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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我们贫穷的气味不同,因此无法相爱

2024-04-20文化

「在他失踪的那个夜晚,有人看见他出现在往我家的那一条荒凉的路上——但也说不清,因为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这条路又一贯的黑暗如鬼域,任谁也瞧不清楚他人的脸孔。然而,这样的传闻却把郁达夫的失踪向指定的荒凉延伸。 」

黄锦树——【死在南方】

1945年,8月29日,作家郁达夫神秘失踪于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丛林。

1952年,郁达夫被追认为烈士,而他的死因仍众说纷纭。

1985年,在郁达夫殉难的40周年纪念日上,日本学者铃木正夫发表了【郁达夫被害真相】调查报告的最后结论:郁达夫死于日本宪兵之手。这也是至今为止传信度最高的一个版本。

生命里最后的那些年,郁达夫为避难来到马来西亚,化名赵廉,开酒厂掩人耳目,暗中救助华人。

以这样倒叙的方式认识郁达夫的读者,往往充满敬意。

而郁达夫甚至是不需要这等「尊敬」的人,因为他是难得一见的「献世」之人,是把自己放在纸上踩低的作家。

他在小说里书写带有自传性质的角色多数「行为不端」,他写嫖妓、偷窥女性沐浴、性苦闷,写自杀的欲念。

以他这些作品认识他的人,觉得那些不过是「一个垃圾的自述」。

纵然郁达夫自身也将自己写得那般不堪,旁人却往往为他辩护,李初梨说他是「摹拟的颓唐派,本质的清教徒。」

陈翔鹤说:「对于性的事情,他一向都十分公开,好像是对谈吃饭喝茶一样地随便,有时纵然是到‘妓寮’里去过一次,也从不曾对人隐秘过。但他对于女性的,无论在言谈间或行为上,也绝无丝毫轻辱或玩弄的态度,当然更说不上蹂躏了。每当他一说起女人或性的行为来,就好像她们可怜,他也可怜,一切人都可怜似的。有时到一提起他自己荒唐的行为来,就从他平坦苍白的脸面上马上现出悲哀的表情,在他小小的不大有光的眼内也神经质地滢滢然地转动着泪珠。」

丨图为林语堂先生像,编辑疏忽错放,感谢指正

在文学成就方面,郁达夫也得到了极高的评价。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评郁达夫,「惟有他敢用笔把自己的弱点完全暴露出来,这种写法扩大了现代中国小说和道德的范围。」

学者费孝通被问到他年轻时的文学爱好时,他称自己最佩服的是郁达夫,认为郁达夫高于郭沫若,「郁达夫写的东西是有人性的。」

郁达夫是为邪狎之名所累的文人,亦是以笔为枪的爱国斗士,不论有多少的桃色轶闻与争议,有一点无可厚非,他是文字中可以见性命的人。直见性命,所以无隔。

也正是有了这种直见性命,我们才得以在他笔下人与人的交往中,窥见人和人之间无论身份、际遇的那种最柔软和悲情的水波。

他那篇克制心神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原本也直见性命,却由于一个根本上的矛盾,使得纵是无隔也有隔,那性命本身也无法穿透的薄纱,使本篇达成了一种悲剧的美感。

有人说这是一个跨越阶级的上海爱情故事,且不论之中是否有爱情,在今天的上海,一个精通多国语言的海归文人和烟厂女工的相遇,交汇,本属难得,遑论惺惺相惜之感。

的确,烟厂女工陈二妹,几十年后的今天,则有了她们新的甚至略含贬义的名字,厂妹。

在如今的文艺作品中,发生在北上广的情感则更没有不是精于算计的,所以无疑的是,这篇小说里保留了旧日的纯情。而这纯情之中,则注定又生出一桩悲剧来。

这个悲剧出自里面的一个视点,一位文人如何看待一位工人,而一位工人又是如何看待文人的。

故事的开始,文人因失业住所越搬越窘迫,直至搬到上海的一处贫民窟去了。这一层的房间被隔成了两个小房间,一位叫陈二妹的女工住在里间,每次出入都要经过靠近梯子口的文人的房间。

女工每天早七晚六地上班下班,而文人每日枯坐在书堆上看烛光,这样一个多星期,年轻的女工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他天天在看什么书。

他只说,其实并没看什么书,只是这样坐着不好看,就把书摊开来。这其实是一种文人式的自嘲,而女工是听不懂的。虽对他还存有一丝疑惑,女工后来还是慢慢放下了戒备。在一次倾谈后,这位丧父后无家可归,不得不出来打工的女孩,将眼前落魄文人和自身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她对文人说,唉,你同我也是一样的么?

然而二人除了贫穷,以至于沦落在同一环境之中,又有哪里一样呢?甚至连贫穷的质感也不同。

在这篇小说中,两个世界被分割开来,一个是女工和房东的世界,前者的世界以房东脸上永远洗不干净的煤灰和女工洋铁箱上的油污为表征,而文人的世界,看上去物质条件比他们还差,一件当铺也当不出去的破棉袍子,一个月没洗的澡,然而虽然文人在经济上比女工和房东还要困窘,他身处的却是一个可以洗净的世界,他所等待的是机会,而他们等待的则只有衰朽,向下的命运。

两方命运的不同走向,在文人收到的一笔稿费后显露出来。

郁达夫这样描写拿到稿费之后的文人,「慢慢地走上了闸路的估衣铺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来往的汽车人力车,车中坐着的华美的少年男女,和马路两边的绸缎铺金银铺窗里的丰丽的陈设,听听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车铃声,一时倒也觉得是身到了大罗天上的样子。我忘记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样的欢歌欣舞起来,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觉地唱起几句久忘了的京调来了。」

可见文人在穷困之际,仍能忘记自身窘迫的处境与所见之景融进去,贫穷并未彻底使他拒斥在世界之外,因为他的精神困境,是一种零余者的状态,是我应当有用而现下无的放矢的现状,是有之上的无。而陈二妹的处境,则是无之上的有,她除了出卖劳力别无其他可以生存的能力,欲念仅止于温饱,就算有怨恨工厂黑心的意识,却无力摆脱现状,她现今的生活,已经是她的上限,所以恐怕陈二妹永远无法有文人这种「忘了自家的存在,和我的同胞一样欢歌欣舞」的心境,也无法与所见的世间精致华美之景融进去。

这样的陈二妹,注定是无法理解文人的。拿到稿费后,文人请陈二妹吃东西,她却以为他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才得来了这一笔钱,还好心规劝文人:「你何苦要吃这样好的东西,要穿这样好的衣服,你可知道这事情是靠不住的,万一被人家捉了去,你还有什么面目做人,过去的事情不必去说它,以后我请你改过了吧。」

在陈二妹看来,一个每日在家里枯坐,夜里又在外进行不明活动的人,突然来了一笔巨款,是不可思议的。作为每天要做满十个小时的工,才勉强生活得下去的工人,这其中的差别,她一时之间是想不明白的。而这段话中,还透出二人价值观念的不同,陈二妹秉持的是以温饱为先的金钱观念,既然贫穷,就不该想着穿好的,吃好的享乐,而文人却可以有今日没明日地使用他的钱财,收到稿费后,除了为报答陈二妹曾请他吃的食物,就是做一件好衣服,这已是高于温饱之外的体面与享受了。二人同是都市边缘人,但他们的边缘有本质上的不同。陈二妹的边缘是一种质地很硬的边缘,她的出身,成长注定了她只能处于现在的位置,而文人的边缘,更多的是由自己的精神和情感经验带来的边缘之感,后者比前者更拥有选择的权利。

而就是这样原本不可能产生什么交集的两个人,就在贫民窟里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相遇了,甚至因为双方的善良、共情,进一步产生了情愫,在陈二妹淳朴真挚的关心下,文人很是感动,但想到自身的处境,他还是克制了自己的情感:「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这一段心理独白,是文人认为自己不能放任情感的理由。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令两个人不能靠近彼此的,不是经济上的问题,而是阶级所导致的精神世界的距离,不仅是女工没有办法理解他,他也是无法理解女工的,且看下面这段对话。

「你何以今天回来得这样迟?」

「厂里因为销路大了,要我们作夜工。工钱是增加的,不过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够,不做是不行的。」

「初做夜工的时候不惯,所以觉得困倦,做惯了以后,也没有什么的。」

文人的反应,完全是未经体力劳动者的想当然。对于女工的夜班,他认为只是没有做惯,也一如女工听了他这次得了五元稿费,天真地问出的那句:「要是每天能做一个,多么好呢?」

春风沉醉的晚上,这柔情的春风也吹不透的是不解,这不解的力量有多么大,似乎也没能穿透两个年轻人的相互关照之心,但二人之间,也仅能止步于此。尚处于本能阶段的爱,纵然美妙,未经过无知和不解的核验,便永隔一层穿不透的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