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隆庆年间,北直隶有个商人名叫韩叶,是做布匹生意的,年轻时风流倜傥,喜欢沾花惹草,是花街柳巷的常客。
父母见他不务正业,给他聘了一位大商人家的女儿为妻,名叫洪娇,希望能够管住他。
父母的苦心没有白费,洪娇从小娇生惯养,十分凶悍,知道他的毛病,不许他出去花天酒地,更何况岳父洪老爷势力很大,他不敢不听。
韩叶三十六岁这年,媳妇洪娇因病去世,只留下一个女儿,名叫月惜,才十三岁,长得如花似玉。
韩叶年轻时有个老相好,名叫杨小芳,住的离他家不远,丈夫是做小生意的,经常出门,被他用花言巧语加钱财勾搭上,后来媳妇管得严,就没再来往过。
如今他媳妇没了,杨小芳更是八年前就守了寡,两人很快旧情复燃,经常把她接到家里来,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
他家里还有一个丫鬟名叫秋容,是媳妇的陪嫁,媳妇在世时管得严,他不能出去玩,就盯上了媳妇身边如花似玉的秋容,背地里和她好过几回,现在媳妇不在了,立刻收了她做小妾。
韩叶在家里和杨小芳、秋容风流快活,觉得女儿月惜还小,不谙世事,做事时不太避讳。
月惜的卧房就在他隔壁,有时候他这边闹得动静太大,难免会传到了月惜耳朵里。
韩叶做买卖经常外出,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家里的事就交给秋容掌管,又让杨小芳经常过来陪陪女儿。
后妈和爹爹的相好毕竟不是亲人,就算对月惜还算好,可她总觉得和她们隔着什么,在家里孤单寂寞,经常到舅舅和姨母家里玩。
洪家子孙众多,所以月惜有很多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有的已经成家,和他们来往多了,夫妻间的那些事也略懂一些。
表哥表弟们又有许多朋友,他们见月惜长得如花似玉,哪个不垂涎,千方百计想要亲近她,送了不少礼物,只为一亲芳泽。
月惜盼望着将来能嫁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见他们之中有几个风流倜傥文采出众的,收了其中几个的礼物,并和他们有书信来往。
韩叶家隔壁住的是做过知州的钟盛才老爷,世代书香,家族里出了几个做官的,是县里举足轻重的大户。
钟家有个后花园,园子修得极其奢华精致,种满了各类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假山怪石相映成趣,还有一个小池塘,经常开放给附近乡亲游玩。
花园西边还有一个小院子,建了两栋小楼,竹林名花点缀其间,僻静雅致曲径通幽,专门供自家的子弟读书。
钟老爷有个独生儿子名叫钟珍,刚满十八岁,住在院子里读书,身边有两个书童伺候,一个名叫报儿,一个名叫捷儿。
钟珍到了这个年纪,对男女之间的事十分好奇,看到旁边花园里有不少妇女来游玩,书也没心思读了,经常带着书童偷偷溜进来闲逛。
韩叶因为生意上的事,要到一趟松江府,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才能回来,想着女儿已经十五岁了,打算先给她找个婆家再走。
恰好这时,韩叶的大舅哥洪亮登门,说他有个至交好友名叫张世,出身书香世家,二儿子张进升现年十七岁,听说月惜花容月貌知书达礼,特意拜托他来提亲。
韩叶见是大舅哥做媒,对方又是书香门第,欣然答应,和张家通了八字。张家重金下聘,两家约好等韩叶从松江府回来,就给两人办婚事。
解决了女儿的终身大事,韩叶准备立刻动身,临行前嘱咐秋容好好看家,不要让陌生男子进门,又嘱咐杨小芳常来看看,照顾好女儿。
月惜听说张家公子是个才子,满心欢喜,在家盼着成亲那天。几个和她书信来往的少年,听说她定了亲,也都断了联系,舅舅姨妈也不再来叫她过去玩。
韩叶走后两个月,月惜每天待在家里,实在无聊,听说钟家花园里百花盛开,带着丫头景儿过去玩。
钟家花园里,紫心木香、黄蔷薇,与大红蔷薇开得满架都是。园里有规矩,只许看,不准采,花都被人摘了,其他人怎么看?
月惜看到这些姹紫嫣红的花朵,实在喜欢,伸手想摘一朵,猛然听到旁边有个人喊道:「不能摘,管园子的人看到会骂的。」
月惜被吓了一跳,赶紧缩回了手,没想到衣服袖子被花朵上的刺勾住,羞得满脸通红。
喊她的人,正是偷偷跑出来闲逛的钟家公子钟珍。
他闲逛时偶然间发现,月惜长得沈腰潘鬓细肌嫩肤,柳眉皓齿杏脸桃腮,举手投足间顾盼生姿,正在想怎么引她注意,看到她摘花,故意大喊了一声。
见她衣袖被刺勾住,钟珍连忙走上前帮忙。
钟珍看她羞红了脸,赶忙深深作了个揖,说道:「这是我家的园子,姐姐要是喜欢,我帮姐姐摘。」
说完,不等她回答,钟珍立刻每种花都摘下一两朵,捧到月惜面前。
月惜道了声谢,接过鲜花,低着头转身就走,见他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忍不住频频回头看他。
钟珍看她出了门,赶忙追出去,没想到她已经不见踪影。
他立刻回来问看管花园的园丁:「刚才那位小姐是谁家的,往哪走了?」
园丁说道:「她是隔壁韩相公家的独生女儿,名叫月惜,经常来看花。」
钟珍闻言满心欢喜,回到书房后,月惜的娇俏身影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吩咐小报和小捷轮流在花园里守着,如果见到月惜,立刻通报。
月惜回到家,摆弄着花朵,心里一直想着送花的人,心想:「看他和我年龄相当,长得一表人材风流俊秀,要是能嫁这样一个人,这辈子也值了,不知道那张家公子是啥样的人,不如明天再去逛逛。」
过了一天,月惜约了杨小芳一起去看花,刚走进花园,已经被捷儿看到,赶忙去告诉钟珍。
钟珍听说她又来了,赶紧跑过来,看到她和一个半老徐娘走在一起,腰身婀娜顾盼生姿,感觉整座花园的花在她面前,都显得黯淡无光。
他整了整衣服,走过去规规矩矩作了个揖,说道:「你是韩家姐姐吧?」
月惜道了个万福,没有应答,杨小芳却开口道:「原来是钟公子,她正是韩老爷家的姑娘,老身陪她过来看花。」
钟珍问道:「好妈妈,敢问你是她什么人?」
杨小芳答道:「老身姓杨,是她的邻居,和她家是世交,她父亲到松江府做生意,托我照看她,和她一起过来走走,打扰钟公子了。」
钟珍说道:「原来是杨妈妈,这是说哪里话,咱们都是近邻,理应多走动,让我领你们到各处去看看吧。」
钟珍立刻做起向导,领着两人在花园游玩,经过桃花林,穿过迎香阁,走过芙蓉池,迈向耐寒斋。
他一边走一边讲解,眼睛却始终直勾勾地盯着月惜看。
三人经过芍药栏和玫瑰圃,到了蔷薇架边,钟珍赶忙上前,把花架上的木香、蔷薇、玫瑰,地上的虞美人等花摘下几朵,双手捧到月惜前面,说道:「姐姐,你拿回去放在花瓶里,谢了随时过来摘。」
月惜接过花没有说话,杨小芳说道:「女儿,快谢谢钟哥哥。」
月惜羞红了脸,只说了声感谢,钟珍赶紧答应道:「几枝花而已,有什么好谢的,姐姐你要是中意,以后随时来摘,等过些日子下了雨,就都凋谢了。」
月惜轻轻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钟珍舍不得她走,一直送到门口。
杨小芳走得快,走在前面,月惜金走得慢,钟珍跟在她身后,小声问道:「姐姐,明天还来看花吗?」
月惜看他一直跟着,秋波一转,喊道:「妈妈,等等我。」
杨小芳停下脚步,月惜跟了上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了,钟珍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
月惜看他这幅痴情的模样,已经把他装进了心里,左思右想,夜不能寐。
到了第二天,月惜心想:「昨天能去,今天也能去。」
第二天,钟珍一大早就来到花园,见月惜迟迟不来,在园子里踱来踱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担心被爹娘知道,只好回到书房,让小报和小捷在花园门口守着,随时来报信。
过了三天,月惜实在忍不住,心想今天一定要去看花,又拉着杨小芳一起去。
书童看到月惜远远走过来,立刻报告少爷,月惜刚一进门,就看到钟珍站在门里等着。
钟珍赶忙迎上去,说道:「杨妈妈,今天又来看花?」
杨小芳说道:「是啊,又来了。我家里有事没工夫,可我这女儿偏要拉我来。」
钟珍说道:「咱们是邻居,想来随时可以来,何必拉着妈妈?」
杨小芳说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她太执拗,一定要拉我来。」
杨小芳是情场老手,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两人的心思,笑着对月惜说道:「女儿,你在这里看花,我家里还有点事,一会就回来。你看钟公子斯斯文文的,就像你的哥哥,你放心玩,我办完事就来找你。」
接着她又对钟珍说道:「公子,我女儿在这里看花,你帮我照看着点,我去去就来。」
钟珍大喜过望,立刻答道:「杨妈妈去忙吧,不用你吩咐,我也会照顾好姐姐的,你就放心吧。」
杨小芳又连着道了几声谢,笑着离开了。
钟珍说道:「姐姐要看花,这里的花已经残了,我书房里的花开得正艳,一起去看看吧?」
月惜问道:「你的书房在哪?」
钟珍指着隔壁说道:「墙那边就是。」
月惜说道:「那就请哥哥带路。」
钟珍闻言欣喜若狂,把月惜领到书房,朝报儿和捷儿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离开,帮忙关上了门。
钟珍把月惜带到后堂,院里有两棵垂丝海棠,花开满树,娇艳无比。
钟珍问道:「姐姐认识这是什么花吗?」
月惜答道:「晓得,这是垂丝海棠,没想到开得这么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钟珍问道:「难得姐姐来玩,到我书房后面坐坐吧?」
月惜说道:「去坐坐倒也无妨。」
钟珍带着她来到书房里面的小房间,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可知道,我想你想得茶饭不思,就像是丢了魂一样。你我有缘相遇,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儿。」
他一把抱住月惜,月惜笑着推着他的手,说道:「不要这样。」
月惜虽然推着他,身子却没有动,脚也没有动。
钟珍哪能不明白她的心思,见她欲迎还拒,嘴里不停喊着姐姐姐姐,搂着她往榻前走。
月惜一边走一边道:「哥哥,我还是女儿家,你放我走吧。」
钟珍说道:「我也是小孩,我们正好是一对儿。」
春潮过后,钟珍见被褥上点点桃花,欣喜若狂,说道:「姐姐,你明天一定要来。」
月惜没有说话。
估摸着杨小芳快回来了,钟珍依依不舍地把月惜送出门,又嘱咐道:「姐姐,你明天要是不来,我可就没命了。」
月惜说道:「我已经许配人家,现在做下这种事,我才要没命呢。」
钟珍愣在当场,月惜噗嗤一笑,匆匆出了门。
两人刚到花园,杨小芳正好赶来,对月惜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月惜微微点头,跟着杨小芳离开。
第二天,月惜一个人来到花园,钟珍早已等候多时,急忙跑过来,把她带到书房,一进门就抱住她说:「好姐姐,想死我了。」
月惜微微一笑,说道:「还不赶快把门关上?」
从此月惜几乎每天都要来看花,两人浓情蜜意如胶似漆,哪管得了有没有婚约,园丁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月惜每次来,钟珍都要让报儿和捷儿在书房外面把风,当两人在房里颠倒乾坤时,他俩总会挖开窗户纸悄悄窥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园丁和捷儿、报儿嘴上没有把门的,两人的事很快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有好事者编了儿歌唱道:韩家姐姐,生得妖娆,白天看花,晚上看花,被郎看见不相饶,想来春天已播种,又要生个小妖娆。
儿歌越传越远,很快传到了张家人耳朵里。张家是书香世家,哪丢得起这个人,找上门要求立刻退婚。
这时候韩叶还没有回来,当家做主的秋容不肯答应,说道:「俗话说,捉贼见赃,捉奸拿双,怎么听到一个儿歌,就冤枉我家小姐清白,谁知道是不是仇人故意陷害?就算是要退婚,也要等老爷回来再说。」
出了这样的丑事,张家想得是赶紧撇清关系,一天都等不了,觉得有凭有据,告到了县衙,连带把钟珍也告了。
知县姓唐,进士出身,是个贪财好色之徒,因为犯了错被贬为知县,见是背着未婚夫偷情的案子,十分上心,立刻命衙役将相关人等拘拿到衙。
钟珍和月惜,书童小报和小捷,韩叶的小妾秋容,张家老爷,以及街坊邻居,都被带到县衙,唐知县升堂,逐个叫上来审问。
等到月惜上堂,唐知县打眼一看,见她长得仙姿玉貌美艳动人,真是人间尤物,心想:「就算她没有这事,我也要把她问罪,等结了这个案子,就悄悄把她夺过来做个小妾。」
唐知县问过之后,把书童小报和小捷提来,一顿板子下去,两人立刻招出了实情。
唐知县判道:韩氏月惜,已经许配人家,却不知自重,与轻佻书生做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将钟珍重责二十大板,月惜官卖,以儆效尤。
判决之后,唐知县本打算找个人出面把月惜买下,没想到张家世代书香却丢了大脸,恨极了月惜,咽不下这口气,雇了个人来买月惜。
唐知县起初不肯答应,可是张家势力大,几次到上面去告,唐知县知道得罪不起,把月惜给了张家。
这时候韩叶才回来,听说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赶紧带着银子找到唐知县,祈求他开恩。
唐知县如实告知,是张家人不肯放过他们,他也无能为力。
月惜被张家雇佣的人买去,然后被卖到了京城青楼,落水为娼。
月惜长得美艳绝伦,即便是京城里见多识广的达官贵人们见了,也挪不动步,很快艳名远播,名噪一时,来光顾她的客人络绎不绝。
到了这步田地,月惜心里仍然放不下钟珍,恨不能再叫他一面。
几年之后,钟珍到京城乡试,无意中听到了名妓月惜的大名,还以为是同名。但想起当年的情义,他还是花重金买了她一夜。
两人万万没想到还能再次重逢,多年以后再见面,竟然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此时钟珍已经娶妻生子,他立刻花重金为月惜赎身,带回家做了侧室,月惜总算有了个好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