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无月，云厚星疏，货郎许黑牙半夜三更才回到村子。
室中有灯，长吁短叹，货郎妻子孙玉芝脖子都望长了，听到邻居家门口几声低低的狗吠，料想丈夫回来了，推门而出，果然看到矮墙后丈夫的身影正走过来。
孙玉芝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内，将丈夫迎回屋里，连忙点火热饭，紧赶慢赶，张罗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许黑牙不比往日，对着娇妻热饭，愁眉苦脸的，好不容易扒了两口饭，却含在口中，久久都没吞下。
孙玉芝望着他青蛙一样胀鼓鼓的脸庞，不由满肚子委屈，道：「难不成你早在别人家吃饱了？」
许黑牙连连摇头，说没吃，是路上遇上点事情，想不通。
孙玉芝半信半疑，问他究竟遇上什么事情。
许黑牙长叹一声，怎么说呢？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以为可能自己走着走着做梦了。
他回来的路上经过白石岭，岭边的白石村很多村民都是他的老顾客，针头线脑零嘴什么的，上回经过他们村时都一一预定了，歇了半天，村民们给了钱，一一拿走预定好的东西。
除了卖东西，许黑牙像往常一样，主动帮几位孤寡或病弱的老人干了些活，挑水、抓鸡、杀鸡、砍竹子、补屋顶、拧湿被子甚至教训熊孩子等。
热情的余婆婆留他吃了蒸芋头、老萝卜干与白粥。老萝卜干确实老，一口下去，生津止渴，暑气全消。余婆婆笑眯眯地看着他，说这萝卜干在坛子里二三十年了，村里多少人想拿一点做药引，自己都舍不得呢。
其他村民纷纷帮腔，说余婆婆简直当许黑牙是亲儿子呢，二三十年的老萝卜干都拿出来吃粥。
余婆婆把脸一板，假装生气道：「胡说，我什么时候把他当儿子了，我是把他当孙子！」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隔壁张大爷端来一大碗昆布绿豆糖水，非要他喝。许黑牙要分一半给余婆婆，其他人又笑，说别推辞了，人家张大爷就算不喝，也短不了余婆婆那一份。
一大群人等他吃饱喝足，往他担子里塞了新鲜蔬菜瓜果，才放他走。走过了半个村子，张大爷追上来，塞给他一只荷叶折成的小包，说里面是余婆婆的心意，天热赶路怕中暑，回家后记得拿块老萝卜干煮点水。
经过村边破庙时，有个驼背的黑衣婆婆拦住问他，她要的钓鱼钩呢，有没带来。
许黑牙很肯定，自己之前并未见过驼背老婆婆，更没答应过她带钓鱼钩，正要拒绝，看到驼背婆婆竭力仰起的脸上满是期待，一时不忍，想起自己的担子里有一盒钓鱼钩，那是上个月青石镇程大少爷要的，带去了，他又说不要了。
他搁下担子，拿出盒子，挑了一枚钓鱼钩，递给驼背婆婆。驼背婆婆不接，说不够，一整盒自己都要了，多少钱不论，最主要有用。
许黑牙一时好奇，多嘴问了一句。附近没有河溪池塘，她想钓什么。
「钓金牛。」
驼背婆婆不仅告诉了他自己要还请他再帮个忙。
身为货郎，许黑牙早习惯了随时出手帮助老弱病残，驼背婆婆请他帮忙，他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本以为驼背婆婆所谓钓金牛是钓金色的天牛之类，谁知驼背婆婆一本正经指挥他用黑色长绳绑好钓鱼钩，又在钓鱼钩上绑上一束五颜六色的草茎，慢慢放进破庙旁边的老水井。
她再三叮嘱，若是感觉黑色长绳被金牛拉紧，不要急着拉起来，那时候金牛力气足，一拉便发疯，应该先抖动黑色长绳，朝右手方向连着抖三个圆圈，金牛就会卸了气力，一拉就起来了。
她说得那么严肃认真，许黑牙紧张得心怦怦乱跳，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坏了事。
出乎意料的是，长绳一直毫无动静。
风吹叶动，附近树林的树叶簌簌响个不停，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下，在井台上闪烁着无数细碎的光影。许黑牙望着细碎的光影，握着黑色长绳的右手已经酸了，眼皮不时耷拉下来。
「好好钓，要是丢了金牛，我就将你填入井中！」驼背婆婆阴恻恻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吓得许黑牙出了一身冷汗。
他开始怀疑驼背婆婆独自住在破庙里的原因了，可能她是个偏执的疯子，才被村里人撵了出来，只能在破庙中容身，而自己呢，不回家，在这里陪着一个疯子发疯。
以他的力气，真要走，驼背婆婆拦不住他的。
他考虑要不要走，忽然感到手中黑色长绳绷紧了，被什么重物牵扯着往下坠，因为刚才开小差了，一时来不及拉，再出力拉时，绳子已经失去了那种重物拉坠的感觉，松了，空荡荡的，拉起来一看，绳子一端的钓鱼钩和七彩草束都没了。
「你、你、你——你害惨我了！」驼背婆婆软倒在地，嚎啕大哭。
许黑牙怕女人哭，何况眼前大哭的还是年纪不小的驼背婆婆？他连忙认错，自告奋勇再钓一次。
「钓钓钓，你以为虹草容易得啊，我费了整整一年功夫，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束。」
许黑牙望着几近崩溃的驼背婆婆，心生惭愧，问她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虹草。
驼背婆婆说有倒是有，却不大可能，需要一块二十年以上的老萝卜干。
水井里有金牛已经荒谬，金牛还爱吃老萝卜干？许黑牙从未听过这么荒谬的事情，但自己担子里正好有余婆婆送的老萝卜干，不妨试一试，若是成了，便了却驼背婆婆一桩心事。
他从担子里的荷叶包拿出一块老萝卜干，挂在新的钓鱼钩上，重新绑好，缓缓放进水井中。
他一直牢牢握住黑色长绳，还把长绳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屏气凝神，生怕再错过一丝异动。
就在老萝卜干触及水面的那一瞬间，刚才的垂坠感觉又来了，手腕与虎口被勒得生痛。
他不敢迟疑，赶紧按照之前驼背婆婆的指导，往右手方向连续抖圆圈。
一圈，一圈，又一圈，三圈过后，他手上轻松了许多。
「好，好，好！」在驼背婆婆兴高采烈的叫好声中，许黑牙慢慢将长绳收了起来。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长绳的另一端，居然真的挂着一头金灿灿的牛，会动的牛，半尺左右，四肢耳鼻齐备，一面上升一面极力挣扎，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驼背婆婆双手一搂，牢牢掐住小金牛的腰，将小金牛按倒在水井旁边的地上，接着往小金牛额头上贴了一小块红纸，原本极力挣扎的小金牛变得安安静静，仿佛就是一尊金雕的塑像。
这一切发生得特别快，许黑牙看着驼背婆婆连贯的动作，目瞪口呆，这婆婆的身手，也太敏捷了吧。
他还没感叹完，驼背婆婆一手拎着小金牛站了起来，腰也不驼了，脸也不皱了，除了那身蓝衣服还一模一样外，整个人变成了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大概七八岁左右。
漂亮的小姑娘含笑道：「货郎，你帮了我大忙，你嫁给你如何？」
许黑牙吓一大跳，连忙后退几步，离她远一些，双手乱摆：「使不得、使不得，你还小呢，不能乱说话，我家里妻子好得很！」
小姑娘噗嗤一声笑了，露出白生生的糯米牙，道：「我心情好，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许黑牙胡乱抹着额上的汗，心想谁知道你是何方神圣，谁又知道你说要干什么。
小姑娘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告诉他，自己是白石岭山神的小女儿，小时候调皮，各种恶作剧戏弄白石村的村民，不把父亲的教导、告诫当一回事，后来甚至将父亲要献给上天的金牛扔进了破庙前的水井里，父亲大怒，直接将她变成了个驼背的老太婆，说除非她钓起金牛，否则永远都是这副样子。
要钓金牛，需要老萝卜干，她多次去白石村找村民要老萝卜干，可是村民们以为这又是她的恶作剧，根本不搭理她。
她只能去找虹草，一年内起早摸黑，踏遍白石岭每一个角落，终于找到了一小束五颜六色的虹草。
「若不是你，我不能钓起金牛，不能恢复自己的摸样。」她收好小金牛，朝许黑牙认真行礼道谢。
许黑牙说白石村的村民好得很，将心比心，很容易相处的。
小姑娘点点头，说知道了，往后再也不会戏弄、欺负他们了，会像他一样，多多照顾孤寡病弱之人。
「夫君在想什么呢？」妻子孙玉芝再次问。
许黑牙回过神来，慢慢将白石岭钓金牛的事情告诉了妻子。
孙玉芝听了，点点头，说：「能帮到她，是好事。」
「你就不怀疑我说的是假话，也不问问，我帮了山神的女儿，得了什么报酬？」
孙玉芝摇摇头，微微一笑，说：「你深夜平安回来，便是最好的报酬。」
灯灭了，夜正静，夫妻细细私语传出窗外。
窗外院子一角坐着个小姑娘，小姑娘晃着脚，翻了翻白眼，低声道：「没良心的家伙，明明说了给你们送一对好儿女，就是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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