的傳統羊毛紡織器材，並將舊工廠研發出的羊毛面料作為文化遺產分類存檔……
車間的舊機器們如同文物般冷靜嚴肅。Isabelle向我們介紹了各個流程，清洗、紡紗、針織、梭織、染色……「這台機器是那台機器的奶奶。」她喜歡這樣描述機械間的關系，似乎對她來說，這些機器是一家人，兩百年前一起搭著船，從比利時移民到了葡萄牙。
Burel Factory
告別時，我看見Isabelle身後墻上貼了一張紙，上面用圖表畫出每一種粗紡羊毛對應的聲學演示。整體來說，高音訊段越高，織物的吸收能力越強，最強的是Burel窗簾。當高音訊段達到500赫茲時，它的吸收能力接近1（最低0，最高1.4）。
也就是說，如果帕瓦羅蒂在一間由Burel窗簾圍成的房間內演唱他大名鼎鼎的High C，房間外的人可能是聽不太清的。這時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們房間那麽安靜。
羊毛聲學演示
次日，我們盤山而上，開過山頂繼續下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山谷靜幽，仿佛大地鋪滿了羊毛。天空沒鋪，因為有鳥在叫。
Álvaro Siza Vieira 今年90歲了，1992年獲得普列斯克獎，是葡萄牙當代建築界最偉大的人物之一。他與Eduardo Souto de Moura合作設計了1998年裏斯本世博會、2000年漢諾威世博會的葡萄牙館，以及2005年蛇形畫廊的建築館，並憑借位於阿雷格裏港的Iberê Camargo博物館基金會榮獲威尼斯建築雙年展金獅獎。2006年，他主持設計了葡萄牙北部的維達戈宮殿（Vidago Palace）水療中心和俱樂部會所。
我們到達維達戈村莊的那天是個周六，路上幾乎沒人，只有一個開家用拖拉機的中年男人停在路邊，和我們微笑打招呼。這裏的房子有新有舊，共同點是院子裏幾乎都種了菜，景觀式植被倒是很少。可能是因為整個村落位於郁郁蔥蔥的森林中，不乏美好景致。
一個盧森堡公園式的鐵門緩緩開啟，汽車撥開樹林，一座具有韋斯·安德森（Wes Anderson）氣質的粉色皇家宮殿出現在視線的盡頭。周圍群山和森林環繞，充滿了美好時代的魅力和浪漫主義。
維達戈宮殿
19世紀末，葡萄牙卡洛斯國王一世希望建造一座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豪華水療中心，想要透過豐盛的晚餐、舞會和溫泉水療來打動歐洲貴族。維達戈村擁有天然的氣泡溫泉，當時被認為是最佳選址。然而，國王在宮殿竣工之前被共和分子暗殺了。葡萄牙貴族並沒有被君主制的垮台所嚇倒，他們將國王的願景變成了現實。葡萄牙第一共和國成立的那一年，維達戈皇宮酒店落成。
經過一個世紀的繁榮興衰，2006年，宮殿被收購並重新改造為商業酒店及水療中心。歷經四年，這座始於君主、建於共和的見證了葡萄牙歷史的豪華宮殿於2010年重新開業。
這所皇家宮苑占地250英畝，公園內種滿了木蘭、山茶花和百年紅杉。如今依然保持了20世紀初的典型景觀，幽深的樹林、小徑和長滿睡蓮的「印象派」湖泊。宮殿北側，有一座觀景台般的藍色建築，是大名鼎鼎的天然溫泉。一個婦人站在泉眼邊，為每個來客舀上一杯泉水。
維達戈溫泉
「我每次吃多了就會來這兒喝一杯溫泉水，很快就不難受了。」帶我們來的女孩說，她在酒店工作。我謹慎地喝了一口，很重的鐵味。消化不良的西西喝完了他的一杯，把我的一杯也喝了。十分鐘後，他說真的舒服多了。
我們在林中散步，森裏的味道滲入毛孔，鉆進我的腦子裏。這種環境很難不讓人暢想一番退休生活。
維達戈宮殿公園
清晨在冬日花園（Winter Garden）用早餐，陽光從玻璃天窗照進瓷盤。上午在林中散步，也可以在湖邊畫畫。中午去酒窖（Wine Cellar）吃份簡餐，下午在四季沙龍（Four Season Salon）打牌，看偵探小說，然後去遊泳。晚上吃多消化不良的話就去溫泉舀一杯水喝。如果能活到80歲，就盛裝打扮一番，去宴會廳吃一頓高級晚餐。然後某天夜裏倆人安穩甜蜜地睡去，再也沒醒來（就是酒店可能不太樂意）。
這是2023年9月初的一次公路旅行。回到城市後，我常常想念葡萄牙的山區和森林。人類將自己的文明建於大自然贈予我們的山林之中，我們享受清凈的空氣和山泉，獲得健康的體魄，讓自己的靈感受到啟迪，美學得到表達，歷史得到傳頌。
從星星山去往維達戈宮殿的路上，一些拋光的巨石懸在山腰間，是數千年前冰川山谷融化後形成的沈積物，感覺輕輕一碰，就會地動山搖，即使隨便一塊碎石掉下來就足以把車砸個大坑。我心裏默默祈禱，希望我們平平安安活到80歲，再來一次。
本文作者Lottie Pang，系福布斯中國撰稿人，表達觀點僅代表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