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大理,憑借低廉的房租,優美的自然風光,開放包容的文化氛圍,成為不少人的烏托邦,也是新興的「數碼遊民」熱衷的目的地。
在返鄉之前,我想象了一種大理數碼遊民的生活,遠方的都市人群,來到我的家鄉,隱居鄉野,看雲卷雲舒,生活成本低,舒適安逸,但掙得又多,他們有自己的圈子和文化。
龍恩就是其中一員,她出生於2000年,瘦瘦的,瓜子臉上戴一副圓圓的眼鏡,溫溫柔柔的模樣,但眼神裏似乎有一種倔強和堅定。去年,她被上海的一家公司裁員了,帶著裁員補償,不到一萬元的全部家當,坐了39個小時的火車來到雲南。
她說自己是一個小鎮做題家,一直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但畢業後的全職工作似乎都不是很順利。在23歲的年紀決定去做自由職業,對她來說是一次脫離軌域的冒險,也有很多無奈的成分。
剛來大理的時候,龍恩是興奮的。路邊一朵野花,天空一抹晚霞,隨拍都讓她感到驚艷。2023年7月她寫道,「大理的日落在8點十幾分,外地人來大理,不小心就會被陽光欺騙,原生的小吃店,七點多,天還亮著,老板就關上了紅棕色鐵門。不像大城市,所有人都在高強度運轉。」
今年一月,似乎已是完全不同的體驗。「我對大理有些厭倦了。傍晚坐高鐵回來,下車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心枯萎了。我還是喜歡城市生活,喜歡711便利店的南瓜小米包和雞胸肉便當。喜歡幾分鐘一班的公交車和地鐵。」
大理數碼遊民社區NCC主理人大曹發現,大理似乎是一個有結界的地方。遊客看到的,隱居者看到的,本地人看到的,似乎都不是同一個大理。她在「流動的筵席」裏支了一張桌子,一撥一撥的數碼遊民,人來人往,筵席仍在。
2月8日,NCC社區所在的蔥園村,遠處是蒼山。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攝
成為數碼遊民
春節返鄉,候鳥遷徙,我從北京回到大理,廣東女孩龍恩並沒有離開,她住在距離大理古城往北3公裏的上雞邑村。
去年,龍恩從一個編輯那裏聽說,很多自由撰稿人在大理,生活成本低,自然環境好。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來過雲南,但想到這是一種經人驗證過的可行的生活方式,於是多了一些勇氣。去年5月,她搬到大理,開啟了數碼遊民的生活。
這裏公共交通不便,村落一家稻田咖啡館,是離她最近的定位。沿著咖啡館對面的巷子往深處走大概50米,左手邊一棟灰磚白墻的兩層半白族房屋就是龍恩在大理的家。
院落的一樓,房東在堂屋看電視。二樓是龍恩的房間,大概10平米,窗戶朝西,可以看見遠處的蒼山,下午的光照進來,明亮溫暖。一張床、一個長約兩米的三層白色置物櫃、一個木質的鞋架、一張圓形桌子、一把椅子,這就是全部的家具。熱水壺、多功能煮鍋、洗漱的盆、一些快遞盒子放在地面上。但亂中有序,在圓桌上,擺著幾本書和電腦,蓋了一塊印有巴黎埃菲爾鐵塔的蕾絲花邊桌布,淡紫色的花瓶裏插著幾支枯萎的玫瑰花。
龍恩就在這個房間裏寫作。背靠蒼山,面朝洱海,房租500元一個月,月付。
房東的女兒也住在二樓。龍恩要和其他租客共用客廳和衛生間。廚房則是一個簡易的彩鋼瓦搭建的棚子,位於一樓院落東側。
這是一棟完全本土化的房子,外觀傳統,內部裝修簡潔,物品擺放也很隨意。乍一進門,就像走進某個親戚家。
從她居住的地方走出去不到10分鐘就有一個小型菜市場,售賣著當地村民自己種的新鮮菜品,不過龍恩大多數時候選擇美團買菜,等她醒來,臨近中午,很多攤販已經收攤了。她逛過幾次,但很少買,她說自己不會挑,在美團上買可以看評價。這是我在北京的買菜方式,而大理的食材新鮮,市場充滿了人間煙火,逛菜市有一種閑情。如果我開啟某個軟件看點評,我的本地同學們會開玩笑說,你好像是個外地人。
龍恩的房東在一樓搭建的簡易廚房。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攝
試錯的生活
在村裏生活,步行就夠了。龍恩曾經租賃過一段時間的電瓶車,200塊一個月,不貴,但相比她的出門頻率來說,並不劃算。
在大理的這十個月,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煮面,吃到反胃,她開始嘗試買電飯鍋和大米,自己炒菜,後來廚藝突飛猛進,學會了番茄燉牛肉,蝦仁豆腐煲。她現在幾乎每天都會做飯,因為外賣能送到的很少,可選擇的不多。大理的米線餌絲,酸辣也不合她的口味。飲食上,她喜歡粵菜,偶爾吃的西餐、火鍋也並不是大理特色。
在北京寫稿,在廣州寫稿,還是在大理寫稿,對於龍恩的一個明顯區別可能是,田野,湖泊,廣闊天地,顯得觸手可及。沿著鄉村小路步行20分鐘,她就能來到洱海邊,看一朵雲,從東邊飄到西邊,再吹一陣晚風,思緒零落又逐漸平靜。但是自然的治愈是短暫的,只有工作狀態穩步上升,才能保持更穩定的內核。
生活成本低,提供了更多試錯的可能。十個月來,她完成了七篇長稿,還有兩篇即將釋出,這個產量不算多。去年八九月份,經濟一度非常窘迫,龍恩投入兩個月的時間完成了一篇長稿,但是最終沒有找到平台釋出,沒有稿費。
她只好去尋一些兼職,在4公裏開外的古城酒吧、咖啡店做過兼職,兩份兼職時間都不長,她掙了不到一千元。生活陷入困境的時候,她的心理也出現了抑郁狀態,不想起床,不想做飯,白天拉上窗簾,晚上也不開燈,自我封閉,不知道這份自由職業怎麽做下去,她打過心理熱線,對著電話那頭一直哭泣,後來她預約了公益的心理咨詢,每周一次。
直到2023年底,龍恩每月能完成兩篇長稿,稿費千字500-700元,她的經濟稍微好轉。她認識了另一位同樣是自由撰稿的數碼遊民,對方給國內一家頭部媒體和專業文學雜誌供稿,同時也在寫書,除了寫作,他還嘗試做餐飲,每餐收費15-20元。他曾邀請過龍恩一起寫作,但因為寫作風格和方向的差異,沒有深聊下去。
起初,龍恩熱忱探索大理的一些文藝活動,比如篝火,觀影,脫口秀,都是和她一樣的外來城市青年組織的活動,但她覺得,總體內容質素偏低,每每乘興而去,失望而歸。
她也加過數碼遊民的社群,但群裏大家主要邀約的是吃喝玩樂,和她想象的深度精神交流也有差距,她沒有融入其中。沒有社群支持,離本地人的生活圈子也遙遠,寫作內容關註的更多是外面的世界,龍恩看起來人在大理,但似乎又和大理脫節。「我在別的城市,也不是那種特別融入的人。所以我不太會覺得我沒有融入一個群體會怎麽樣,因為這就是我的日常。」她說。
理想中的數碼遊民生活,是有穩定的稿酬,並和當地人建立更多的線下連線。但龍恩沒有社群支持,離本地人的生活圈子也遙遠,寫作內容關註的更多是外面的世界,龍恩看起來人在大理,但似乎又和大理脫節。她參加過白族的火把節,去村民家裏做客吃席,然後沒有再聯系過。她說自己和大理沒有蜜月期。自然的風景很治愈,但是深層的精神連線更能留住她,歸屬感仍要落地於人和人的關系。數碼遊民的狀態似乎決定了你能擁有一段又一段短暫的關系,然後人們如同候鳥般遷徙,歸巢。
在這期間,她短暫地結交過一個朋友,一個荷蘭留學回來的理工科女生,兩個人一起吃飯、爬雞足山、逛公園,對話也有了真正的深度連線,但是遊民的底色就是流動,這位朋友原本在大理一家洱海保護機構工作,去年12月辭職離開大理回到了重慶。
還有另一個同樣租住在這裏的室友,龍恩和他一起在洱海邊看過日出,一起做飯,也去喜洲古鎮逛過,後來漸行漸遠,龍恩又回到自己的房間,更多時間宅了起來。她嘗試過向外探索,但似乎是徒勞的,現在,呆在上雞邑村,就相對自在。
2月7日,龍恩步行20分鐘即可抵達洱海邊。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攝
社群集結
我不確定龍恩的數碼遊民經歷在遊民群體裏處於什麽樣的位置。是否大多數人也像她一樣,安靜地探索,沈默地離開,或者熱鬧地活著。
於是我去了一家數碼遊民社區NCC。NCC,是Nomad Co-living Co-creating的縮寫,意思是遊民共居共創。這家社區位於大理古城西門蔥園村,從古城西門步行10多分鐘就能到達,也是一棟傳統的三層白族民居,中間有天井,適合做公共空間,因為地勢高,背靠蒼山,三樓的房間能看到洱海。
主理人大曹已經返鄉了,很多入住的遊民也已經回家過年,2月份一共入住了8個人。這棟三層的白族民居,也是傳統的建造格局,沒有經過太多改造。我見到了幾個過年不回家的遊民,有的在做占蔔,有的在做人類學調查,主題是大理的創新教育。
大曹出生於1994年,2022年8月離開職場,她曾經當過媒體人,也在大廠工作過。本來她想gap(間隔年)一年,然後重回職場。她去了景德鎮,海南萬寧,想看看脫離了職場軌域的人在幹什麽,有人說大理更嬉皮,也有人說很多人在這裏躺平擺爛,她決定來看看。
剛開始她對大理的印象不是很驚艷,商業化的古鎮和好看的民宿,後來她認識了一些常年在這裏駐紮的新大理人,也看到不同的人合力一起做事的純真,她發現,這似乎是一個有結界的地方。遊客看到的,隱居者看到的,本地人看到的,似乎都不是同一個大理。她把這裏稱為,「流動的筵席」,一撥一撥人來人往,從最早的背包客,嬉皮士,文藝青年,擺攤客,到後來更多的中產、藝術家,媒體人定居,「當下的大理也折疊著很多圈子。」
大曹本來只是路過大理,但她留了下來,創立了數碼遊民社區。對於大理來來往往的數碼遊民們,她更像一個旁觀者。「如果你不是誠心地想要去探索新的事情,就很難真的讓自己成為一個數碼遊民。因為數碼遊民要求還蠻高的,要有一技之長,也要有持續的能力,包括心理狀態,你是否接受這種不穩定的,或者說從積累到長期收獲的過程。」
現在,NCC線上社群已經有五六千使用者,但入住是有篩選機制的,有什麽技能,對什麽感興趣,是遠端工作,還是自由接活,除了共居共創,這裏更像一個共識社區。
最開始入住的很多都是「比較閑」的人,他們大多剛剛辭職,處於人生的探索期,也許是攝影師、設計師、自媒體人、心理咨詢師。慢慢穩定之後,將近一半比例的人有持續的收入,是遠端工作或自由職業。房間收費集中在1000-2000元,四人間是900元一個月。
入住者粗略的人群畫像是,三分之一的人研究生畢業,70%的人從一線城市而來,他們關心社會議題,而不只是想來領略大理的風花雪月,他們都想要凝聚更大的價值。不到一年的時間裏,這裏成了七八對情侶,組織了200多場活動,包括白族女性力量展、AI入門課程、各類不同職業的分享等,最大的一個共創專案是國內首屆數碼遊民大會,甚至有人在這裏找到了自己的專案合夥人。
最長入住期限是三個月。三個月後有人回到了原來的城市,有的在大理租下房子開啟新事業,有的人帶著遠端工作定居下來。大曹的一個朋友在大理探索了將近一年,他沒有留下來,他沒辦法完全拋下世俗的更常規的生活軌跡,去過一種完全軌域外的生活,他回到北京上班。
位於大理古城西門蔥園村的NCC社區。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攝
人來人往
龍恩打算離開了。她想回到廣東,飲食和文化氛圍更貼合自己的地方。等到手頭的稿子寫完,拿到稿費,積攢了可以去新城市落腳的費用,她就會離開。但仍然會從事自由撰稿,如果有全職機會也會考慮。
畢業兩年,換了三個城市,高頻率的變動,讓她過著一種「臨時性」的生活。「我跟所在的城市,保持著快餐般的關系。不遠不近,隨時準備抽離。」
這十個月的經歷,不盡如人意,但她仍然在失落中獲得了一些積極認知。無論是輕體力的兼職見聞,還是線下的文藝活動,龍恩有過焦慮,也進行了有限的探索,接觸到更內送流量備援容錯機制流生活以外的人,「看到別人是這樣生活的,就會更加確定自己所選擇的正當性或者合理性。」
雖然撰稿機會不太穩定,但她仍然覺得視野被開啟,打破了之前的慣性思維,現在她覺得主流的評價體系沒那麽重要。「只要可以養活自己,其實就做什麽嘗試都是可以的。」家裏人不知道她旅居在大理,也不知道她已經過了將近一年自由職業的生活。對她的家庭來說,這是「離經叛道」的。
龍恩和大曹都覺得,數碼遊民不被社會時鐘所束縛,除了地理位置上的不確定,還有職業上的不確定,更多的是一種自由探索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種身份。「當你向別人介紹,你不會說我是一個數碼遊民,你會說我是一個設計師。」大曹說。
「你離開了固定的賽道之後,沒有職場的庇護,沒有五險一金,其實反而很多人是很迷茫的,你不知道怎麽去開啟你的人生,脫離這個軌域外面全是你的賽道,那你怎麽去制定你的遊戲規則,怎麽把你的人生過得精彩,其實是一個更考驗人的命題。」大曹說。
在十個月之前,龍恩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做自由撰稿,租住在西南邊陲一個白族村落裏。做了這個選擇之後,她慢慢去理解並接受這個選擇,也發現或許自由撰稿就是更適合她的一個方式。如果職場氛圍壓抑,難以產出高質素的文章,寫作能力下滑,淪為打一份工,「我需要在一個比較寬松的環境,足夠的空間,然後我才可以寫出比較好的稿子。」
在2023年的年終告別裏,她把自己定義為「漂浮的碼字女工」,她在一篇文章裏看到「一個人縱身一躍,躍向的不一定是確定的幸福,而是不確定但充分自主的人生」,她願意嘗試一種需要更多想象力的生活。
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