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而夏,夏而秋,秋而冬,冬而复春,而相循无穷」 , 一年一年月圆月缺,往复不已。今日得宽余,走过周边街心公园,满地落叶似绿似黄似红似紫,一阵秋风吹过,沙沙地如雀儿般的跳跃着四散追逐,听着稍稍觉得舒服。
清晨和煦的阳光有些暖人,我漫步着思忖着,轻轻享受着假日的舒缓,终于可以放慢脚步,不再如陀螺般被抽着打转了。
记得【佛说四十二章经】有一段佛与沙门的对话,讲的十分智慧:沙门夜诵迦叶佛遗教经,其声悲紧,思悔欲退。佛问之曰:汝昔在家,曾为何业?对曰:爱弹琴。佛言:弦缓如何?对曰:不鸣矣。弦急如何?对曰:声绝矣。急缓得中如何?对曰。诸音普矣。佛言:沙门学道亦然。心若调适,道可得矣。于道若暴,暴即身疲,其身若疲,意即生恼,意若生恼,行即退矣。其行既退,罪必加矣。但清净安乐,道不失矣。
这一段话的意思就是,修道譬如弹琴,缓急得中才可以「诸音普矣」。平淡琐碎的生活如松弛的琴弦一般,无论如何妙指也奏不出动听的乐曲;四处奔突紧张的日子亦如张紧琴弦一般,奏出的乐曲如狼烟四起杀机四伏使人筋疲力尽;不急不缓亦急亦缓的岁月亦如松紧得中的琴弦一般,可奏【高山流水】可奏【春江花月】可奏【阳关三叠】可奏【十面埋伏】。生活的松紧,有时不能自己,那就只能调节自己的心了,「心若调适,道可得矣。」
「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认可这句老话。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刻,我们都不在现场,是由一种无形的能量或假以人或假以物,就把你一生的富贵穷通以至于一饮一啄都设定的死死的,半点都动不得。些许年来,我在命运的桎梏下忍辱含垢打脱牙和血吞,布施放生剪碍道之荆榛除当途之瓦砾,想改变命运却无丝毫之功,于是我便放下,心甘情愿,任他花开花落云聚云散,这般便轻松了许多。
「恰恰恰……恰恰恰……」,一声快活的鸟鸣打断我的思绪,抬头看来是一只喜鹊在枝头儿跳跃着欢唱。我不是公冶长不懂得鸟语,只是觉得鸟儿欢喜就好,欢喜就好。
公园一角槐荫僻静处,一位苍髯老者在练着太极,十分舒缓十分悠闲,似山涧流水哗啦哗啦的不急不缓清泉石上流般自得,这情景似外界的万物都与他无关似的。也是,那老者似乎就要走过一个世纪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不知见过多少幕了,再上演也不过是新瓶旧酒换汤不换药而已,才子佳人王侯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已,帆星点点不过是满载名利而已,没什么值得稀奇的。
我拎着包走到另一角无人处,免得打扰老者的无我境界。掏出布包里的【元曲三百首】,随意翻到一页,是关汉卿写的【一枝花 不伏老】准备朗读。好久没有放声读书了,觉得嗓子都有些生涩了。黄庭坚说过「一日不读书,尘生其中;两日不读书,言语乏味;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我好久不读书了,真是觉得自己言语乏味面目可憎。今日驿站小憩,不妨以书为药疗一下自己麻痹的精神。展卷清嗓,便高声朗读起来:
【不伏老】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鑞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记得疫情期间,在家蜗居,女儿劝我在网上讲书和写公众号,是个好主意,闲着也是闲着我便欣然从命。其中讲书,我下决心准备讲两本书,一本【太上感应篇】,一本书就是讲【元曲三百首】的,因为当时手边正好就有这本书,我也喜欢元曲,读一读讲一讲也是学习,可惜疫情放开后我只保留下来写公众号的兴趣,【元曲三百首】【太上感应篇】通讲的打算便虎头蛇尾夭折了。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令自己得意的事,多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一事无成。
我非常喜欢关汉卿「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这句话。走在闹市里的人群里熟悉的陌生的,随便问一个人总结下自己的一生,都不会说出这般话的。不经历烈火淬炼百般捶打难以写出这般文字,就算是经历了风吹雨打江湖浪迹没有一定的境界也是不会写出这般文字的。
关汉卿所处的时代等级森严,草原部落的马上统治不再需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废除了科举,读书人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之路被堵死,读书人无路可走只好或栖身田园过隐逸生活,或沦落风尘混迹于歌楼妓馆,卖文为生。关汉卿自然是个中翘楚,长期的俚俗他谙熟百工百业言语特征生动诙谐流畅本色,佐以满腹的才华把他锤炼成是一位杰出的语言艺术大师,他在【一枝花 不伏老】就自称:「我是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关汉卿写散曲、套曲从不「吊书袋子」,真正做到了「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深受大家喜爱,因而传之弥久。
关汉卿写的小令【四块玉 别情】,如此直白易懂,又回味不尽:「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短短几句话,写不尽的别离诉不尽的不舍,十分洗练。
关汉卿写秋景的【碧玉萧】,也是造句用词十分精炼:「秋景堪题,红叶满山溪。松径偏宜,黄菊绕东篱。正清樽斟泼醅,有白衣劝酒杯。官品极,到底成何济!归,学取他渊明醉。」写秋景却没有悲秋之情,竹杖芒鞋山间行云,羡陶渊明悠然南山之趣,跃然笔端。
你看关汉卿【四块玉·闲适(旧酒投)】写的多么通俗易懂:「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每个字我们都认识,可惜写不出关汉卿的文笔意境,其乐融融。
感天动地的【窦娥冤】哪怕是没有看过剧本或者杂剧演出的,都知道【窦娥冤】的曲名,都知道窦娥是冤屈的。尤其是窦娥临刑前的她发出的天火霹雳响彻苍穹的三大誓愿,怀怒未发至今震耳发聩。
第一桩誓愿是「血溅白练」,【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力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为了证明自己无罪被陷含冤而死,窦娥发下了重誓,血溅白练不染尘埃。俗话说,冤枉你的人比你自己都知道你多冤枉。如果不是诉告无门,谁会发下如此撕裂控诉重誓?!!!
第二桩誓愿是「六月飞雪」,【二熬】「你道是暑气喧,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一腔怨气喷如火」,多大的冤屈啊,感得老天六月飞雪,六出冰花 为窦娥雪葬!!!
第三桩誓愿是「亢旱三年」,【一熬】「你道是天公不可欺,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什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官吏昏庸,黎庶缄口,众业所感,一律有罪,大旱三年!!!
黄泉路上屈死鬼多着呢?比干剖心、商鞅车裂、子胥吞剑、韩信棒诛、岳飞莫须、孝孺十族、崇焕磔刑、嗣同洒血……一个比一个惨烈一个比一个冤屈!!!
人们知道的冤屈就已十分愤慨,人们不知道的呢?无地可说、无处可伸、无人知晓的又有多少呢?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关汉卿藉着窦娥发出了多么撕心裂肺强烈的控诉啊!!!
这是个「娑婆」世界,「娑婆」就是「堪忍」,就是还能忍耐的意思,就是这个世界的众生无论多苦都能忍耐的意思。每个来过这个世界的众生都会觉得委屈,可也只好咬牙忍耐,实在忍无可忍了只能寄希望于冥冥之中的苍天,对天长吼一声「苍天呢……」,除此之外毫无办法!!!
「恰恰恰……恰恰恰……」一阵清脆的喜鹊叫声把我从锣鼓铙钹里唤回,看看身边,大哥大姐大伯大娘们或三五一群围着桌台吃着早餐,或大包小兜的采买着、或几个人吊着嗓子唱着京剧,我回头看看那位老者业已不见身影或许已经离开,秋日里的槐叶也正悄无声息地地落着,日子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