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一片烂漫星空。唐诗，九天之上最为夺目的一带星河。
那些闪耀千古的诗人化作繁星——长明炽盛如太白北斗，华光万丈以彪炳青史。他们极致闪耀又各放异彩，闪亮、淡雅、高洁、飘渺……留下长长的拖尾供后人咨嗟。
千百年来，点点星光，照亮文明的来路和去途。大唐诗人，划出了烂漫的星空轨迹。
「青春深圳」联合知名 作家、学者 王国猛，推出【 烂漫星空·唐朝那些诗人】 专栏。 每周日晚20:00，讲述灿若繁星的唐朝诗人故事。在繁星闪动之时，与你领略唐诗之美。
「烂漫星空·唐朝那些诗人」第四季第三期，这次，我们聊聊 刘长卿 。
按说，刘长卿在唐朝诗人中也算是赫赫有名者，但奇怪的是【旧唐书】和【新唐书】并无其专门传记，因此其身世生平史料记述不详。
【新唐书】中只有寥寥数十字提及其官宦经历，【唐诗纪事】提及略多，亦不过百十字。所以关于他的一些说法一直没有定论。
▲刘长卿画像
两次遭贬，一次入狱
唐朝林宝在【元和姓纂】中记载：「考功郎中刘庆约，宣州人，孙长卿，随州刺史。」郎中在唐朝隶属尚书省，为其下六部之主官，说明刘长卿出身官宦世家，祖父刘庆约官位不低。
刘长卿本是宣城人，大概因为祖辈父辈为官迁徙，刘氏一族定居于洛阳，刘长卿年轻时曾在嵩山读过书。对于刘长卿这种生长于官宦世家的人而言，功名是他们志向的应有之义，而读书是他们的当然之务，所以吟诗作赋便是刘长卿的家常便饭了。
和其他士子一样，刘长卿参加了科举考试，而且荣登进士第。只是他的运气不太好，似乎尚未揭榜，安史之乱就开始了。
天下动荡，唐玄宗奔逃西南，在逃亡途中，他将一个烂摊子甩给了儿子李亨。唐肃宗即位后，一边组织平叛，一边恢复生产，一些往日获得功名者慢慢得到擢用。
刘长卿终于接到人生中的第一份任命书，前往苏州长洲当县尉。但没过多久，就被诬陷入狱，好在遇到大赦，得脱樊笼。未几，被重新启用，代理海盐令。
但好日子没过几天，又被贬为潘州南巴尉，不仅职位降低，地方也远在岭南瘴疠之地。有人说他只是职务任命在潘州，人并未实际到任。事实上，他应该是曾经去过的，有【新年作】一诗为证：
【新年作】
刘长卿
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
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
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
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
这是一首在新年创作的诗歌，诗中显然表达的是谪居岭南、思归家乡的感慨和苍凉。
荒蛮的岭南倒也没能留住刘长卿多长时间，很快，他就又重回江南，过了几年相对安稳的日子。
而且官运也很是不错，先后做过监察御史，以检校祠部员外郎为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留后。
但因为个性刚强，得罪了鄂岳观察使吴仲孺。吴仲孺胸怀狭隘，却是刘长卿的直接领导，掌握着他的去就升贬，得罪他哪能有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刘长卿被吴仲孺诬陷有贪赃行为，因而再次被贬谪为睦州司马，他命中注定要跟江浙发生某种联系，虽然在这人间天堂做的官儿不大，但相对来说却是好去处。
因为才高，总是会被人妒忌，遭人诟病，但才高也有好处，就是偶尔也会遇到识货的人，赏识的人，相助的人。刘长卿很幸运，也遇到了这种人，替他开脱罪名，举荐当局，最后刘长卿又升任随州刺史，但也官终于此，因而被世人称为「刘随州」。
▲今随州大洪山景区
纵观刘长卿一生，两次遭贬，一次入狱，可谓命途多舛。这当然有才高遭人妒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刚而犯上」。刚也就罢了，还要冒犯上级，遭遇挫跌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想来他的那个领导吴仲孺，他不仅打心眼里瞧不上，还可能有言行上的冲撞。
天下谁人不识「长卿」
本来像他这样自恃才高的人，在官场中就不受欢迎，何况还性格激烈，刚强好胜，一定要将鄙夷和不满写在脸上，表现在言行上。
刘长卿的自负是出了名的。唐朝诗人权德輿曾说：「刘长卿自以为五言长城，系用偏师攻之，虽老益壮。」虽是夸赞之语，但其中提到的「五言长城」乃是刘长卿自诩。
刘长卿最擅五言近体诗，把自己的诗自誉为「五言长城 」，充分说明了刘长卿的高度自许。而且他还说过：「今人称前有沈、宋、王、杜，后有钱、郎、刘、李。李嘉佑、郎士元何得与余并驱。」
有人将盛唐之前的四个著名诗人沈佺期、宋之问、王维、杜甫和中唐的四个著名诗人钱起、郎士元、刘长卿、李嘉佑并称，认为这八大家都是五言近体诗的高手。
刘长卿认为同时代的郎士元和李嘉佑根本不配和自己相提并论，由此可知他的傲气，这点跟钱起很类似。
有人把钱起跟刘长卿并称为「钱刘」，一方面因为两人都是中唐诗坛的佼佼者，另一方面或是因为两人都自视甚高。
刘长卿每次写完诗，落款只写名「长卿」，从不加上姓，因为他觉得天下人都应该认识他，无须写上全名，多此一举。
以贾谊自比
刘长卿的自负可能远不止是在自己的诗作方面，在政治才能方面他恐怕也是很自高的。他的有关资料并未显示他有多么远大的政治抱负，但他的诗作无法隐瞒，这从他一直以汉之贾谊自况可以看出。
贾谊是汉初才华横溢的政治家，但一直未能得到施展，最后郁郁而终。刘长卿在诗中屡次提及贾谊，最著名的一首是【长沙过贾谊宅】：
【长沙过贾谊宅】
刘长卿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该诗应是诗人首次遭贬岭南经过长沙时所作，其时诗人心中悲愤落寞，专程来到贾谊故居，悼念与自己际遇相同的贾谊，深为同情，引为同道，替其打抱不平，同时感怀自身遭遇。名虽吊古，实为伤今。
诗中以秋草、人去、寒林、日斜等意象营造了一个黯然之境，以有道、无情、寂寂、怜君等带有温度的词语，表达了一种哀切凄楚之情。
▲贾谊故居。来源：天心区文旅体育局
他的很多诗中都曾提到过贾谊，除了【长沙过贾谊宅】和【新年作】，还有【谪仙怨】：
【谪仙怨】
刘长卿
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
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
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
【自夏口至鹦鹉洲夕望岳阳寄源中丞】也一样：
【自夏口至鹦鹉洲夕望岳阳寄源中丞】
刘长卿
汀洲无浪复无烟，楚客相思益渺然。
汉口夕阳斜渡鸟，洞庭秋水远连天。
孤城背岭寒吹角，独戍临江夜泊船。
贾谊上书忧汉室，长沙谪去古今怜。
反复在诗中悼念抱憾者，贾谊一人而已。可知刘长卿是有多么敬佩心仪贾谊。同时也因为自己数次遭到贬谪，有志难获骋，和贾谊的遭遇相似。
而贾谊又是杰出的青年政治家，刘长卿自比贾谊，显然对自己的政治才能也和诗文才华一样，是有充足的信心的。
非同寻常的五言名家
刘长卿是否真的具有杰出的政治才能不得而知，毕竟他只是做到随州刺史这类地方官，没有到更大的平台去施展检验。
但他的诗歌特别是五言诗确实是非同寻常。【唐诗纪事】载： 「（刘长卿 ） 以诗驰声上元、宝应间。 」
皇甫湜云： 「 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宋玉为老兵矣；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 」 其名重如此。
【唐才子传】云其： 「 诗调雅畅，甚能炼饰。其自赋，伤而不怨，足以发挥风雅。 」
【批点唐音】赞他： 「 刘公雅畅清夷，中唐独步。表曰‘五言长城 ’，允矣无愧。 」
当然也有对其诗持异议者。【中兴间气集】说他： 「 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大抵十首以上，语意稍同，于落句尤甚，思锐才窄也。 」
刘长卿写得最多的还是山水诗和赠别诗，以近体诗为主，尤擅五言。
最能体现刘长卿山水诗歌风貌的当是【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刘长卿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是一幅绝美的风雪夜归图，情景意境思完全融为一体，景生境，境寓情，情含意，意生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切解释阐述都是苍白无力的。只觉读后一身清洁，世虑尽去，油然而生世外之心和隐居之意。
他的【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也是写景诗中的神品：
【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
刘长卿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
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
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全诗以一「寻」字为由，悠然进入山间云深处，溯溪水而穷尽水源，看雨后清新翠绿的松色，赏任意自放自香的野花，沉浸于山水花草的自然之境中，顿然有禅意缓缓生起。
诗中后四句「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与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异曲同工之妙。
▲ 【柳遇山水册页】。 来源：故宫博物院数字文库
刘长卿的送别诗饱含深情，满是人生况味。最有特色的是，他能借助曼妙的景境充分地予以表达，达到一种情景完全交融、意味无穷无尽的境界。像他的【饯别王十一南游】就是一首情景兼具的佳作：
【饯别王十一南游】
刘长卿
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
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
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
谁见汀洲上，相思愁白蘋。
诗人借助青山长江、飞鸟落日、汀洲白蘋这些与离愁别意相吻合的景象，寄托自己对友人的惜别和相思之情，景中含情，情寓于景，二者不可分割。
在送别一些僧人朋友时，刘长卿往往能在诗中表达出很浓郁的佛心禅意。如他的【送灵澈上人】：
【送灵澈上人】
刘长卿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苍苍竹林，杳杳钟声，斜阳中，一个孤独的身影，慢慢走向远处的青山。这是一幅生动形象的画面，美妙中略显凄清。既饱含着深情，还透出些佛性。
▲来源：故宫博物院数字文库
能将山水和送别写得水乳交融淋漓尽致的莫过于他的【别严士元】：
【别严士元】
刘长卿
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
君去若逢相识问，青袍今已误儒生。
虽是七律，绝不亚于其最擅长的五言佳篇。诗中写景清新自然，富有特色，特别是「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两句，更是妙绝。
而结尾「青袍今已误儒生」意味尤其深远，与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有相同的寄意。
也许刘长卿在屡次贬谪、走向人生暮年的时候，确实有被「青袍」所误的不甘，但话说回来，不去为官做宰，他又能去干什么呢？一事不为就终老临泉，毕竟不符合一个士子的本来意愿。
▲【郑旼寒林读书图轴】。来源：故宫博物院数字文物库
刘长卿一生为官，仕途有挫跌，有畅意，算不上得志，但也不算很落寞。
他的诗歌成就远大于他的政治作为，尤其身为中唐诗人，没落神伤的时代之气对他影响似乎并不深远。
倒是常在诗中表现出盛唐诗歌的气象和韵味，他对自己高看一眼，甚至自誉为「五言长城」，如今看起来，似乎并不显得狂妄自大。
青春深圳专栏作家
王国猛
文学博士，作家，学者。深圳市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
著有学术专著【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创意背景下的创意城市建设】，出版散文集【今日方知我是我】【微言大义】【别有根芽】【经略天下--另眼看三国】【吹尽狂沙】【明月清风我】【江山犹是】等。开设报纸专栏「天地入胸怀」，电台节目「烂漫星空——国猛说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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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漫
审校：陶铮
审核：刘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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