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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2024-02-03文化

西蜀的冷毕竟与盛京的冷感觉是不一样的,西蜀的冷貌似不冷其实是彻骨的冷,盛京的冷也许是冷的盛宴,想有多冷就有多冷。

来到了西蜀,路边的芙蓉花、曼陀罗花依旧在冬日里一如既往地开放着,之于盛京的冬日似乎多了些色彩。路边的保洁保安在忙碌地悬挂着红红的灯笼,装饰着大街小巷。就这样你追我赶的,外界的气氛烘托着,不想过年,也要过年了。每逢过年我都会想起鲁迅先生【祝福】里开篇的第一句话「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不错只有「旧历的年底」才是我们自己的年。

我们所居住的地球以每秒29.79千米速度绕着太阳飞奔,转够365或366天地球人便开始以屠杀其他生灵的方式庆祝自己绕太阳一周了。

天体物理学家、著名科学作家卡尔·萨根仰望星空曾经这样说过:在这个小点上,每个你爱的人、每个你认识的人、每个你曾经听过的人以及每个曾经存在的人,都在那里过完一生。这里集合了一切的欢喜与苦难,数千个自信的宗教、意识形态以及经济学说。每个英雄和懦夫、每个创造者与毁灭者、每对相恋中的年轻爱侣、每个充满希望的孩子、每对父母、发明家和探险家、每个教授、道德的老师、每个贪污政客、每个超级巨星、每个至高无上的领袖、每个人类历史上的圣人与罪人都住在这里——一粒悬浮在阳光下的微尘。

我也曾无数次的回看太虚,无数次的扪心自问:「我怎么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五烛恶世?」这里的崇高也许并不是真的崇高,这里的正义也许并不是真的正义,这里的真理也许并不是真的真理,这里的人也许并不是真的人,这里由人制定的法则也许并不是宇宙的法则。我们自认为正确的也许正是我们的狭隘,我们自认为舍弃的也许正是珍贵的摩尼宝珠,我们所藐视的也许正是尊贵的铭碑,我们认为落后的也许正是我们的根脉,我们一直在一路狂奔追求的也许都是不存在的。毕竟这世界、我们所暂住的世界也只是这漆黑宇宙里一个小小的微粒,我们是如此的卑微……

鲁迅先生【自嘲】如是写道:「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鲁迅先生这首诗我是挺喜欢的,二十多岁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就记住了,只是我比先生渺小多了,我给先生当书童都不够资格。先生尚且「未敢翻身已碰头」,我这一辈子都在屋檐下,腰早已弯的像虾米一样了。当然了我是不会被「千夫指」的,我太卑微了,不值得别人看一眼。至于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这我倒能学着先生的样子,因为我啥也左右不了,连自己也把持不了,「冬夏与春秋」自然而然的、旁若无人的从我发髻间溜过,懒得连声招呼都不打……不过,我还是感觉到了,我一步一步被「年」拽着走向花甲、走向耳顺、走向耄耋……

我在这娑婆世界经风历雨五十余年了,就要一花甲子了,见到了该见到的芸芸众生纷繁万事,得过失过哭过笑过捧过杀过荣过辱过,吃了这么多苦到底上天在警示我什么?我不能越活越糊涂,世间的所有美好都不是真的美好都是五欲六尘,世间所有的拥有都不是真的拥有都是过场,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良知的安宁,都抵不过安贫乐道,都抵不过心甘情愿安然忍受。

鲁迅先生有一篇写在除夕夜的、不太引人关注的、骚体的【祭书神文】,我读后颇有感觉:

上章困敦之岁,贾子祭诗之夕,会稽戛剑生等谨以寒泉冷华,祀书神长恩,而缀之以俚词曰:今之夕兮除夕,香焰絪缊兮烛焰赤。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湘旗兮芸舆,挈脉望兮驾蠹鱼。寒泉兮菊菹,狂诵【离骚】兮为君娱。君之来兮毋徐徐,君友漆妃兮管城侯。向笔海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不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蠹鱼之来游。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阈兮增君羞。若弗听兮止以吴钩,示之【丘】【索】兮棘其喉。令管城脱颖以出兮,使彼惙惙以心忧。宁招书癖兮来诗囚,君为我守兮乐未休。他年芹茂而樨香兮,异籍以相酬。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离骚体学问太深,一般人写不了,一般人也读不下去,实在拗口,翻译过来便失去了骚体的华润,不过我尝试着翻译下吧,但愿上口:

旧历庚子年,贾岛祭诗的晚上(也就是除夕,每年除夕晚上贾岛就会祭祀诗文),绍兴戛剑生(鲁迅先生的别名)等用清冽的美酒和蔬菜等祭品,祭祀书神长恩,并且配上了下面通俗的歌词:

今晚是除夕之夜,红烛高照香烟弥漫。财神喝得醉如泥,钱奴忙得团团转。书神你为何孤零零地,独守着这残缺的书籍?

丰盛的宴席开始了,腊酒香飘;夜已更深,宴席上的人酩酊大醉进入梦间;书神啊,谁来敬你一盏美酒呢?我早已与金钱断绝了交,只剩下这一堆残书破烂,我举起酒杯,请书神你光临我的房间吧。我仿佛看到你来了,举着浅黄色的旗子,驾着蠹鱼坐着香车,带着仙虫脉望跑得真欢。我高声朗诵【离骚】,为你助兴。书神你要快快来啊,再邀请你的朋友漆妃和管城侯一起来。你可向文海而高唱,你可在文稿里畅游。你可让仙虫带你登上仙境,你也可带着蠹鱼下地悠游。你一向视无知无识的鄙俗之人为冤仇,我决不让他们踏进门坎,决不让他们玷污你的尊颜。如果他们胆敢不听劝阻,我就用弯刀阻拦,拿出【丘】【索】古书考他们,这就如荆棘梗在他们的喉间。拔出笔来逼他们写字,使他们当面出丑汗流满脸。我宁愿以书痴为友,我宁愿以诗囚为伴,请你书神守护我,我将以大块文章报答您。

鲁迅先生除夕之夜的【祭书神文】,手笔辛辣、想象大胆、构思绝妙,语言华美,对比强烈。先生笔下的 钱奴们满眼迷离丑态百出, 书神超凡脱俗俊雅清美,可谓绝唱。

先生走了快一个世纪了,不过先生的笔触是有穿透力的。先生笔下的过年是这样的:「结账,祀神,祭祖,放鞭炮,打马将,拜年,‘恭喜发财’!」,现在依旧大抵如是。

先生笔下的【祝福】是这样的:「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现在也依旧大抵如是。

先生笔下的书神,现在也依旧大抵如是。

想来这一年,我饮马长江横渡汉水,我朝游黄海暮宿南海, 我湘江吊屈拜谒太傅, 我「长安市上酒家眠」,我「山对济南城,人言帝舜耕」;这一年,我也曾武功磋跌泉城折戟豫章遭阻襄阳泥泞,我也曾遭小子谄谤阴人扇风;这一年,书神伴我朝诵【楞严】 夜读【论语】 ,【传习录】「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诸葛亮传】「两朝开济老臣心」,【周易集注】「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倾尽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留在原地……这一年又一年 ……

就要过年了,西蜀的绣球花是如是的硕大、如是的华贵,也豫备给绕太阳一周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我也是个中一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