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华文头条 > 国风

他、你、我,诗人北塔谈生态诗歌的三重思想境界

2023-12-21国风

「生态诗歌里,抒情主人公对于作品中所写到的动物、植物、非生物,有三个称谓,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不同的人称代词表现出来的关于人和物的思想是不一样的。」

12月17日,汉英双语版「大运河诗丛」举行了首发仪式,其中之一的作者兼主翻译北塔先生在芦席汇南湖区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做了一场主题为「他、你、我——从人对物的称呼谈生态诗歌的三重思想境界」的讲座,通过对一些诗歌的分析,探讨了不同的人称代词对诗歌创作的影响。

一、用「他」来称呼物——生态诗歌中的第一种思想境界

生态诗歌中的第一种思想境界的表征是我和他的关系,即抒情主人公使用第三人称称呼物,他把那个物作为他者,一个外在于主体的客体。

用他来称呼事物的时候,往往有这样的两种心态,要么就是把别人看得比我低,要么就是把别人看得比我高,而且低了不少,高也高出很多。

那么主人公和对象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看和被看的关系,关心和被关心的关系,赋予和被赋予的关系,中间这个界限是比较分明的,而且这个关系很难调和,双方之间是一种很冷静很理性的,甚至于是一种等级森严的关系。 这是现代工具理性主义和客观主义分析哲学强调「物」「我」二分法的思维所导致的结局。

非常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去把物当作他者的时候,用他来称呼他们的时候,他们怎么样看待我们,这个是很多诗人、哲学家去探讨的一个问题。

当人把物看做他者时,物可能会把人也当做他者。 比如,在墨西哥诗人帕切科【他者的眼光】一诗中的前半部分,我们「人类」称鱼为「它」;相应地,到了后半部分,鱼用「他」和「他们」来称呼「我们」人类。

二、用「你」来称呼物——生态诗歌中的第二种思想境界

生态诗歌中的第二种思想境界的表征是「我」和你的关系,即抒情主人公用「你」来称呼物, 用你第二人称来称呼这些事物的时候,那么双方之间就形成一种对话的关系,一种比较亲近的关系。

这种关系意识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有着深厚的根基,在古代人们把这种关系称为「尔汝草木」乃至「尔汝群物」。「尔」也「汝」也,都是古汉语中的第二人称称呼。宋代释文珦【晚秋游兴】云:

藉草班荆相尔汝,无主无宾心自适。

在没有人类干预的情况下,这些草木互相之间,他们没有说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或你是主人,我是仆人。他们互相的称呼都是用你在称呼,就好像是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一群仆人之间互相称呼,都是很轻易的一种对话的关系,所以叫「无主无宾心自适」。这些草木在这种状态之下,互相这么称呼,这么聊天,特别的愉快舒适,我们人只有去羡慕他们的份,因为我们人是活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面,不能随便称呼你。

所以我们来看两者之间的关系, 当用「你」来称呼的时候,就不是打量与被打量,而是相互默默的看着的关系,对视的关系,甚至是相看两不厌的关系。

三、用「我」来称呼物——生态诗歌中的第三种思想境界

生态诗歌中的第三种思想境界的表征是「我」和「我」的关系,即抒情主人公用「我」来称呼物,这种称呼是模拟性的、代入性的、投射性的、自说自话式的,主体把客体当做「别一个我」,即把客体主体化、把他者自我化。 这是一种人与物合为一体、亲密无间的生态意识。 就比方说外面的树,我们在写这个树的时候,我们会用第一人称去模仿树的口吻,或者说让树来模仿我的口吻,就好像这棵树就是我本人一样。当诗人或者是抒情主人公,用我来称呼这些事物的时候,那么他往往把这棵树是作为他自己的一部分,或者他的另外一个我,也就是树和人之间,动物和人之间,包括座椅、板凳和人之间和我之间就没有距离了,完全是契合在一起。

这种意识几乎为人类先民普遍拥有,属于原始思维或原始崇拜的重要部分或特征。比如,中国人所重视的「天人合一」观念的基础就是「物人合一」。再如,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有「马人」「羊人」「鸟人」形象,那就是马、羊、鸟等动物甚至植物与人合一的观念的产物。

还如,在印第安人的神话中,有玉米人、蛇人的传说,那也是「物人合一」的典型例子。在当代,依然保持或致力于恢复「物人合一」生态观念。 诗人的思维中,往往把物作为另一个「我」或「我」的另一个化身。

四、由他到你到我,由外到内到深

讲座的最后,北塔总结道,「生态诗歌中抒情主人公对「物」的称谓由他到你到我, 标志着自我意识、诗学观念以及写作模式的嬗变过程。

首先,这是一个从外到内转变的过程。

以外视角写作,往往趋向于物,作为他者的物,或物化的他者,以物观我,以物代我。

如果你在一部文学作品里看到大量的密集的意象,我们中国古代文人是非常欣赏这样的一种才能的,叫以万象为宾客,挫万物于笔端,这个就是表示很有才华。那么向内转的时候,也就是说转向主观, 转而挖掘自我内心的丰富的矿藏, 这个是现代文学、现代主义思想的标志。 当然这个内转并不表示排外, 就是我写我的内心,我挖掘我的自我,并不表示排外,我们对外界、外物还是关心的。我们的灵感需要借助事物触发,我们的情感需要借助外物激发,我们的感想需要借助物象表达。只不过,我们绝对不再停留于对事物本身的模仿,而是让事物经过我们的双眼和心眼之后再呈现出来,经过我对物的贯穿和浸透,使得物象成为意象——通过以我化物,达到以物咏我的境界。

其次,这是一个既现代化又复原化的过程。

现代化是指从传统走向现代,这个传统主要是指理性占主导的传统。 西方是从苏格拉底开始,历经欧洲中世纪的神权理性、文艺复兴时期的君权理性和近代的工具理性,到18世纪的理性主义登峰造极;从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开始被逐渐受到质疑和瓦解。中国理性占主导的传统是从孔子开始,历经中古的君权神授理性,到南宋的理学达到极致。

在中外理性占主导的漫长历史时期,主流价值观都主张以理灭欲,以理制我。理学家所鼓吹的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实质上是「存人理,灭天欲」。因为「理」是理学家提炼概括出来的,是人自为的产物;而「欲」是人自在的属性,为人天然所具有。

在中外理性占主导的漫长历史时期,个我、自我、本我、真我常常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得不到张扬和解放。在这样的状态下,「我」总是被无数个他所包围甚至围困,很难突围出头,自立自主,也很难去拥抱他物,从而物我合一。

同时,这也是一个复原化的过程,复原化指的是重新原始化。 在原始人的观念里,万物皆有灵魂,而且这些灵魂互相之间是可以沟通的。我们的肉体很多时候没法沟通,没法在一起,但是灵魂可以突破肉体的障碍,可以突破人生的有限的限制,进行无限的无障碍的沟通。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原始的思维,所以物和人我之间才会融为一体,所以万物有灵论,灵魂迁徙论是我说的第三重思想境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思维前提。

再次,这是一个由广度模式到深度模式的转变过程。

传统的诗歌写作以追求广度为主,所谓境界要开阔,要大气磅礴;于是,很多诗人一下笔就是千啊万啊的。现代诗人的笔主要是向内,所追求的境界不再是越来越高,越来越广,而是越来越深。这首先指 深入自己的内心,进行自我剖析、自我探索。

当然,如果只是探索自我,那会是有限的甚至是局促的: 所以,我们还要探索洪荒。 陆九渊有一句名言——「我心即宇宙」。我更喜欢说 「我心「通」宇宙」 。我们在钻探自我内心隐秘的同时去捕捉宇宙的秘密,尤其是两者相通的密码。

那么,我们如何与天地万物相通?陶渊明写有【形影神】三首。其中关于神的这首开头是这样的: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

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

与天地万物沟通,靠我们的身体吗?靠我们的影子吗?恐怕不行,得靠我们的神。只有我们的精神才能与冥冥中的神灵相互吸引、相互发现、相互对话。

所以我特别强调我们诗人写作一定要深入的去挖掘我们自己内心深处的神的那部分,这个神的部分是与宇宙精神相通的,与万物之神相通的,这样你才能够写出或者说才能够用第三人称去称呼我们笔下的世俗的物品,才能达到一种现代主义的写作的模式,你的写作才是深刻的,有魅力的,打动人心的。(读嘉新闻客户端记者 王佳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