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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当自杀不足以解决生活的荒诞时,我们也许需要演员

2024-03-09文化

每个人的人生都像飘落在河流中的一片树叶,虽然漂过的路径各不相同,但整体的方向却是惊人的相似。在社会的湍流之中,人们每天随波逐流的向着终点飘去,唯有当不小心搁浅在岸边时,才会停下来思考。

/ Part 01

为什么哲学家说这个世界是荒诞的?

「起床,有轨电车,办公或打工四小时,吃饭,有轨电车,又是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同一个节奏,循此下去,大部分时间轻便易过。」加缪笔下80年前人们的一生,时至今日仍未过时。物质生活虽然飞速进步,但精神生活的荒诞却一生相随。

在当代,大部分人应该都问过自己「这样的生活是为什么?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重复和机械的生活如同树叶在河水中日复一日地漂流,随波向前但方向却没有被自己把控,当有一日搁浅(遇到困难)时,便会幡然醒悟生活的无意义,进而去追问自己每天的劳动和生活有什么意义。

我为什么要工作?为了赚钱;我为什么要赚钱?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什么要更好的生活?因为想活得更舒适;所以每天乃至于可预见的未来都会如同机器一般生活很舒适吗?所以为什么要活着?自己的目标与实现的结果之间的裂隙让荒诞感涌现出来,生活开始变得陌生,世界变得「恶心」。

普通人面对荒诞时往往无力解决,乃至于一些人因此失去生活的动力而选择自杀,同样地面对荒诞时,哲学家是怎么思考的呢?加缪列举了很多哲学家,以及这些哲学家面对荒诞时的做法。

雅斯贝尔斯无力通过传统经验解释荒诞,他在经验中什么也没发现,只承认自己无能为力,连个借口都没找着,推论不出令人满意的原则。他写道:「难道不是失败超越了一切解释和一切可能的说明,显示了不是虚无而是超验性的存在?」

超验性即超越经验的概念,大家都知道「理性」有着诸多先天局限,正所谓学习得越多知道得越少,越是沿着理性的道路走下去,越会发现世间的广阔,发现理性的边界。理性推理到尽头,却发现自己在面对无尽的世界时什么都建立不起来,不甘心的人就不得不采用超逻辑来解决「一切的基础是什么?」这个问题,用「直观」甚至是「相信」来给人类建立一个基础,而这种观念最为人熟知的便是宗教。

雅斯贝尔斯在走投无路中将荒诞称为「一般与特殊难以设想的统一」,一瞬间,自身理解上的无奈摇身一变,成了照亮万物的存在,荒诞就变成了神明。荒诞越是似是而非,越不可捉摸,定义就显得越徒劳无益,雅斯贝尔斯就越觉得荒诞的超验性是真实的。「把压迫他们的东西神圣化。想要在剥夺他们的东西中找出希望的依据。」这是加缪对宗教的评价,同时也是他对荒诞的态度——不要把荒诞看作神明。

「唯一真正的出路恰恰处在人类判断没有出路的地方。否则我们需要上帝干吗?我们转向上帝只是为了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至于可以得到的,世人足以对付得了。」——谢斯托夫。

谢斯托夫比雅斯贝尔斯更进了一步,他发现了一切存在的基本荒诞性,但他却没有意识到荒诞只在平衡中才有价值,他把荒诞的全部重量压在非理性上,从而破坏了平衡。荒诞在谢斯托夫那儿「失去其真面目,失去其相对的人性,从而进入既不可理喻却又令人满意的永恒」。荒诞的概念变成永恒的跳板,「那一刻起,这个概念就不与人的清醒相连了。荒诞不再是人确认但并不赞同的那个明显的事实了。斗争被回避了。人被纳入荒诞,并在这种一致中使其本质特性消失,这本质特性就是对立、破碎和分裂」。

「我们对理解的渴求、对绝对的怀念都恰恰只有在能够理解和解释许多事情的条件下才可以说清楚。」 加缪指出,谢斯托夫的错误在于绝对地否定了理性, 「荒诞之所以应运而生,恰恰因为碰上了有效而有限的理性」,正是理性为我们划出了荒诞的边界,正是因为理性的存在才产生了一切比较和矛盾,但在谢斯托夫这里,「一切都为非理性而牺牲了,由于掩盖了对明确的要求,荒诞就随着它的比较的诸项之一消失了」。

克尔恺郭尔把荒诞转变成另一个世界的标准,而荒诞只不过是人间经验的残留物。他说:「信仰者在失败中取得了胜利。」 对产生荒诞感所需的因果关系,克尔恺郭尔是不在乎的,既然确信逃脱不了非理性,他至少想摆脱绝望的怀念,因为他觉得绝望的怀念是没有结果的,是没有意义的。克尔恺郭尔认为由荒诞所产生的绝望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种状态:罪孽本身,而这种罪孽源于远离上帝。但加缪认为,荒诞,是悟者的形而上状态,不是通向上帝的,他断定:「荒诞是与上帝不搭界的罪孽」。

传统的非理性并不能解释荒诞,那理性呢?胡塞尔断语道:「真的东西自身是绝对真的;真理是单一的;与其本身相一致,不管感知者是何方生灵:世人,魔鬼,天使或诸神。」这段话看似无懈可击,但加缪却巧妙地识破了其中的跳跃,「胡塞尔硬想把心理真实变成理性准则:他在否定了人类理性的容纳能力之后,通过旁门左道跃入永恒的理性。」

在加缪看来,理性只是一种思想的工具,理性本身并不是一种思想,理性是有极限的。胡塞尔把理性当作没有边界的产物,倘若理性真的没有边界,那就不会有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对立。荒诞作为二者对立的感受就不会产生。所以,理性只是一种对比工具,思想的工具,荒诞则是确认过自身界限的清醒的理性。

普通人在面对荒诞时选择了自杀,与荒诞同归于尽。哲学家们与荒诞遭遇时,他们大都选择了逃避,进行哲学上的自杀,不去正视荒诞。但无论是生理上的自杀,还是哲学上的自杀,都使自己又成为了荒诞的一部分。自杀者没有意识到荒诞是永恒存在的,自杀者是最后是为了荒诞而死,他最后的为了荒诞而死的思想本身也是一种荒诞,自杀者被荒诞引向了死亡,他本意是摆脱荒诞,但最后却按照荒诞的旨意行事。自杀并不能远离荒诞,因而加缪选择直面荒诞,加缪在面对荒诞时高声喊出:「我们要反抗荒诞」。

但是,反抗什么呢?荒诞是不可理喻的、无法理解的、与日常背离的。连对手都无法理解应该如何反抗?面对如同克苏鲁主神一样的存在,有什么好反抗的?然而,加缪却表示,反抗不意味着要一定的成功,反抗荒诞的过程也有着益处。荒诞不仅剥夺,也赠予,在反抗的过程中人们获得了宝贵的自由。

/ Part 02

「渣男」唐璜与戏剧演员的荒诞推理

2023年3月,一个23岁的女孩在网上发帖倾诉,她的母亲一直在催她结婚生子,甚至以死相逼,指责女儿将是害死自己的罪人。后来女孩的朋友登录她的账号发帖表示,在母亲的重压下,女孩选择自杀。这样荒诞的事情并非孤例。一个男性在论坛发帖称,24岁的自己与父母同住,在外聚餐到晚上九十点就会被父母叫回家。父母还干涉他恋爱,施压他和女友分手。

人从小就被家人设定目标,好学校、好工作、好房子。长大后,社会的舆论也会给人设定目标,把人塑造成社会需要的样子。乃至于人自己也会设立一些目标,来满足自身的欲求。尼采宣扬了「上帝已死」,把人类从宗教中解放出来,但实际上人们又顺着社会的河流漂进了新的牢笼,成为现代社会的螺丝钉,但自由却仍远在天边。

但当人们感受荒诞、认识荒诞后,人们意识到了生活的无意义,于是之前人生中的一切「目标」也显得可笑起来了。但是在荒诞的世界中,人们该如何生活呢?加缪提出了荒诞人这一概念,并举了唐璜、演员与征服者作为例子:

唐璜一生中不断追求女人,从不专情,却也从不薄情。每次爱恋,他都全身心投入,因为他要体验那一瞬的火花。但爱情结束,他也就轻松离去,因为生活没有意义,持续下去不过是欺骗自己。唐璜的生活是荒诞的,但他却从这荒诞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与自由。

演员是一个能够经历众多命运的人。演员并不一定是荒诞人,但演员的命运是一种荒诞命运,惟有觉悟者方成荒诞人。演员能够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走完某个独一无二又完整无缺的奇妙人生,而坐在观众席上的人却要走上一辈子。演员是人生的旅行者,能够在其演艺生涯中经历众多完整的人生。他经历了众多世纪,领悟了许多智者,模仿了他可能成为和切身体验的人物,因此演员成为了「活的更多」的代表,是天生的荒诞人后备军。

征服者是不断挑战的人。加缪的征服者并非开疆拓土的君王,而是取其向命运发起挑战的意义。征服者不断发起挑战,不断对抗,但他知道这是毫无用处的:「征服者们知道行动本身是无用的。只有一种有用的行动,那就是重造世人和大地。我永远重造不了世人。但应当装得‘煞有介事’」。

加缪推举普罗米修斯为现代征服者的代表,因为他表达的是人对抗其命运的诉求。征服者以其激情反抗死亡,面对死亡毫不畏惧,因为他摆脱了对永恒的幻想。他只在自己有限的人生中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但是他总是提醒自己要「克服自我」,他感受到自身的力量,但是不能超过人本身,他能充分感受自己的伟大,但拒绝与神并驾齐驱,征服者始终生活在大地上。

唐璜视爱情为过眼云烟,拒绝用对永恒的幻想将爱情装饰起来。一如爱情之于唐璜,演员模仿的东西也是过眼云烟,戏剧领域把仅仅为满足眼睛而把一切都牺牲给表象,演员在表象上精益求精,毫不关心某种深度,众多灵魂集单独演员于一身,他经历众多人生但是与永恒没有关系。征服者同样回避永恒,视一切人性的东西为宝贵的财富。「紧绷的面孔,受威胁的博爱,人与人之间如此强烈又如此羞怯的友谊,这些都是真正的财富,因为都是转瞬即逝的。」

「重要的不是生活的更好,而是生活的更多。」这是加缪对生活的论断,既然生活是荒诞的,是本来就没有意义的,那么强行追求生活的意义便也是徒劳。「荒诞否定一切经验,同时也给一切经验以平等的价值」,一切都是空,那么一切便都一样了。

荒诞人知道各种各样的王国都是虚幻的,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无用的,没有未来可言。但是荒诞赋予了他们另一种王权,让他们在大地上自由而充实地生活,他们以荒诞的美酒和冷漠的面包来滋养自身的伟大。「被剥夺希望,并不就是绝望。人间的火焰完全抵得上天国的芳香。」

对荒诞人而言,重要的是去尽可能地体验生活,去感受生活的多彩缤纷。在荒诞人眼中,生活不需要追问意义,能够享受生活随心所欲的自由便可以了。买到想要的商品便会开心,享受一次足疗就会舒服,这是人生理上也会有的反应,即使荒诞也难以掩盖。一如唐璜放弃思考生活的意义,却在放弃后发现了生活的价值。

/ Part 03

西西弗与「我二舅」是荒诞英雄?

这时候我们难免会想,加缪这种态度放在现在不就是所谓的「摆烂」吗,诚然一部分的放纵是有违所谓伦理道德的,但加缪想引导人们走向一个更积极的方向,这便是他口中的「荒诞英雄」——西西弗。

「诸神判罚西西弗,令他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因自身重量一次又一次滚落。诸神的想法多少有些道理,因为没有比无用又无望的劳动更为可怕的惩罚了。」每个人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时都难免将其带入自身,甚至设身处地的感到「西西弗最痛苦的或许就是不能自杀吧」。

加缪却并不这么认为:「这则神话之所以悲壮,正因为神话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假如他每走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支持着,那他的苦难又在何方呢?」,「西西弗沉默的喜悦全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东西。」

西西弗倾尽全力,把石头推上山顶,在他上山的途中,「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在他抵达山顶的那一刻,他会为自己这一次的暂时胜利而喜悦;再下山的思索中也会为这一次景色的不同而雀跃。

这一点一滴的成就感,便是荒诞人得以生存下去的全部。珍惜每一次小小的胜利,每一个小小成功,寻找出这个世界中所有的闪光。如果生活没有意义,那么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即使是一遍又一遍地搬运石头又如何?至少在搬运石头的过程中,他成功地和诸神进行了对抗,诸神的惩罚并没有压倒他。反倒使他在一次次的小发现、小胜利中感受到了自己鲜活的生命。正因如此,加缪歌颂西西弗是荒谬英雄,他感受了荒诞,并且接受了荒诞,乃至于在荒诞中找到了自由与喜悦。

2022年7月25日【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在B站爆火,并全网走红,二舅是一个十几岁时被赤脚医生打针致残,后半生一瘸一拐,靠着自己的好手艺做木工赚钱,靠着自己的乐观和豁达笑对人生的66岁老头。博主用自己的视角,讲述了农村二舅平凡却不普通的一生,大家则被二舅这种在曲折坎坷的命运中,自强不息、拼搏奋斗的故事「治愈」了。但几天后,伴随着各种解读的出现,大家对二舅这种不抱怨、逆来顺受的、歌颂苦难的「苦难哲学」深恶痛绝。同样的「赞美重复无意义劳动的西西弗」一样被质疑。

其实人类自古以来便有着苦难哲学,毕竟荒诞与困苦总是要陪伴人们一生的。中学阶段我们便学过「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句话伴随国人千年却很少有人质疑它,其根本原因在于这是总结了成功的经验,舜、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无一不是能被流传千年的成功人士,但二舅与西西弗却是常人眼中的「悲惨之人」。无疑芸芸众生还是难以避免以「成败」论英雄,尽管在荒诞世界中「成与败」都是无意义的。

二舅的人生是荒诞的,发烧时的四针让他错过了高考,错过了悠然的晚年,但二舅却成为了成功的荒诞人,他通过自己的劳动:手工、修理、雕刻、卜算,极大地拓宽了生活的广度,在荒诞中也能感受生活的多彩缤纷,他是村里除了那棵大树外最快乐的人。

最后再次引用加缪的话:「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像西西弗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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