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烟波，早莺暖树，微花细草，花喷柳舒。春色最是撩人，仿佛随便截取几个画面，便足以醉人心肠。一朝红杏雨，十里白杨烟，山光入眼，花色染颊，整个人似乎也被染成一片春色。
而园林里的春色尤其醉人。
我国传统文化中著名的园林戏昆曲——【牡丹亭】中那句脍炙人口的唱词，四百年来一直叫人动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这一句唱词，可以说是园林至美的广告词。
这句唱词，并没有实质性地赞美园林春色如何，只用了反问，不由得勾起读者心中对园林春色的幻想。但在【牡丹亭】中，围绕这一句唱词的启转承合，却将春色与园林的关系写得入木三分。
这要从【惊梦】说起。【惊梦】是【牡丹亭】整部剧的灵魂。「惊梦」，在后世诸多演绎作品中也作「游园惊梦」。【牡丹亭】的女主杜丽娘出身于典型封建士大夫家庭，浓重的封建礼教犹如一把枷锁，将她牢牢地束缚住，自家有个后花园，她竟然不知。在丫鬟春香的怂恿下，杜丽娘始才有了游园的经历。
一个小丫鬟的怂恿，其实根本不是杜丽娘不顾礼教冒然游园的原由，敢于游园，其实是杜丽娘慕春色而心动，但初一游园，杜丽娘并非满脸欢颜。【惊梦】一开场，就婉曲道出杜丽娘春色恼人、倦意重重的慵懒心境：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意思是莺声呖呖，将杜丽娘从睡梦中唤醒，到处都是撩乱人心的春色。在第三出【训女】中，杜丽娘一出场，唱词第一句便是「娇莺欲语」，而此时，则是「莺啭」，可见春渐深。
杜丽娘为什么会感叹到处都是撩乱人心的春色呢？无非是闺阁如牢笼，大好青春被无形的锁链捆绑，「人立小庭深院」，始才一见春光，春心荡漾，却又伤春感怀。
杜丽娘初一游园的唱词，亦没有直接赞美春色，但当时她那慵懒的心境，以及她心中感觉到处都是撩人的春色，已然是对园林对春色极婉转的赞美了。
不直接赞美园林春色，而是以游园者的心境来曲尽其笔，真是别有韵味。
杜丽娘晨起时本是一副慵懒之态，当春香提及游园之事，杜丽娘立刻来了精神，开始细心梳妆一番。梳妆时杜丽娘唱了一曲【步步娇】：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杜丽娘在梳妆前先唱了一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这一句美，真美，美得人感觉世间再无好的词语与为文技巧可用，纵奕奕千言，难觅此佳句。
袅袅晴丝，摇漾如线，人未游园，妆未梳扮，先见着这等春光，人心该是怎样的旖旎顾盼。
此句写景，实则引逗读者去遐思流连。试想，此时要去游园，需梳妆打扮一番，但看窗外，柳丝轻轻摇摆，柳絮缓缓飘浮，慕春之心，该是如何的柔软细腻。
「晴丝」，是指柳丝柳絮。在此有一定的喻意，与男主角柳梦梅之「柳」有关联。清代程琼曾言及【牡丹亭】何以取「柳」作文章：「柳也者，天地之柔情也，怎眠忽起，最善抽思，纵远飘云，一根万絮，化为飞絮，尚遍房栊也。」
取「晴」字修饰「丝」，有大好春光、明媚动人意，可以给读者呈出画意来，且「晴」与「情」谐音，使得「晴丝」二字美妙绝伦。
春色中这一缕「晴丝」，怎不惹人流连园中呢？这样的「广告词」，言简意赅，引人入胜。
后来杜丽娘跟着春香走进了花园，春香在前，边走边描绘看到的景色——半是零落的楼阁，长满苍苔的池馆，还有草径和挂着金铃的花。
看了好几个版本的昆曲【游园惊梦】，春香带小姐初入花园时，春香的表演都是欢快惹人喜爱的。因为这时春香的眼里，春光明媚，花开满园，她像一只蝴蝶一样，翩跹东来，翩跹西。
这时欢乐的场面，突然传来杜丽娘一声道白：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这一句道白，似凭空而起，穿透而来，掷地有声，激荡人心。每回味此句，总觉得心中有什么惊起，直冲云霄，又瞬间刺下。
杜丽娘初一入园，眼见春色，尚无一句赞美之词，却道出这么一句惊人心动人魄的感叹，这样的春色「广告词」真是语出惊人。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中评说这一句：「徒见春光满目，不能遍述，仅约略叹惜之，神理绝妙。」评得一语中的。初到园林，对于一个被禁锢于幽阁、游个园都属于有违闺范的大家闺秀来说，乍一眼，看春色明媚，扑人眼目，那一时一定是惊呼不已。
当年汉武帝八登泰山，发出一连串惊感：「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骇矣！惑矣！」这八登八「矣」之咏叹，无华彩之笔，无卓绝之意，却因直抒胸臆，叫人顿感盛气凌人。
汤显祖给杜丽娘设计的这句台词与上有异曲同工之妙，更似神助之句。
在第三出【训女】中，杜丽娘出场时第一句唱的是「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那时春尚浅，而且怀春的杜丽娘能眼见的春色不多，感触不深。
而在此次走进花园时，陡然间见花争发，莺燕争舞，肯定是一下子傻了眼，震惊震撼有之，感叹感喟有之。在那一刻，杜丽娘不知如何描绘，只觉得「春色如许」，如此多姿多彩，禁不住一惊一叹，不到园林，怎么会知道春色满园！
我们游园时，一眼见春色惹人，心中忽地撞进了不可描述的美时，何尝不是如此惊叹？「不到园林，不知春色如许」，「广告词」写到这份上，真是绝了！
杜丽娘乍见满园春色，感叹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随后就唱了一段脍炙人口的曲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们先来看看这段唱词说的是什么意思。说的是，原来花园里早已是姹紫嫣红一片，如此繁花似锦，却都付与破败的断井颓垣。这样的大好春光难以持久，任其虚度，让人欢心快乐的事情不知落在谁家院中！
【牡丹亭】里有太多脍炙人口、经久流传的名句曲词，比如题辞里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闳意妙指，蕴奥丰足，耐人品藻；比如 「一生儿爱好是天然」，隐秀幽微，将杜丽娘的内心世界微微打开，堪称妙绝。
杜丽娘这段唱词，直肆胸臆，一咏三叹，又婉转幽怨，凄怆伤怀。每每看昆剧【游园惊梦】，或是逗留于此段唱词难禁一遍遍诵读时，伤怀有之，痛心有之，另外还有一丝感人的热，在心里一点一点地延展开来。
感人在哪里呢？感人在杜丽娘作为深闺小姐、大家闺秀，终于从慕春、怀春，走到觉醒。这段唱词是杜丽娘自我灵魂的提问，更是自我精神世界的警醒。
我们且看「原来」二字，就足以一窥端倪。
久居深闺的大小姐，自家的花园尚且不知，知也不能游，游也不能不避人，足见当时封建礼教害人之深，由此足以可见明代女性被禁锢之严。在这种情况下，杜丽娘初次入园，繁花惹眼，见得「姹紫嫣红」一片，惊讶至极，自然心花怒放起来，禁不住感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原来」二字，足以叫人感喟心痛，长期幽闭闺阁，见见花的机会都没有，何其痛苦何其苦闷，又何其可怜何其可悲！
也恰恰是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原来」，已将园林的春色以惊叹之笔广而告之，而且引人深思，正是「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叫人不忍辜负春光。
【牡丹亭】里还有好多描写春色的唱词，读来唇齿留香，也让人觉得，它们都是为园林量身打造的最美最动人的广告词，比如，「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比如「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虽然讲的是情，而对于热爱春天、热爱园林的人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