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旅遊

「孤獨星球」結束中國:那些走在網紅景點之前的旅行

2024-07-10旅遊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6月26日,旅行指南公司「孤獨星球」宣布關閉中國辦公室,停止在中國的出版業務。 「孤獨星球」在中國的所有官方社交媒體賬號已停止更新,暫時不會再有新的中文指南書面世。

自2006年發行中文版旅行指南以來,「孤獨星球」伴隨著中國「自由行」的興起和發展,一度成為旅行者的「聖經」。它的衰落是互聯網沖擊下的必然,也見證了旅行方式的變遷。



文|徐菁菁

去年,我搬了一次家。在這場大規模的斷舍離運動中,書架是重要陣地。我掂量每一本書在我心裏的價值,權衡它們的去留。書架上有一層是【孤獨星球】旅行指南的專用地。它記錄著過往十四年裏我與廣大世界的聯系。那一排藍色的書脊有些很舊,是長途爬涉的留念。有些很新,是念想之地的標記。

【午後之愛】劇照

我的第一本【孤獨星球】指南是【柬埔寨】。 2009年初,我拿著它踏上了自己的第一次出國「自由行」之旅。還記得飛機降落金邊的第一個晚上,我指著書上的地名,讓「突突車」司機帶我去一家餐廳。夜色已沈,車開進黑漆漆的僻靜小路,餐廳全然不見蹤影。心頭正在打鼓,從臨街修車鋪圍過來三個赤膊大漢,溫柔地指明了方向。

在柬埔寨的那些天,我的一切行程都離不開這本小書。我透過它了解參觀的寺廟,釘選熱門的餐廳,也根據它的指導在市場裏砍價。在和當地人交流時,我總免不了要提到:「【孤獨星球】上說……」

就連它的前言我都讀了好多遍! 1972年,26歲的東尼·惠勒和22歲的莫琳·惠勒開始了他們的蜜月旅行。他們開一輛舊車,從英格蘭出發,沿巴爾幹半島穿越歐亞大陸,從阿富汗,經過新加坡、印尼,最後回到澳洲悉尼,耗時9個月。惠勒夫婦在廚房的餐桌上把旅程整理成書,這就是「孤獨星球」的開端。

【國家地理】雜誌出過一本合集【有待探險的世界】。【衛報】記者西蒙溫徹斯特在序言中回憶往昔:冬日的倫敦,在航運公司集中的科克斯普爾街盡頭,明亮的櫥窗裏擺放著遠洋船只的模型。在浪漫故事、幻想和白日夢的激蕩下,男孩最大的渴望是走到辦事員高台子跟前,讓他給一張手寫船票。

倫敦街道(視覺中國)

小時候,我也有我的科克斯普爾街。家裏的堂屋內靠墻放著一條沙發。我常站在上面玩耍,剛好能看清貼在墻上的一幅世界地圖。我常常就著外公的報紙,尋找那些新聞裏的地名。環遊世界像一顆不安分的種子,埋在心底。 擁有第一本【孤獨星球】時,我也26歲,剛剛開始工作不久,有了可供自己支配的時間和金錢。惠勒夫婦的故事,讓我覺得童年的念想並不遙遠。

2006年,「孤獨星球」系列與三聯書店合作推出中文版,進入中國市場。這不是一個偶然。

2001年底,就在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10天,公安部召開了全國公安出入境管理工作會議,決定從2002年起,在上海、杭州、廣東等城市試行「按需申領護照」。試點地區的中國公民,只要需要,都可以憑身份證、戶口簿申領護照。三年後,2005年,全國大中型城市全面實行「按需申領護照」。中國初代海外自由行旅行者也由此誕生。

那時候,互聯網服務尚不發達。國內有過海外自由行經驗的旅行者也不多見。 作為世界上最著名的旅行指南,「孤獨星球」迅速占據了旅行者書架。

對與我來說,它的優點非常鮮明。 首先是全面:從住、行、娛樂、購物到交通、醫療,幾乎可以說是覆蓋了一切所需的旅行資訊。

其次,是在普遍適用的情況下不失個人化。 雖然作為旅行工具書,「孤獨星球」系列的成書都有固定範式,但它也強調作者性。還記得每次購買新指南,我都會仔細看看前面的作者簡介。此後的閱讀變得像是一場私人對話。他們會教我如何市場砍價,砍到多少算是合理;會告訴我哪家餐廳的老板喜歡送小吃和飲料;也會分享旅行裏那些小眾有趣的發現。在羅馬,如果不是【孤獨星球】的推薦,我絕無可能會去那個名叫聖基利門特的小教堂 。深入地下室,一條古羅馬引水渠的潺潺水聲環繞著我。我伸手觸摸敞開水渠中的冰冷水流,疑心它會嗖地把我卷回兩千年前去。

羅馬(Lonely Planet)

【孤獨星球】的作者們對觀光地的評價更是直言不諱。 在早起出版的英國指南裏。作者們批評說,遊覽白金漢宮 (當時那裏是開放的) 是浪費時間,因為女王品位很差。

他們不一定都是對的。在烏茲別克的撒馬爾罕,因為指南上意興闌珊的寥寥數語,我險些錯過了阿夫羅夏伯遺址。對於指南作者來說,那只是粟特古城一片蒿草叢生的廢墟,但當展廳裏唐代仕女泛舟的壁畫展現在我眼前,「絲綢之路」的概念從未如此具體而清晰。

這並不奇怪,更算不得什麽過錯。 旅行和音樂、閱讀一樣,原本就是非常私人化的體驗。我樂意接受和指南作者們神交,聽取他們的意見,然後睜大眼睛,收獲自己的感受和理解。

【愛情與靈藥】劇照

我最後一次使用【孤獨星球】旅行指南應該是在2017年。從厚厚一大本【東非】裏,我扯下幾張薄紙,帶著它們去了扼守紅海咽喉的吉布提。

我已經不太記得,在那次旅程裏,我是如何使用【孤獨星球】的了。我去了吉布提最有名的 「茅草屋」 (La Chaumiere) 餐館。餐廳擠滿了西方面孔,和外面塵土飛揚的街道是兩個世界。1977年,吉布提獨立。法國人留下了駐軍。同年,「茅草屋」開業,專售法式燉菜和法式東南亞小吃。「9.11」以後,美國在吉布提建立了軍事基地。美式三明治變成了熱門產品。我去的那兩年,中國商人開始出現在吉布提街頭。於是,我看到了選單上的最後一道菜:「北京烤鴨」。

我毫不懷疑,【孤獨星球】旅行指南一定推薦了 「茅草屋」 ,很可能也提到過這家餐廳曾在2014年遭遇恐怖襲擊的駭人事件。但我更清楚地記得的是,去餐廳前,我仔細在互聯網上搜尋過它的歷史。真正吸引我的是美國駐吉布提前大使杜文:凱利的話。他說,吉布提就像是上世紀40年代的卡薩布蘭卡。

互聯網對【孤獨星球】的沖擊早有顯現。 2015年夏天,我和同事去意大利出差。回來以後,他贈給我一個稱號:「行走的LP (【孤獨星球】) 」。這個稱號有大部份要歸功於我出色的帶路能力:在佛羅倫斯、威尼斯、羅馬,我們兩個交通基本靠走,沒有迷過一次路,也沒有問過一次路。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手機電子地圖的便利。我再也不研究【孤獨星球】上那些比例尺各異的地圖了。

互聯網崛起的時代,【孤獨星球】的商業價值多年來一直處於收縮狀態。 2007年和2011年,BBC環球分兩次共斥資1億3000萬英鎊買下【孤獨星球】。2013年,當它把【孤獨星球】賣給美國NC2 Media時,僅賣出5150萬英鎊。2020年,【孤獨星球】又被轉賣給了美國數碼媒體控股公司Red Ventures,售價又縮水了約35%。同年,受新冠疫情影響,【孤獨星球】還先後關閉了澳洲墨爾本總部辦公室以及位於英國倫敦的辦事處。全線停止英文版雜誌業務,僅維持旅遊指南手冊的發行。

曾經,哪怕並沒有要出遠門,我也喜歡在睡前隨便翻開一本旅行指南,想像字裏行間的另一個世界。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孤獨星球】這個曾經讓我心潮澎湃的名字逐漸從生活裏遠去。 我習慣於拿起手機,開啟社交媒體,在搜尋欄裏尋找我想知道的一切。我必須承認,互聯網給了我前所未有的便利,我很難抵禦這種誘惑,但旅行體驗因此變得更好了嗎?

【問心】劇照

17歲,那個期待一張手寫船票的倫敦男孩溫徹斯特第一次在甲板上看到美洲大陸:「眼前的一切都散發著令人陶醉的異國氣息,那樣的浪漫,那樣的陌生而又奇妙。」1966年,他乘小帆船渡過尼羅河去帝王谷,換乘輕便馬車達到圖坦卡蒙墓,給正在吃西瓜的守衛一點小錢,就能獨自下到墓室中看石棺。

第二年,開羅的遊客中心建了起來。旅館裏有了空調。水翼船和柴油汽車在尼羅河裏來回穿梭。法老一天要接見數以千計的遊客了。西蒙溫徹斯特曾經感慨:「旅行的浪漫色彩,不久之前還是那樣強大的一種動力,在目前這種形式的旅行中已經蕩然無存……」

我覺得,他感嘆得未免太早。溫徹斯特的對照組,是上世紀初的旅行家們。他們鉆進剛剛開啟的圖坦卡蒙陵墓,在中亞的荒漠裏邂逅酋長和毛拉們。那時候,內羅比的街頭,受驚的斑馬在狂奔,獅子看到人會嚇得逃走,花豹追著家狗,一直攆到門廊前面來。

溫徹斯特當初一定不會想到,今天,當人們決定去一個地方旅行時,他們可能已經對那裏的樣子了然於心,全然不會期待出現什麽預想之外的「岔子」。

【愛在黎明破曉前】劇照

在【孤獨星球】如日中天的年代,也曾有人批判說:「……人們在研究旅行指南,這根本不是旅行,不遊覽任何書裏沒推薦的風景,不去任何第139頁裏沒有提到的地方,不跟任何本地人說話,不結識新的朋友。多麽孤獨的旅程,怪不得叫孤獨的星球……」

我不得不說句公道話。當旅行指南還印在紙上,它們所能夠提供還只是以文字形式記載的基本資訊。你需要從每個詞條有限的介紹中,估摸自己感興趣的景點,從十多頁的餐廳名單裏抓鬮碰運氣。 白紙黑字之外,遠方還存在巨大的想象空間,「未知之境」一息尚存。而這,就是溫徹斯特所說的「浪漫色彩」。

現在,「未知之境」瀕臨滅絕。論壇、點評網站……海量的平台和儲存空間讓人們有機會事無巨細地分享旅行中的一點一滴,不僅用文字,還有照片!

【去有風的地方】劇照

法國作家喬裏斯-卡爾於斯曼(Joris-Karl Huysmans)在小說【流逝】 (A Rebours) 寫了一個叫德埃桑迪斯公爵的人物。他著迷於狄更斯筆下的倫敦,心血來潮決定去倫敦旅遊。在巴黎火車站,他買了本【倫敦旅行指南】,逛了家英國酒吧,在英國小餐館裏吃了個便飯,然後突然決定回到巴黎外郊的別墅。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從指南、酒吧與餐館的體驗中收獲了倫敦,如果真的前往,等待他的可能只有失望。

我不得不說,德埃桑迪斯公爵式的擔憂在今天可說相當普遍了。 海量網絡旅行攻略把我們的期待推到了極致。尤其是那些完美的照片,它們拍攝於最好的天氣,選擇了最恰當的角度,還有精心設計的濾鏡加持。 當我們終於翻越山海,到達了它們所呈現的地方時,內心往往會遭遇一點失落:「原來它沒有那麽美」,「原來人那麽多」,「這裏是不錯,但……也就這樣吧。」

人們排隊打卡(視覺中國)

互聯網攻略時代的旅行,杜絕未知,也沒有閑暇。四百多年前,徐霞客第一次遊黃山:「初四日,兀坐聽雪溜竟日。」和先人相比,我們太忙。

記得以前看【孤獨星球】,每個地區章節的前面,總有較大篇幅介紹當地的歷史和文化。流行在網絡論壇上發表遊記的時代,有關個體經驗和歷史文化資訊的文字也不少見,但後來,互聯網日益碎片化,社交媒體上,類似的文字幾乎已經失去存在空間。更不會有人苦口婆心地提醒你如何「負責任的旅行」了。我曾經沿著中亞的兩條母親河錫爾河和阿姆河一路西行,到達幹涸的鹹海。 伴隨我的是【孤獨星球】的叮嚀:中亞水資源匱乏,須節約用水用電。

現在,互聯網有的是太多的「必去」,人們也樂於「聽勸」。旅行不再具備向外和向內探求的意義,僅僅是一種享受、以及一種自我標榜的消費方式。 歸根結底,時間和金錢的使用效率必須被推到極致:最著名的景點一一走過,最有特色的小店不能漏掉,網紅餐廳也需嘗一嘗。 在這所有的地理座標間奔走的間隙,我們還需要抽出時間遣詞造句、整理照片,把它們釋出到社交網絡上。這還沒完——你一定也曾在旅行的路上不止一次地掏出過手機,檢查點贊的數量,回復熱心讀者的評論。在這一刻,「去過」的意義壓倒了一切,「身處此地」的感受變得模糊且難以捉摸。

【去有風的地方】劇照

英國作家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一書裏說:「我們從旅行中獲取的樂趣或許更多的取決於我們旅行時的心境。……我們懷著謙卑的態度接近新的地方。對於什麽是有趣的東西,我們不帶任何成見。」 而如今,我們可能帶著某種陳見出發,忽視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我們不斷地重復前人的路,從未走過自己的路。

我所有的最難忘的旅行經歷,幾乎都不是在著名景點或者打卡地獲得的。還記得在印度拉賈斯坦邦的「藍色之城」焦特布爾,黃昏前下過陣雨,我到旅館屋頂晾洗過的頭發。在清真寺的宣禮聲中,眼前錯落層疊的房屋呈現或深或淺的藍色,陽光給白墻籠上一層粉光。幾只猴子在寺廟房檐上出沒,三個在鄰家的房頂玩耍的孩子笑著沖我招手。那一幕,永遠珍藏在記憶裏,無法解釋,無需言說,它屬於,且只屬於我。

去年搬家的時候,我最終沒有帶走那些被我保存了多年的【孤獨星球】。它們仿佛是上一個時代的遺存。就像逐漸陌生遠去的老朋友,過去的事,就讓它留在記憶裏吧。

在微信公眾號發表的最後一篇告別文章裏,【孤獨星球】寫道:「親眼的目睹,親手的撫觸,親耳的聆聽,親身的經歷,這樣的體驗是珍貴而復雜的,無可比擬,無法磨滅。」這是我作為一個旅行新手時,【孤獨星球】曾經教給我的。我會一直記得它。

【孤獨星球】公告

「 點贊 」「 在看 」,讓更多人看到







排版 / 稽核:米花


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 【三聯生活周刊】招實習生、撰稿人

本文為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 歡迎文末分享、點贊、在看三連! 未經特許,嚴禁復制、轉載、篡改或再釋出。

大家都在看






「 點贊 」「 在看 」,讓更多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