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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正常都让我感到恐惧

2024-03-02文化

赵梦鹤拥有与父母都不同的姓氏——起名时,外公说如果孩子能够跟着母亲姓郑,就为这个小家庭的第一套房子出一半首付。报户口的事一拖再拖,直到母亲回了乡下,父亲张光亮才带他去了警局,说「我们姓赵」,百家姓第一。

这家人的生活看似寻常,像是任何一个生活在小城市里的三口之家,却拥有各自的荒诞故事——父亲张光亮一直想要做预言梦,直到开始梦游;赵梦鹤从小就更偏爱微小事物,养了一只名叫「福小姐」的宠物蚂蚁,后来迷上微雕艺术,「课余时间都用来钻研在粉笔、铅芯与蛋壳上构筑谁也看不清楚的精神世界」;母亲郑欣爱在八十岁罹患癌症,却适逢基因治疗方面出现巨大突破,百病全消、返老还童后,在巴哈马群岛与一只猪相爱。

作为一个曾在由【收获】杂志主办的「 无界·收获 App 双盲命题写作大赛 」中获得首奖的「新」作者, 林戈声 的写作无疑是少见的,她的文本形式多样,结构与修辞也充满了超现实的文学想象。在最新出版的小说集 【纷纷水火】 中,林戈声写下一群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普通人,因为受制于一些细小绵密,难以被察觉、更难被理解的痛苦,持续被欲望、恐惧和虚空塑造,带着自身的隐秘病症,活在「不过是一个巨大精神病院」的世界中。

今天单读分享 【纷纷水火】 的首篇小说中,赵梦鹤的故事。在被确诊为「巨物恐惧症」之前,赵梦鹤一直被认为是一个温顺的孩子,病症的确诊,让他的许多症状终于有了容器,他开始拥有同伴、脱离旧生活,并在最终,找到了新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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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乡

——【终夜:忧伤的奶水】(节选)

撰文:林戈声

赵梦鹤二十岁时被诊断患有巨物恐惧症。一开始他只是表现为对微小事物的偏爱,从动漫手办、口袋书与迷你包装零食开始,逐渐发展蔓延,在十五岁生日前夕,他向父母提出生日愿望,想要养一只蚂蚁作为宠物。比起养猫养狗、养爬宠,这要求完全不过分,立刻得到满足,赵梦鹤给蚂蚁起名「福小姐」,父母未知这名字的由来,也许问过但也很快忘记,只观察到赵梦鹤与福小姐的关系很快变得亲密,便认为这是儿子热爱大自然的一种良好品性,丝毫没联想到病症上面。

赵梦鹤十六岁,张光亮接到学校班主任电话,得知儿子已经连续一周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听课,但鉴于赵梦鹤平时学习中等,性格温和,同学关系融洽,父母与老师再三沟通后,只得接受儿子「体验人生的不同角度」这一牵强理由。从此赵梦鹤带着他的小板凳坐在教室垃圾桶旁边听讲,学习成绩未上升也未下降,同学们尽管一开始好奇,慢慢地也习以为常,甚至把他的行为视为某种少年英雄式的叛逆,竟还得到了不少人的欣赏。

十七岁赵梦鹤视力下降,原因是他迷上微雕艺术,课余时间都用来钻研在粉笔、铅芯与蛋壳上构筑谁也看不清楚的精神世界;他的走路姿势也出现异常,总是低着头,佝偻着背,有时会停驻下来,盯着一个点看上好几分钟。这种事情总是逐步发生,当做家长的发现这一现象,他的脊柱已经出现轻微的侧弯,需要戴矫正器,好在这总还是一个温顺的孩子,除了专注于自己的小爱好,对于外界施加于他的好意并不拒绝。

十八岁赵梦鹤考上一所还算过得去的大学,由喜忧参半的父母一路送去报到。张光亮此时已经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身量的阔气程度甚至比大部分同龄人还略胜一筹,他倒并不贪杯,只是爱吃馒头、糕点一类的米面点心;梦游程度已有所减轻,只在某些谁也不明缘由的日子里,家人们偶尔会在客厅饭桌上发现一瓶放过夜的奶汁,家里早就没有婴儿奶粉与奶瓶,因此奶瓶就以保温瓶替代,奶粉变成面糊。

张光亮的身材让他在高铁二等座车厢里受了不少窝囊罪,但好歹一切顺利,最后父母与孩子在陌生城市的大学宿舍里告别。母亲絮絮叨叨许多衣食住行的细节,最要紧的是叮嘱儿子要天天喝牛奶;父亲透过六楼宿舍的窗户俯瞰校园,刚想要感叹,凸出的肚腩已先一步抵上了窗台。

军训结束,赵梦鹤便遇到一个追求者,女孩子大胆表白,赵梦鹤落荒而逃,一路逃进学校的树林,藏身于一片稠密的灌木丛中。

灌木丛是微型爱好者的小小乐园,小石子、小昆虫与枝叶间细小的簌簌声都让人心旷神怡,赵梦鹤在其中蜷缩手脚,想象自己只有新生婴儿的大小,或者更小,变成魂入蚂蚁国的南柯太守,刚才的女孩子只让他记住了一个能产生颀长阴影的轮廓,与一把洪亮自信的嗓音,赵梦鹤此时无比想念福小姐。

电影【少年斯派维的奇异旅行】

大二下学期,赵梦鹤被学校劝退,至此,父母才知道他已严重旷课,并在宿舍与同学大打出手,原因仅仅是同学不小心踩断了他的一根粉笔。

父母急匆匆把儿子接回家,又急匆匆把他拉扯到医院,几番检查、哭闹与争吵,赵梦鹤终于说出自己对物体的恐惧,一切正常形体的事物在他看来都过大过密,而高大的建筑或加大尺码的任何东西(大号衣服、宽屏手机、三层牛肉汉堡)则让他直接感到心脏疼痛,有时甚至会诱发短暂的窒息。

此病超出了现有医学能力范围,医生给出的意见与对待癌症晚期的患者一样:想干嘛就干嘛,万事不要勉强。

父母一开始万念俱灰,认为儿子从此将成为一个废人,没想到休学一个月之后,赵梦鹤已能赚取小笔收入,半年后,他在网络售卖微雕作品的生意趋于稳定,月收入能与父母的收入之和持平,父母转忧为喜,甚至加入这项买卖的外围工作,帮助收发快递,充当临时客服。

赵梦鹤二十三岁,福小姐死亡,享年八岁零九个月,作为一只工蚁算得上高寿。此事无人知晓,一个月夜,赵梦鹤放下微雕工作,把福小姐放进一只玻璃小瓶,盖上软木塞。玻璃瓶只有成年人指甲盖大小,是专门订制的,平时用来盛装昂贵的微雕艺术品,它们的材质包括但不限于翡翠、沉香、蜜蜡、珍珠。

赵梦鹤把装有福小姐的玻璃瓶放进口袋,从床底下拖出背包,走出家门。他把福小姐埋在小区花坛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在玻璃瓶旁边种下一粒芝麻,最后把土壤轻轻抹平。之后他起身。蹲得太久,小腿酸麻,他站了一会儿,等酸麻劲过去,便背着背包走出小区大门,再也没有回来。他留给父母一间收拾整洁的卧室,与一张大额存款单。

赵梦鹤知道他将给父母带来不解与悲恸,但一个投身于微渺的人无法向生存于宏大的人们解释清楚对于世界的不同想象,哪怕对象是父母。

这之后的许多年,赵梦鹤从许多城市与乡村穿行而过,有些地方百废待兴,有些地方已经垂垂老矣,赵梦鹤都一视同仁,不作感想,因为经过他仔细缜密的考察,这些地方都不适合一个巨物恐惧症患者生活。

电影【坏孩子的天空】

这趟出走其实早有端倪。它萌芽于一个初秋的傍晚,那天,赵梦鹤和所有养宠物的人一样,晚饭后例行出门。邻居们遛猫、狗、鸟和养殖鳄鱼,赵梦鹤遛福小姐。他走走停停,耐心等待福小姐探索环境,和路遇的蚂蚁互相挥动触角,就像宠物狗互相嗅闻屁股,此时人的心情最为放松,脑子里没有特定的念头,耳聪目明。

晚风里送来一些声音。

它们是一些最为细微琐屑的语词,同傍晚的光线同样暧昧,同晚风同样疏散,它们像死去的人被时间冲洗干净的骨殖,懒洋洋惬意地摊在松软的泥土里,对意义与目的完全无动于衷。因此千万个人里面,只有赵梦鹤一个人碰巧遇到它们,又碰巧把它们捡拾起来,凑到耳边。

赵梦鹤不知道这些絮语来自何处,一开始他甚至不确定它们是彼此关联的同一类声音,但他发现,当他侧耳倾听的时候,福小姐也顿住脚步,一对纤细的触角敏感地在空气中微摆,几次三番,赵梦鹤就明白这不是幻觉。当晚,赵梦鹤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的是他自己当时也无法说清的东西,直到天色蒙蒙亮时,他依旧没有想清,如此迎来第二天,又度过一个月,来到下一个月、下一年。不知不觉间,赵梦鹤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福小姐待在一起,但绝不是出于对自然、生物、昆虫或生命的兴趣,他只是常常在脑海里回想起福小姐触角在微微旋摆的那个傍晚,秋风初起,晚霞温柔,蚂蚁触角这样过于微细的事物,世间只有他和福小姐心知肚明,这事的确毫不重要,但它发生于那一秒。

过后的几年,赵梦鹤、赵梦鹤的家庭与整个世界,都发生了一些大事,譬如赵梦鹤高考、郑欣爱荣升护士长、人类首次登陆火星、全球极端天气的比例上升、一种犀牛从地球上消失、养老金政策调整,而赵梦鹤记得的有:

鸡蛋壳小头的部分厚,大头的部分薄;

比起糖水,福小姐更爱喝牛奶,酸奶更好;

有一个网友想要购买他的微雕作品。

被诊断为巨物恐惧症之后,赵梦鹤感到如释重负,病症名称像一个容器,说不上合适,但至少容人暂居其中,再图以后。自此,赵梦鹤关上房门,一心沉浸于微雕工作。福小姐陪伴他左右,她已步入老年,不再热衷于在石膏巢穴里钻孔,大部分时间,她都趴在一个水槽旁边一动不动。

赵梦鹤卖得最好的作品是福小姐的等身像,用黑紫色淡水珍珠雕刻出来的福小姐完全能够以假乱真。这些用特制的高倍放大镜才能看清的作品在网络上传播,随发达的物流系统来到买家手中,他们付给赵梦鹤钱,并在闲谈之间透露只言片语的消息。由此一个小小的圈子在不经意间形成了,他们以巨物恐惧症来辨认彼此。一开始只是网络交流,渐渐地,胃口变大,这些人不再满足于虚拟交往,而是组织线下聚会,聚会时他们席地而坐,亲近地挨着地面而彼此间空出较大的间隔,他们使用白酒杯喝茶,用茶碗蒸的小盅涮火锅,旁观他们像一群木愣愣的痴呆患者,但实则他们表情丰富,只是他们使用微表情。

电影【如晴天,似雨天】

一次聚会上,一个刚刚旅游归来的同伴说起一桩见闻。她这趟旅行是不得已,是被家人硬拖出去的,地点是新西兰。她一路晕飞机、晕汽车、晕轮船,这些庞然的工业造物全都叫她肠胃难受。记不清哪一天了,她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一片河岸边,坐船参观两岸风光,这地方是著名奇幻电影的拍摄地,为增添神话气氛,导游故作神秘地介绍两岸高矗的石壁:夹岸相对的山岩如果发挥想象力,可以附会成执剑相向的巨人骑士,在故事里,他们具有人类无法理解的生命性质,久远的年代里曾有旅行家时隔五十年故地重游,发现五十年前昂首挺立的巨人之一,竟在五十年后微微弯下了腰。

假如石壁巨人生活在人类无法企及的时间尺度里,那人类在它们看来就属于极其微小之物。这位同伴进而想到,尽管尺度如此不同,石壁巨人却和人类生存在同一个世界,正如人类和蚂蚁生活在同一个世界,而彼此仍可以相安无事。

聚会的巨物恐惧症患者们接连放下白酒杯,喃喃地回味着同伴的用词,「相安无事」。

赵梦鹤接着她说道:「我一直能听到一种声音,像电流一样,比电流还轻。」

「我能看见丝织品上经纬线之间的空格,」另一个人说,「有时候我不好意思上街,大家跟不穿衣服也没什么两样。」

「我不爱吃东西是因为味道在我嘴里是分离的,酸、甜、苦、辣,一样是一样,所以我只爱喝白开水。」

应该有一个地方能让巨物恐惧症患者按自己的喜好生活。应该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赵梦鹤不是第一个脱离旧有的生活去找寻新栖息地的人,但截至他离开父母的那个夜晚,这样一个地方还没有被同伴们找到。这早在意料之中,巨物恐惧症患者有他们自己的特色和标准,他们大多也比较耐心,因为许多叫普通人心浮气躁的事物或事件,在这些人看来却是另一番光景,是许多微渺之物、细小逻辑的俏皮组合。

也许赵梦鹤最终找到了那样一个地方,也许他的旅行还在继续,我们作为外人无从知晓。哪怕赵梦鹤真的找到这个地方,这地方就在张光亮、郑欣爱夫妇楼上,他们俩很可能也察觉不到,那毕竟是另一个尺度,既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之中,又游离于我们的知觉之外。

对张光亮和郑欣爱来说,儿子是彻底失踪了,他们再也没能找到他。

作为母亲,有时郑欣爱也有种古怪的感觉,她觉得赵梦鹤就生活在她身边,甚至于就住在她楼上,吹进窗棂的晚风中捎带着似有若无的气息,夜深人静,天花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但一切都只是感觉,感觉又转瞬即逝。甚至在赵梦鹤刚失踪的那段时间,有时候,刚生下儿子的记忆重回心灵,手臂跟着精准地感受到一个婴儿的重量,十五天与二十天都有严格的分别,鼻子也能嗅到孩子那股温热微酸的奶味。

也并不能说全都是捕风捉影。

离开家以前,出于一种爱屋及乌的心理,赵梦鹤在工作台的角落与窗台各放了一点牛奶,福小姐虽然去世了,他担心还有未收到消息的朋友来串门。牛奶加了红糖与蜜,盛在两盏小小的隐形眼镜片里。

后来牛奶被喝掉了一些,剩下的变酸了,干结在眼镜片底部。最后镜片也风干皱缩,不知所终。

有时很庞大,有时很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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