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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迫嫁给父亲的仇敌,摄政王。

2023-12-07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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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被迫嫁给父亲的仇敌,摄政王。(二)我父亲跟摄政王是仇敌,但并非什么权臣奸佞。相反,我爹这人,一等一的忠君爱国,按道理上来说跟摄政王是没什么根本矛盾的。但摄政王之所以成为他的仇敌,还得从六年前的一场政变说起。那会儿先皇突然驾崩,三、五、七几个皇子为了抢先拿到传国玉玺在京里打得不可开交。我爹作为禁军统领,任谁来游说都无动于衷,所以他的家眷——我娘,我大姐姐,我二哥还有我就被当时的三皇子,现在已经死无全尸的庶人郑季修抓去做人质,威胁我爹,若多守宫门一刻,就杀他一个孩子。我娘虽然是清贵文官家族出身,但当时没叫过一声怕。我那会儿只有九岁,只会抱着我娘的裙子哭。我大姐姐已经许了人家,定了年底过门,我二哥也已经考过了秀才,等着今年下场考举人。和只会哭的我不同,他们二人一个机敏一个冷静,对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面不改色。我爹在看到我们娘四个被推到宫门前的时候脸色就变了。他挣扎了半天,盯着三皇子特意点着的计时香冒汗。双方僵持了许久,突然铛啷一声铃响,三皇子得意地说:「江统领,一刻钟到了。」我不知道我爹当时动摇过没有,但可能是动摇过的。可我娘不干,我娘冲着我爹喊:「江毕!你若退一步,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于是我爹没退,我娘真去做鬼了。我本来抱着我娘的腿小声啜泣,可我娘喊完那句话之后就主动撞刀抹了脖子。鲜血淋了我一头一脸,我被大姐突然拽到近前捂住眼睛,但没什么用,她手上也全是温热的血液。我听见我爹大吼一声,声音凄惨。但他死死站在原地,没挪动一步。又一声铃响,我木愣愣的被大姐推到二哥怀里。她被三皇子的人拽走,丢到了叛军堆里。于是我在被大姐捂住眼睛之后又被二哥捂住了耳朵,但是我依旧听得见大姐的惨叫声。我那会儿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很怕,于是抱紧了二哥的腿,不住地打哆嗦。我是真的很怕,我二哥的手也在抖,我想他也怕。我哭着哭着就不哭了,把脸埋在我娘给二哥做的新袍子上,听着背后的动静。双方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我忽然听见禁军高喊「晋王来了」,但那如暴雨如鼓点一般的马蹄声在街前转了个弯,又渐渐远去。于是三皇子很得意地大笑,他说晋王也是奔着皇位去,根本不是来勤王的。我爹忠的君已经死了,不如忠个新君,他登基之后给我爹封侯拜相,再给我娘亲追封个国夫人,以示恩宠。他说着就要拉过我二哥,一边动手一边说,若我爹不识抬举,就把他唯一的儿子也送去做鬼。我二哥躲了。他一矮身,往前扑了几步,把我向我爹的方向推出去。我踉跄了几步,木愣愣回头,看到三皇子的刀冲我二哥的腿砍去,热腾腾的血喷了一地,我二哥头也不回,朝我叫道:「小婉,跑啊!跑!」我已经被吓傻了。二哥叫我跑,我就跑,却不知道是往哪里跑,一边跑一边嘶喊。有弓箭手对准了我射箭,我不会躲,也躲不开,只能一边胡乱跑一边发抖。有一支箭穿透了我的肩膀,有一支箭擦破了我的腿,我委顿在地上打颤,听不见我爹吼了些什么,只记得有一支箭直冲我眉心来,而斜刺里突然又飞出一支黑翎箭,射断了它,钉在我的裙摆上。禁军又一次喊:「晋王殿下!」而我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我就不会说话了。

(三)

晋王是先皇幼弟,先皇父亲的遗腹子,打小与皇子们一起长大,后来驻军去了雁门。政变那一日恰好撞上他奉诏回京,抵达京城的时日。于是他带着三百亲兵,诛杀了三皇子与七皇子,将五皇子押入大牢听候发落。我小的时候不懂,后来才听说,晋王带回来的三百亲兵,一夜之后只剩下七十余人。爹爹怨恨晋王殿下才来时不肯施救,他也知道当日若晋王先顾了他这边,那七皇子就会攻入端礼门,占据皇宫,更难攻破。但理解归理解,爹爹还是恨,他不只是恨晋王殿下,他还恨自己无能,没能救下我娘,也没能留下我大姐姐的命。大姐姐是自尽的,她被多人蹂躏,找到时已经几乎没个人形。爹爹转头吩咐人来带走大姐,只是一转头的功夫,大姐就从地上捡了一支残箭,用最后一丝力气捅进了喉管。二哥的腿被砍去一截,能保住命已是万幸,但当时他失血过多,醒来之后,已然傻了。本来和和美美的一家,到最后只剩下我爹爹和我两个囫囵完整的人。我或许也算不得囫囵,因为那日之后我就再也不会说话了,一张口,就会从喉头涌出血腥气。整整三年,我爹宛如死了一般。他不说,不笑,不哭。新皇即位他就去朝拜,皇帝给封赏他就接着,有差事他就去做。我外祖母心疼二哥与我,想把我娘的妹妹嫁给爹爹做续弦。唯独这事爹爹没有接受,他把我送去了外家住,然后带着二哥离开了京城。我曾一度想,爹爹是不是也恨我。若不是我,二哥也不会没了腿,也不会从惊才绝艳的江二郎变成浑浑噩噩的傻子。他把我放在外家,带走了哥哥,是不是不想看见我,也避免想起与我相像的阿娘和大姐。我与阿娘和姐姐像,我是知道的。才到外家那阵子,外祖母整日抱着我流泪,说「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女儿。」这时候外祖父就会拍着外祖母的背安慰,说:「庆娘不堕我宋家累世清名傲骨。」舅舅与姨姨见了我也流泪,大舅母与我娘亲厚,曾在我娘灵前哭昏过去。她不由分说地把我要在自己家里养,按照年龄重新把我与宋家的孩子序齿。于是我既是江家的三娘,又是宋家的四娘,宋家的仆人见了我,不许称呼「表姑娘」,一律要叫「四娘」。那会儿我十二岁,二表姐宋明真与我最亲近,去哪里都要带着我。她原先是京中女郎里最为温文淑雅的一个,可为了我,硬生生自毁了这名声,变得伶牙俐齿,只为了在他人嘲笑我是哑巴的时候反击回去。这些爱意,我一一都记着。我在外家住了三年,是宋家最疼爱的孩子,就连最小的妹妹宋明恩也要逊我几分。我原先总惶恐,不敢受,怕被表兄弟姐妹们怨恨,但后来发现是我多心,阖家上下都不怨我,明恩也总是缠着我,叫我绣花给她看。到外家的第二年,我写信给爹爹,说想把名从江婉改成江明婉。爹爹回信来允准了,告诉我找到了一位姓褚的江湖名医,二哥的神智似有起色,等二哥再好些,就带这位大夫回来给我看诊。我没告诉爹爹,大舅母与外祖母为我张罗亲事却屡屡碰壁。愿意和宋家结亲的人很多,但一听是哑巴了五年的惠康县主要说婆家,便纷纷婉拒。次数多了,温婉的大舅母也发了火,放话说大不了宋家养我一辈子。就在这个时候,皇宫里突然来了懿旨,着惠康县主嫁与晋王为正妃。我许多年没有听到晋王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像是什么开关,一下子关闭了我的理智。我心知不应当,但却控制不住地在接旨时候哭着躲避,抽搐颤抖。传旨的内官没法子,只好匆匆把懿旨交给我外祖母,就回宫复命去。等我恢复神智的时候,就听外面说,晋王凶恶,连惠康县主这样的哑巴都不愿意嫁给他。其实不是这样的。

(四)

这桩婚事,外祖父与外祖母皆不答应。外祖父换上多年不穿的朝服去面圣,外祖母和大舅母也分别朝太后和皇后那里递了牌子求见。二表姐上个月已经出嫁,却打着住对月的旗号又回了宋家陪我,二表姐夫也搜罗了不少小玩意宽慰我。我在家里闷了三五天,觉得自己控制得住了,才去见外祖母。外祖母见了我又流眼泪,直言对不住我,没能求得皇室收回成命。我在纸上写字问外祖母:「爹爹知道了吗?」「先前还没告诉他,但现下不能瞒了。」外祖父摸摸我的头。「婉儿不怕,外公明日去见晋王,请他帮忙说项。」宋家清贵,也是纯臣,从未像这次一样四处奔走求人。这样的抗旨行为已经惹了皇帝不快,昨日皇帝找由头朝大舅发作,令他停职在家几日醒醒脑子。可这哪是叫大舅醒醒脑子,这明明是叫宋家醒醒脑子,别跟皇帝对着干。这些年来,我爹代替晋王守在雁门,晋王则卸了兵权在京城做摄政王。先皇的后宫并不平静,大皇子早年病逝,二皇子有心疾,四皇子无心皇位,五皇子作为庶人被终身幽禁,六皇子则被七皇子牵连,自请去守先皇的定陵,三、七二位皇子被剥除皇室身份,死后被戮尸枭首,八、九二位皇子没活过周岁,最后剩下一个宫变之时只有十四岁的十皇子,懵懵懂懂被拥上了皇位。太后与众臣恳求晋王留京摄政,于是晋王有了一个摄政王的身份,到现在也有五年。少帝逐渐长大,自然想要集权,容不下这位摄政多年的叔叔,也理所当然。娶我,不过是这场政治博弈的序幕而已。晋王本人凶名在外,也只是这一两年的事。早年那些人多么爱夸晋王驻守边关英明神武,现在就多么爱说晋王冷血无情残暴不仁。可实际上晋王摄政的这些年来,发下去的每一条政令都是利国利民的良策。他没能救下我阿娘与兄姐,我不怨他,他当时也实在是无计可施,只能先去驰援宫城最薄弱的地方。我二哥若清醒,想必也不会怨他,二哥是最懂事明理的人。爹爹恨他,只是伤心地狠了,若不找个人恨,他恐怕撑不了这么多年。我想晋王或许也知道,因此在爹爹刻意自请去雁门,从他手上拿走他的兵的时候,晋王没有阻拦,反而痛快交接,叫我爹爹少走了很多弯路。我想了想,想了又想,写道:「外公别去了,婉儿愿嫁。」外祖母捏着我的胳膊摇头:「婉儿不要勉强自个儿,你外公在世家中还有些面子,活动活动,或许就有转圜余地了。」我拍拍祖母的手,又写道:「外祖母,不必为了婉儿的婚事,惹得皇家不快。婉儿信晋王是好人,他会好好对我。」外祖母看了我的话,拥着我失态大哭。外公也红了眼睛,一手抚着外祖母的背,一手摸着我的头。他说:「婉儿愿意,那就好好备嫁。外公一定让你嫁得风风光光。」我跪在地上,朝二老郑重地磕了个头。宋府允了婚,这事就不能再瞒着我爹。我怕爹爹误会外家,于是亲自写了信给他。信寄出去的第二日,晋王亲自来宋府下聘,八十一抬聘礼堆满了前厅。我在屏风后和二表姐坐在一起,听礼倌在外面唱礼单,一件一件,从摆设到衣食,无一不是世间珍品。礼倌唱到最后一项,是一对活雁,按规矩我要出去,将红绸系在雄雁的颈上,以示愿与男方结亲。二表姐陪我出去,我手里拿着柔软滑润的红绸带,在礼倌的指点下轻轻将它系在雄雁的颈上。我垂眸打着结,听礼倌对我说:「县主好福气,这对雁是殿下亲自猎来的,从五对雁里选了最漂亮精神的一对,来给郡主下聘。」我系好了结,抬起头望院门,对上一双黝黑的眼睛。我此前没见过他,但我不知怎的就笃定,他就是晋王殿下,我未来的丈夫。我轻轻朝他福了一礼,他也微微欠身,然后目送我回到屏风后去。他的目光并不灼人,也不冷淡,如一泓安然的湖水,在微风里泛着淡淡的涟漪。他是个好人,我不会看错的。

(五)

爹爹的回信回来的很快。不出我所料,爹爹暴跳如雷,信中的字句虽多有压抑,但依然可以窥见他燎天的火气。他同时也递了折子要回京,不知道折子里说了什么,反正皇帝只是叫天使带着赏赐去边关安抚,并没有准他回来的意思,想来也是怕他混不吝,生搅了这桩婚礼,扰乱他集权于手的大计。我又写信给爹爹,请他少安毋躁,不要为难天使。毕竟皇帝,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连午膳能不能加菜都要问过晋王意见的少帝了。想来至少在我出嫁之前,皇帝是不会允许爹爹回京的。婚期定在了来年五月廿三,约莫还有一年的时间。这一年里我至少要给自己绣一幅榴开百子的插屏和一床鸾凤和鸣的被面,嫁衣倒是不必我自己绣,因为出嫁时候穿戴的必然是亲王妃品级的命妇大妆。我从聘礼的布料里挑了一匹银雪绢绣插屏,挑了一匹大红的缎子绣被面,最后想了又想,又抱走一匹缃色的绸子,悄悄从府里的绣房处问了下聘回礼时给晋王衣裳的尺寸,想给他做一件外袍。侍女念青从外头买点心回来,递给我一封信,说是从府外回来路上,有人悄悄放在她篮子里的,她见上面写着「县主亲启」四个字,于是赶忙拿来给我。这信在外封上没有落款,只有横平竖直看不出风格的四个楷字。我挥退了念青,展开信纸,纸上的字很有风骨,虽不圆融,却有藏锋的沉静。我把会给我写信的人想了一个遍,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双如湖水一样的,黝黑的眼睛。是他写来的。我低头细读他信上的话。信上写他过两日要下一趟江南道,问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又问我最近好不好,叫我做绣活时多歇息,别伤着眼睛,最后他说,若是我肯回信,就让侍女把信放在承宁街一家叫「苏记」的香药铺子那儿,他会派人去拿。我看着信发笑,他的关心有点笨拙,甚至照我俩现在的关系看,多少还有点逾矩。不过他大概也清楚,否则就不会偷偷把信放在念青的篮子里,而是直愣愣地送来了。他果真是个好人,我并没有看错。我铺纸磨墨回信给他,我说我很好,吃睡都很安逸,绣活做到夜里也就停下,绝不会费眼睛,我说他若下江南,能不能买一幅江南的风景画,我想看看江南的白墙黛瓦是什么样子。末了我摇铃叫来念青,交待她明日把信放在苏记香药铺,顺便买一点鹅梨香回来,熏信纸用。念青拿着信退下了,我看着方案上裁好的衣片,想了想,把内襟扣上绣绷,绣了指甲盖大的一个「澄」字。晋王姓郑,双名清渊,表字子澄。人如其字,是个清明澄澈的君子。我不该怕他,也不会怕他。他在六年前救了我的命,六年后又将成为我生命中除去父母与外家最亲近的人。我的梦魇并非因他而起,或许却能因他而灭,让我能在多年后重新面对过去的事,面对一切悲剧的开始。我又摇铃把念青叫进来,在信的末尾又添一句:「你爱好什么颜色?我给你打个扇坠罢。」

(六)

晋王没再回信过来,想必是准备等到从江南道回来之后连东西一起送给我。给他做的衣裳这两日也只剩下一道缝钮子的工序。念青从绣房给我拿来了各色磨得圆滑小巧的玉钮子,我俩挑挑拣拣,挑出了四五枚沁色的黄玉纽扣,穿了与衣料同色的线,缝在衣襟处画好的位置上。念青在旁边排着待会儿绣插屏要用的线,屋子里安安静静,除了漏刻的声音外没别的声响。突然外面一阵喧闹,念棠出去望了片刻,打听回来告诉我,说我爹来了。我心里一惊,边关守将无诏回京是死罪,爹爹怎么可以冒这么大的险。「主君是担心姑娘呢。」念青扶我起来到妆台前坐着,替我重新绾了头发,又给我多披上一件外衫。我净了手,草草擦干之后就带着念青和念棠急匆匆往祖母的院子赶。我进屋去,没人拦我,爹爹果真在,外祖母由大舅母和二舅母扶着低声安慰,爹爹和外公对峙着,两个人都气红了眼。我心里一急,怕外公再气出个好歹,急忙上前一步给屋里的人都行礼请安。有我打岔,气氛总算好了一些,外公和爹爹也都坐了回去,只是脸上都带着火。我看了外公一眼,轻轻摇摇爹爹的胳膊,央求地看着他。爹爹见我的表情,脸上一松,压着脾气问我:「婉婉,你真是自愿嫁的?」我点点头,招手叫念青拿纸笔过来,写给我爹爹看:「女儿是自愿的,爹爹别生气。」「叫我怎么不生气!」爹爹声音高起来,他怒气冲冲地说:「晋王那个人,怎配你托付终身!」我拽拽他的袖子,又写道:「爹爹,他是个好人。」「好人!他是好人,眼睁睁看着你姐姐——」「仲德!」外公喝道。我心空了一瞬间,呼吸急促起来。念青扑过来抚着我的前胸,哭叫着「姑娘呼气,姑娘呼气」。爹爹被吓了一跳,跪在地上拍我的后背,嘴里语无伦次地道着歉。不知是谁递到我面前一个鼻烟壶,被沁凉辛辣的鼻烟一冲,我不得不呛咳起来,终于把这口气倒了出去。爹爹被我吓着了,把我拥在怀里,哽咽着说:「婉婉不气,爹爹错了,爹爹不该凶你。」我拍拍爹爹的手,勉力坐起来,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婉婉没事,爹爹不怕。」「晋王是个好人,婉婉信他。爹爹有心结,婉婉不强求。」我继续在纸上写,「爹爹信我,我会过好的。」「婉婉信他,爹爹就信他。」爹爹摸着我的头发,「若他对婉婉不好,爹爹就是打上门去,也要把婉婉带回来。」我笑笑,像儿时那样用额头蹭蹭爹爹长着胡子的下巴,点点头写道:「他对我不好,爹爹就打他。」我在大舅母的搀扶下起了身,又喝下一碗参茶,出了些许汗,感觉好了一点。爹爹也朝外公道了歉,虽然脸上还有些残余的不快,但对上我的目光,也尽数化作了笑容。我在舅母身边坐了片刻,觉得困乏,于是就近睡在了祖母的床上。半梦半醒时候,我听爹爹对外公说:「江滨好了很多,如今也能说完整的句子了。多亏那神医。」二哥哥也在好转,那我也放心了。我听着外头模糊不清的话,渐渐睡过去。

(七)

我醒来时候,爹爹已经走了。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爹爹毕竟是无诏回京,还是早些回去便宜,省的皇帝怪罪下来辩解不得。爹爹留了一串珠子给我,珠子大小不一,形状也不很圆润,但念青告诉我,爹爹说这是二哥在恢复的时候串的,他听说自己有个妹妹,就一定要爹爹带回来给我。我想象不到二哥在串珠子时候要费多大的力气,但一定极其不易,故而我叫念青替我好好收着,出嫁的时候我必是要带走它的。这也算是哥哥给我的添妆。晋王下江南也约莫有了七八日,我算过路程,此时或许已经快到淮河。我也收到了他差人送来的第一样礼物——两盆打着花苞的金星雪浪。送东西来的人说,这两盆花是晋王在洛阳高价买的极品,还雇了花匠悉心照顾。可我一见就笑了,这两盆花虽好,却也绝对称不上极品,晋王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好一回冤大头。我写信叫这两位士兵带回去,信里告诉晋王花已经收到,又叮嘱他别轻信商人推荐,也别总花大价钱买东西。信写过去,过了十几日,晋王回信过来,言辞很是懊恼,告诉我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之后必会听我的叮嘱,不再乱花钱。我被他信中透着点委屈的话逗得直乐,连针都下错了好几次。念青不得不细细拆了线叫我重绣。可我一看到绣架就笑,不得不先把东西收拾起来,等到明日再说。他这人,虽然在边关做了不短时间的将军,可到底也养尊处优惯了,采买东西从不用他出手,难得亲自做一回交易,还上当受骗,哪有摄政王这威风凛凛的气派。他信上还说,再过约莫十七日,他就从江南道回来了。信上的日期是六月十八,现在是六月廿五,我算了算,再有十天,他就到京城了。我数着日子,难得有一点大胆的念头,想要到时出城去接他,但也知道舅母绝不会允许我出城,但只是这样想着,我就觉得满足。榴开百子的插屏刚绣了树梢上那一簇石榴花,红嫩嫩的,娇艳欲滴,明恩来找我看,直说我绣工有进步,还缠着我叫我教教她。十日过得极慢,我竟然少有的有些不耐烦,只好又抱了一匹细棉绸布出来,想给自己做身里衣。说是给自己做,但裁片的时候又裁成了晋王的尺寸。念青没大没小,笑我口是心非,我被她说的脸上一阵害臊,急忙把她撵了出去。念青笑着躲出去,不多时又仓皇着一张脸进来,对我说道:「姑娘,晋王殿下遇刺了。」我手一抖,剪刀在衣片上划了一道硕大的豁口,刀刃直戳进我左手的鱼际里去。念青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翻找伤药,我看着手上的血滴滴答答下去,喉头又一阵一阵泛腥。念棠听见惊呼也从外头进来,急忙抓了方案上的衣片要擦我手上的血,反被我死死地抓住。我听见一个陌生又沙哑的声音问道:「他还活着吗?」「殿下昏迷——姑娘!你能说话了!」念棠惊喜地看着我。我张了张口,滚下两行泪来。我不想要这样恢复声音,我只想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怎么就遇刺了呢!他做过将军,上阵杀敌神勇无比,更有千人阵中取敌首级的英雄事迹,怎么仅仅下了一趟江南,就遇刺昏迷,不省人事了呢!我攥着染了血的白布,失魂落魄地去寻我大舅母。此时此刻,只有像母亲一样的她能安慰我些许了。

(八)

我去寻大舅母那日给她吓了一跳,她慌忙请了府上的大夫来为我清创上药,一边又安慰我,叫大舅打听打听消息。我开始还耐心地等,可消息越多我越心惊。晋王是在京城外遇刺的,箭上不知涂了什么毒药,使他发起热来始终不退,从遇刺到今日只短暂醒来过一次,还念着叫亲随把东西送来宋府。我看着那堆礼物难得的生了气,气它们也气自己,但再生气也无济于事,我见不到他,不知道他成了什么样子。他一被送回王府,就被御医团团围着诊治。大舅上门去探过一会,回来时候表情颇有些沉重。我急得乱想昏招,差点央求舅母让我扮成小厮跟着大舅再去一次。府里府外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面色憔悴到无法见人,还惹了大舅母一顿训斥。念青劝我休息,说若是晋王知道我这样,怕是会心疼。我倒情愿他心疼到醒过来。我在家里焦急地等了五日,终于传来消息说晋王彻底清醒,却烧坏了一双眼睛。我不在意这些,从六年前那场惨剧我就知道,只要人还活着,那什么损失都可以接受。只是我终究有些可惜,我还没仔细看过他那双湖水一样的眸子,却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光彩。我叫念青送信去苏记,叫对方一定念给晋王听。没过几日,念青拿了回信回来,我拆开看,心里一惊,纸上还是晋王风骨铮铮的字迹。他向我赔不是,说抱歉吓着了我,又说他眼睛其实没事,叫我别担心。我并非猜不出其中关窍,想来是皇帝终于忍不住向晋王出手,而晋王将计就计,想借此机会还政给皇帝,叫皇帝少作些怪。但我总有些忧虑,我觉得皇帝大概不会就此收手,毕竟没了眼睛还有耳朵与嘴,要想真的保险,皇帝必会对晋王下死手。我不在乎是谁当皇帝,我只想亲人都平平安安的。我把我的忧虑回信给晋王,晋王又回信安抚我,说他早有布置,绝不会让皇帝得逞。他说不想把我和宋家卷在这些腌臜事情里,必会在成婚之前将这一切尘埃落定。可怎么个尘埃落定法,难不成要篡权夺位?我被自己的念头吓得一个激灵,可细细想来也并无不可。他若知道我的想法,定要说我胆大包天。我轻轻叹了口气,重新铺布裁衣。夏天炎热,给他做一件纱袍,松松穿着,定然俊朗。

(九)

此后果然没再发生什么大事,但从宋家逐渐闭门谢客的举动,和外公与二位舅舅日益凝重的脸色来看,外头大概是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地步。晋王的伤也好了,他倒真像是做了闲王,除了上朝就在府里莳花弄草,深居简出,除了偶尔通过暗线给我送些东西,表面上与谁家都不往来。我也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在家里精心绣插屏,到第一场雪落的时候,我这幅足有一人高的插屏才将将绣完,还待送去浆洗装裱,才算彻底完工。晋王派人给我送来了冬天用来熏衣服的香料,薰暖甜润却不冲鼻,惹得明恩向我讨了好些去。我和念青重新在绣架上绷了用来做被面的布,可几天过去了谁都惫懒地不想动手。大舅母看我这样子,痛痛快快给我放了假,允准我出府去逛逛。我难得出门玩,于是赶忙换了衣服披了斗篷,叫底下人套了车出去。宋府在昭福巷,出巷右拐就是承宁街。我还没去过承宁街上的苏记香药铺,这回少不得要去露露脸。我在香药铺挑了一把线香并两盒香丸,又在瓦子听了一折曲子词,在绣坊买了一匣子金银线,最后转去朱雀街上的酒店里吃中饭。酒楼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迎仙楼,念青去要了个普通的雅间,可小厮带路七拐八拐,竟把我们带到了后院一处很清幽的小院子里来。念青有些打怵,正想叫住小厮理论,从那小院子里却出来两个瞧着面熟的人,朝我一行礼:「殿下在里面。」我愣了一瞬间,想起来他俩是送金星雪浪到宋府的两位军士。那在里面的殿下只可能是晋王了。我心里泛起一阵甜,又觉得他这样着实有点孟浪。思前想后,我还是带着念青进了院子。院子中央就是一台桌子,而等着我的人,就在桌旁的一棵垂着红果的荚蒾底下站着。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眼睛黝黑柔亮,像泛着涟漪的湖水。这应当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此前信写了再多,东西送了再多,不打照面,终究不一样。我端详他,他也端详我。晋王长相是很好的,大概是随了晋国太妃,不苟言笑时看着有些冷淡,有了表情却很生动。我看着他失了神,好半天才匆匆一福身,想要遮掩过自己的失礼。「别紧张。」他笑了,朝我招招手。「你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念青,让她去耳房等着,自己顺着他的话走到了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他有些歉疚地看看我,说:「我该给你和江统领道歉的。」很久没人称呼我爹爹为「江统领」了。我看着他写满愧疚的脸,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是在为什么道歉,也知道他为什么不说清楚是为什么道歉。他是怕刺激到我叫我难受,而称呼我爹爹为「江统领」,也说明他是想对几年前的爹爹道歉。当年的事,我爹爹恨他,他也自觉愧怍。我想寻纸笔写给他我的话,他却拦住我,对我道:「我学了唇语,你作口型,我读得懂。」我张了张口,又抿抿唇。我很久没说过话,上一次也只说了短短几个字,现在突然叫我做口型,我竟然还有一点慌张和羞耻。但他也不催,只是鼓励一般望着我,朝我眨眨眼睛。我蓦然生出一股说话的勇气,咬咬牙「说」道:「不怪你的。」「不怪我吗?」他重复了一遍。「那……那时候,你若不去,端礼门,就破了。」我抬抬手又放下,说话逐渐带了气声,「爹爹,也明白。」「况且,你救了我。」我朝他笑,「谢谢你。」他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红,不过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又说:「有件事,还望你别生气。求娶你的圣旨,是我向太后求的。」「我去参宴的时候,听见有人说不好的话……」他顿了顿,「说到底,耽搁你,我也有责任。」「别往,身上揽呀。」我忍不住上前一步,拍拍他的手,「我不,生气的,你是,很好的,人。再说,罪魁祸首,俱已伏诛,还是你,为我家,报了仇。」「嫁给你,我是情愿的。」纵使当初或许有一些勉强,现在也完全没有了。无论世人再怎么说晋王冷酷无情歹毒狠辣,可我知道那都是假的传言,真正的晋王,会为六年前的事挂怀,甚至愿意用自己的余生作为弥补,他心如赤子,澄明端方。

(十)

那天我在迎仙楼逗留了一个时辰,尝了不少以前未曾吃过的美味佳肴,还带了几匣果子点心回去。晋王也派人一路护送我回家,次日又打着立冬的旗号送了许多东西来,全是我昨天多看了一眼却没有买下的。大舅母大概猜到我去见了谁,但也并不生气,反而摸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将来我一定是有福气的。可我绝没想到我的福气会这样大。事情发生的极其突然。据说是除夕宫宴的时候有人再次刺杀晋王,却被堂上武将一起反杀。查验刺客身份时却发现此人是晋王亲兵的所谓证据。晋王当即叫家人送来了亲兵名册与画像一一对比,查清晋王府亲兵中绝无此人,禁军与十二卫也分别出了人辨认,最后金吾卫的人辨认出刺客是一个月之前才入金吾卫的一名小兵。金吾卫、羽林卫、锦衣卫三卫是天子亲兵,与禁军还有不同。刺杀晋王的人出自天子亲军本就很令人怀疑,晋王却突然收了手,露出一副失望心死的模样,说什么都不肯再查。与此同时京里也流传开皇帝要对已经交权且眼盲的亲叔叔赶尽杀绝的流言,对皇帝声誉极为不利。皇帝毕竟年轻,与经历了两朝权力更迭的晋王不同,在有心人的刺激之下开始光明正大地处处辖制晋王,从不许上朝发展到不得出府,变相将晋王幽禁起来,终究惹了京外大营的将士们,造成了本朝第一场士兵哗变。晋王虽多年不领兵,可在武将眼里,他的形象却决不可侵犯。皇帝登基时就是赶鸭子上架,六年来也没攒下多少心腹。此事一出,他朝中几乎无人可用,最后不得不跟晋王服软,叫他去安抚大营的士兵。晋王应了,却有条件。他用平定哗变的「功劳」换了卸任摄政王,回自己封地的圣旨。皇帝深觉放晋王回去就藩是放虎归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同意。我的婚期则被提早到三月,在京中举行完婚礼,就跟晋王一起回太原去。晋王写信给我,信里说太原有诸多宝贝,王府比京中的还大,他特地叫人腾了一个小院子专门用来给我种花。话里话外都撺掇我同意跟他回去。我被他这点小心计弄得哭笑不得,回信给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然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他又回信过来:「等你到了太原,我就叫褚大夫来给你看看,若能恢复固然好,恢复不了也无妨,我看得懂。」我二哥的大夫也是姓褚的那位,略想一想就知道,这位大夫估计是晋王主动送到我爹爹眼皮子底下的。我不再回信给他。婚期提早了两个月,我的被面枕套都还没绣完呢,眼下满打满算只有七十来天,我紧赶慢赶才能在铺房之前把东西做好。明恩和二表姐都来帮我赶工,我们仨兵分三路,才堪堪在婚期前十天,将鸾凤和鸣的被面,百子千孙的帐子与鸳鸯戏水的枕套绣全乎,之后全交给家里的绣房进行后面的工序。而我虽然不必再绣嫁妆,却要在这十天里做足一切新嫁娘要做的准备,每日还要被大舅母压着复习礼仪,并不比每日坐在绣架前头要轻松多少。故而他在婚前最后一次来信时,我回信抱怨他,惹得他又送来好些新奇玩意给我赔罪。他哄人倒是越来越会了。(十一)成婚前一日,明恩按礼来陪我睡觉。她如今也渐渐长开,眉目间有了少女的影子。我与明恩头碰着头,她对我说:「姐姐,我真不想叫你出嫁。」我笑着捏她鼻子,用气声说:「那我不嫁了,明天叫晋王殿下打哪儿来回哪儿去。」「那可不成!」明恩忙摇头:「晋王殿下心里有你,他定会好好待你的。」「快睡吧。什么有没有我的。」我有些害羞。「发乎情,止乎礼。姐姐羞什么?」明恩搂着我的胳膊,望着帐顶:「若我将来出嫁,也要嫁个对我好的。」「明恩,别拉着你姐姐聊了。」大舅母的声音从屏风外传过来,「明日婉儿要是精神不济,我先收拾你。」明恩冲我吐了吐舌头,规规矩矩闭上眼睡了。我看着她的睡颜,心里也萌生出一股不舍来。明日我就要出阁,离开家到晋王府上,与晋王立一个小家。我对诸多人说我信晋王,我也确实信他,可事到临头,我却又忐忑起来,还带着些微的期待与欢喜。我不会看错人的。我想着晋王那双黝黑的眼,也沉沉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我是被大舅母叫醒的。晨起事务众多,我要沐浴,要开脸,要穿命妇大妆,要让全福太太梳头……还要看避火图。等我什么都准备停当,面色羞红地坐在闺房里歇口气,外面又传来了男宾的起哄声,叫得最响的是三表哥,他喊道:「殿下赋诗催妆,作的不好,可不叫你带四妹走!」「对!今日可要听听殿下作的催妆诗!」另外有人高声应和。外头闹哄哄的,可也慢慢安静了下来,想是也在等着晋王的催妆诗。我在屋里掩口笑,也想听听他能作出什么好句来。「驻月仙娥揽镜妆,牙奁漫启画眉长。诚邀青鸟殷勤问,天女何时见刘郎?」他声音不大,但却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我听得最后一句,低眉不肯应声,偏偏明恩在一边搡我,笑着打趣:「姐姐,问你呢,天女何时见刘郎?」我咬牙不肯答话,一张脸全缩到扇子后面。明恩扶着我肩膀大笑,笑完了扬声冲外边喊:「刘郎且等着!天女这就出来了!」我只来得及瞪明恩一眼,就被屋里的姐妹与长辈推起来,用扇子挡着脸出门。门外催妆的宾客此时已经退去前院,我由明恩扶着,先去厅里拜别长辈。外祖父和外祖母坐在上首,我爹抱着娘亲的牌位坐在左侧椅子上,大舅与大舅母则在右侧。我进门来,三跪九叩,忍着泪意拜别亲人。外祖母泣不成声,大舅母还镇静。她站起身来代替我阿娘训诫我,叫我到了婆家孝顺公婆,敬重丈夫,友爱弟妹,这都是些惯例的话。训诫到最后,大舅母的声音也哽咽了,她最后说道:「婉儿,今日出嫁,好好与晋王过日子。若过得不好,就回家来,舅舅舅母给你撑腰。」「婉儿晓得了。」我用气声回答,又叩头下去。「婉婉长大了。」我爹爹含泪看着我,「爹爹和阿娘都祝福你。」我忍着眼泪拼命点头,生怕若回答了再哭出来。我朝爹爹磕头,也朝阿娘的牌位磕头,最后拜别外祖父与外祖母,实在忍耐不住,终于哭出来。「去吧孩子,去吧,你大哥背你出门。」舅母过来摸摸我的脸,牵着我的手出去。几位表哥都站在门外,见了我,露出一个含泪的笑。多年未见的二哥哥坐在靠椅上,也等在门边,见我出来,他像小孩子一样拉拉我的袖子,塞给我一颗喜糖,含混地说:「妹妹不哭,成亲是喜事,吃糖!」我如何能不哭呢。我惊才绝艳的二哥,如今像稚儿一样,却还记得用糖哄我的眼泪。大表哥沉默地抹抹眼睛,在我面前矮下身去。我俯身趴在他背上,闭上眼睛,感受到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把我背出了门,交到另一人的手里。这个人在六年前救了我的命,六年后成了我的丈夫,我们之间,还有无数个六年。我听见大表哥沉沉地说:「四妹交给你,你得对她好。」我也听见晋王沉沉地承诺:「大哥放心,子澄此生必不负婉婉。」我由念青搀着进了轿子,很快就起了轿。我知道这轿子摇摇晃晃地跟在晋王的高头大马后面,轿子后面还有我整整七十二抬的嫁妆。迎亲的队伍与送亲的队伍合并,浩浩荡荡地走过京城最繁华热闹的街道,直到晋王府门前去。我在轿子中不断地清嗓子,借着喜乐和鼎沸人声的掩盖练习。待我将这句话练习顺了,轿子也停了下来。我听见晋王用弓箭射轿门的声音,便也从里面踢了一脚。「喔,新娘子轿门踢得响,日后可得罪不起唻。」外面有人起哄。「哪里还敢得罪!」晋王笑着应了一声,待轿夫打开轿门,亲自将红绸递到我手里,弯腰扶我出来。我们之间靠得这样近,近得我有些害羞,但我一定要把我练了一路的话讲给他听。我捏住他的手,努力又清了清嗓子,忍着羞意,一字一句把我想说的话讲给他。「天女来见刘郎啦。」

(番外一)晋国太妃是个很和蔼的婆婆,她原先是成祖的嫔,封号为敬。成祖驾崩之后,先皇即位,将成祖为数不多的几个妃嫔都加封了一层,改称太妃,于是敬嫔成为了敬太妃,又因为先皇将幼弟子澄封为了晋王,于是敬太妃又改了称呼作晋国太妃,在先皇登基后就随子澄之国就藩,于太原晋王府安顿下来。先皇暴病亡故,皇子叛乱,子澄率兵勤王清君侧,事了之后就一直定居在京里,直到与我成婚后才再回晋王府。说来,这也是子澄六年以后第一次再见母亲。我婚后只在京里逗留了两天,归宁过后,就与子澄一起乘车北上,前往太原。因为是回家,行路并不紧迫,子澄带我沿路游玩,走走停停一个半月,才真正进了太原的城门。离太原城还有五里的时候,子澄就派了先锋兵提前去城里送信,于是我们进城的时候,已经有王府派来的侍从在城门口候着,一路把我们引回王府去。太妃娘娘并没有叫我们一回来就去拜见。她叫身边侍女来给我们传话,说叫我们夫妻两个先沐浴修整,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再提见面的事情。我初时觉得不太妥当,毕竟我是新妇,所以与子澄商量待换过衣服就去给婆母敬茶。子澄却把我拦下,叫我遵从太妃娘娘的话就是,不必多想。我心中依旧忐忑,但碍于初来乍到万事不懂,只好暂且按捺下不安,听从子澄的话。但第二日见了太妃娘娘之后,我就放下心来。

太妃娘娘很和善,性子也很爽快。我给她敬茶,她也并未刁难我,几乎是我刚把茶杯递到她面前,她就接了过去。待她抿过一口茶,就立即俯身把我拉起来,叫我与她坐在一条矮榻上。「好俊的丫头。」太妃娘娘拉住我的手笑着说,又摸了摸我的头发:「苦了你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咬字还有些飘忽,但子澄一直鼓励我说话,我也就暂时放弃了写字交流的习惯。只是不知道这样说话会不会让太妃不快,因此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她的脸色。但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反而又摸了摸我的脸。「好孩子。」太妃娘娘欣慰地拍拍我。「日后在家里,不必紧张。在这王府里头满打满算就三个正经主子。渊儿向来自律,也无侍妾通房。平日里他处理事务或是去练兵的时候,你若觉得寂寞,就来陪陪我这个老太婆。日后吃穿住行上有什么想法,尽管放手去叫底下人做。只管家一事,不是我不肯放给你。一来你年纪还小,如今不过十五岁出头,身体也孱弱,正该好好将养,没得叫这些杂事连累得睡不好觉;二来你和渊儿才成婚,也应好好相处亲热。待过几年养好了身子,更有个一儿半女做了母亲,我再将这些庶务放给你,可好?」「婆婆是心疼婉婉,婉婉省得。」我点点头,「若婆婆不嫌弃婉婉愚笨,婉婉就常来与婆婆作伴。」「这孩子,说什么愚笨不愚笨的。」太妃娘娘又笑了,「你若愚笨,那渊儿就该是个木头疙瘩,才配得上你。」我有点羞惭,转头去看坐在一边喝茶的子澄。子澄察觉到我的目光,冲我温柔一笑,插话道:「阿娘快放过你儿媳妇罢,婉儿脸都红透了。」「瞧瞧,这就护上了。」太妃娘娘佯怒瞪了子澄一眼,又对我说:「你这样绵软的性子,日后要是受了他欺负,可尽管来找阿娘,看阿娘收拾他。」「子澄不欺负我的。」我也笑了。之后子澄常有公务要办,晋地并不很大,但各方各面杂事也多,从课税到通商,属臣呈上来的公文林林总总也能摆满桌案,况且晋北关隘众多,与北突厥毗邻,他隔些日子就得到军营去练兵以及处理军务。时间久了,我在王府中确实无趣,于是日日都去太妃娘娘那里与她作伴。太妃娘娘虽然有了些年纪,却有一颗蓬勃的心。她常留一班唱南曲的伶人在外院听候吩咐,隔三差五也叫人请教坊里善于百戏杂耍的艺人来王府中表演,再或者请托说书的善口技的来讲故事。她爱说话,带得我也常常说。某一日子澄离家许久后从外边回来,到太妃娘娘这里来请安,恰巧我与太妃娘娘打叶子牌输了,正在罚背绕口令,他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惊喜道:「婉儿说话越发流畅了。」「那是自然,你也不看是谁带着。」太妃娘娘从果盘里拿出一个橘子剥开,先撕了一瓣吃,随后把剩下的分给我。我也撕下一瓣吮里面的汁水,酸得舌根一麻,于是不动声色地掰下一小半橘子递给子澄。子澄不知其情,接过来就一口吃了,酸得五官都皱在一起。我与太妃娘娘笑作一团,差点打翻了茶杯。子澄皱着眉连吃了两块蜜豆糕才好,他又喝了一口浓茶,这才呼出一口气,不无委屈地说:「我一路颠簸回来,才换了衣服就急匆匆来见阿娘和你,就只配一口酸橘子,我太亏了些。」我冲他笑道:「五月离家,八月才回来,期间三个月连封信都不送,害阿娘与我担心,岂不该罚?」他也笑:「此次去的地方太偏远,事情又紧急,不便送信,我也忘了叫人回来递个信儿。王妃罚得应当,这口酸橘子,本王认了。」我又是一阵笑,太妃娘娘拍拍我的手,开始赶人:「得了,小两口别在我跟前腻歪,快回去诉衷肠罢。」我与子澄对视一眼,拜别了太妃娘娘,回自己的院子去。中秋时节,院子里的花草都逐渐衰败,且我又不喜菊花的味道,故而院中除了两棵长青的樟树,就只剩一株挂着果的石榴还可赏玩。我想了想,从低枝上摘下一个约莫有半个拳头大的红石榴递给他,静静等着他的反应。他果真是个笨的,拿过石榴一边剥一边劝我说院子里的树是用来看花的,果子必然酸,不好吃。我按住他的手,忍着笑轻声说:「你再猜猜?」他看看我又看看石榴,满脸茫然:「猜什么?」「你说呢?」我指指石榴树:「你走的时候这树花刚开,现下它都结果了。」「是啊,结果——」他重复了一遍,终于发现哪里不对,瞠目结舌地望着我半晌又难以置信地说:「结果了?」我从他手里拿过石榴,慢慢的向下,放在身前,笑着望他:「是,结果了。」

(番外二)

二哥最终只恢复到十二三岁孩子的心智。褚大夫说,若日后有造化,或许还能寸进,若没有,一辈子也就如此了。阿爹很失望,觉得治病治了十来年最终结果却不尽人意,实在是令人难过,但我觉得还好,十二三岁恰是明事理的时候,不会的东西可以学,总比懵懂如稚童要好。但我忘了二哥十二岁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跳脱性子。一天里头丫鬟朝我报了四次「二郎君寻不到了」,我还没说什么,小丫鬟倒被吓得差点哭出来。阖府的仆从今天就没干些别的什么,尽去找他去了。晋王府占地相当大,约莫三百亩地,花园楼宇不计其数,找个人就像大海捞针,困难得很。最后还是子澄不知道从哪里把满身尘土的二哥推了回来,交给伺候他的丫鬟,叫她们带去给他换身干净衣服。也不知道他坐着轮椅,是怎么支开丫鬟小厮跑个没影的。阿爹气地抄起东西要揍二哥,我急忙拦下他,却又因着爹爹这举动想起幼时的一件事来。那会儿是个夏天,我约莫六岁,我手里抱着布鱼儿,由阿娘的侍女织云姐姐带着在池边喂鱼。池里的鱼都是阿爹一尾一尾给阿娘挑回来的,品相很好,红白团花一样在碧波里潜游。我看着鱼儿们跳跃争食,高兴地拍手,突然一块石头扔过来,恰好砸到一条鱼脑袋上,那鱼立时翻了白肚,浮在水面上。我回头去看石头扔来的方向,看到二哥正慢慢把手背回背后,装作一副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冲我说道:「小妹,你看我做什么?」我抱着布鱼瞅他,脆生生揭穿他:「哥哥把鱼打死啦。」也是赶巧,爹爹刚好拎了新买的鱼过来荷花池,要把新买的鱼放进池子里,正听到我的话。他看了一眼池子里翻起肚皮的鱼,没说什么,把手里拎着的小桶中的鱼倒进荷花池里,然后顺手把桶扣到了二哥脑门上,把他往胳膊底下一夹,就跟拍羯鼓似的噼里啪啦在二哥屁股上揍起来,直把二哥揍得吱哇乱叫。我看二哥挨揍,又回头去看看鱼,发现之前翻了白肚皮的鱼又已经翻过了身,懒洋洋地游开。这算什么,二哥白挨一顿揍,屁股两天着不了凳子,阿爹也被阿娘撵出卧房两天,说是二哥什么时候好他什么时候才能到阿娘跟前来。我把这事儿当笑话似的在饭桌上讲给大家听,大家都笑,唯独二哥不乐意。多大个人了,气呼呼把碗一推,嚷嚷道:「我没干过这事儿!」依他现在的记忆,定然是没有的。我也这么跟他解释。谁知道听了我的解释,他似乎更生气了,偏生因不良于行,坐在墩子上不能乱动,只好横眉立目生气。他生气,阿爹也生气,斥他吃饭也吃不安生,事情都是他做下的,如何又说不得。二哥更加不满,我也不知他从何处来那么大气性。他端起碗一摔,碎瓷飞迸,把周围伺候的几个小丫头吓了一跳。子澄早就立起来护在我身前,不过我离得远,也并没有受什么惊吓。「发什么疯!」阿爹拍桌子怒吼。我看到二哥瑟缩了一下,却依然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继续跟阿爹发犟。他也喊:「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妹妹还能冤枉你?」阿爹又一拍桌子,四处看看要找什么趁手的东西。看架势是要跟二哥动手。二哥也是害怕,可嘴上却不服软,还忙着拱火。我看情势不好,于是推推子澄叫他上前去拦一拦,我则趁机把二哥扶到轮椅上,推着二哥离开用饭的小花厅,出门的时候叫外头的小厮待会儿再进去收拾残局。二哥看样子是气狠了。若是大人,一般不会为这事生气,就算生气也不形于色。可偏偏他现在是孩子心性,气得眼睛发红,眼里包着泪珠子都不肯往下掉。我推着他往小花园去,一面走一面跟他道歉:「二哥别生气,是婉婉不该提的。」「跟你没甚关系。」二哥的语气还是很生硬。我俯身拍拍他的肩,问他:「那二哥今晚为什么这么大火气呢?」他不说话了,只盯着团团盛开的牡丹,可看神情并不像是在赏花。我只当他不想说,也没再追问,就推着他沿着园里那潭小池塘慢慢走。我的几个侍女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听后吩咐,不多会儿,二哥先支使一个去小厨房给他拿点饽饽,过一会儿又支使一个去他房里给他拿条毯子。他支开人的本领实在不纯熟,我觉得他大概是有什么话想说,于是悄悄朝侍女摆摆手,叫她们站远一些。等到看不到那些小姑娘的身影了,二哥才拉拉我的手,叫我站到他身前来。我等他开口,他显得有些羞赧,但也显得很委屈。我心里一酸,蹲下身趴在他膝上,抬头看着他。他别扭了一小会儿,才开口低声说道:「我没有朝妹妹生气。」「婉婉知道,二哥最疼小婉了。」我握着他的手摇一摇,「那二哥能不能告诉婉婉,为什么生气?」他又不说话了。垂着眼睛抿着嘴,神情萎靡又可怜。我有些迟疑,觉得要不还是别问了,正想开口说些别的,就听到二哥小声地,很委屈地抱怨:「你们都记得,只有我不记得。」我一时没太明白,只听他又说:「我记不清小时候的事情,也记不得娘和大姐,爹的长相我也记不分明,也不很记得住你。你们说的事情,我全都不记得。」「我有时觉得,你们记得的不是我,是别人。」二哥沮丧地看着我,「我知道以前的江滨很好……可我全都不记得了。」「爹说我如今算年纪也二十有九,翻过年就而立了。可我看子澄,看其他二三十岁的郎君,都与我不同。」「我晓得我……不算正常。」二哥垂下头去,萎靡地说:「我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懂。四书五经我读不进去,旁的也无一样擅长。你们说,叫我好吃好玩便罢,也不求我得什么功名。可我觉得不好。」「但我也知道,我做不成什么。况且……我还没有腿。」他俯身捏了捏自己右腿的裤腿。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若往上摸一点,或许能摸到一段残肢。「小婉,我仿佛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你们记得的江滨和我是两个人,我代替他活在世上,你们通过我追忆他。」「那我是什么呢?」二哥吸了吸鼻子,又埋头下去,不叫我看他的脸。我没想到二哥会想这些,我也以为他想不到这些,可我却忘了二哥是多么敏感的一个人,这是他无论是否失智都拥有的性情。我也从没想到过,那些于我和爹爹而言的温馨回忆,在二哥哥看来有多么陌生,甚至叫他生出了惶恐的情绪。他听那些不属于现在的他的往事,与听别人的故事一般无二。以往的江滨是他又不是他,就像是一具身体里先后寄居了两条不一样的魂。我心都要碎了。「你是江滨,是爹爹的长子,是我的二哥。」我握紧了他的手,「你也不是代替谁活在世上的,哥哥。」「以前的事情你不记得,小婉就不提。总归以后日子还长,二哥也会跟爹爹,跟子澄还有婵娟,婵媛和蓬鹤有新的,你记得住的记忆。以前的二哥是小婉的二哥,现在的二哥也是。」我摸摸他的头发,「二哥哥是最好的。」「四书五经不通,我们便不读四书五经。常言道三百六十行,二哥若有喜欢的,随意择一事做即可。二哥虽不良于行,却是顶聪明的人,手也巧。你前几日给婵媛编的小花冠,现在还搁在她镜匣里头,娟儿也吵着要舅舅给她编一个。二哥哪里是无用之人呢。」「不过是些微末小事。」二哥自嘲地笑了一下,话语中不无苦涩:「我也只能逗一逗小孩子。」「可天下泱泱万民,做大事的人才有多少?更多人都是做着所谓微末小事过一生的。」我拍拍二哥的肩,起身绕到轮椅后面推他回去。「外祖家明恩妹妹前几年出嫁,夫婿也不曾授官,也不曾考取功名,诗书学得也不精细。我原以为她嫁得不好,谁知她说她夫婿偏爱机械营造,也不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发明,就给他初生的侄子做了架自摇床,连六七岁的孩子都想上去躺躺。这也是微末小事,可人家偏爱这个。就像二哥给婵媛编金丝花冠,虽然微末,可你喜欢,又有何不可?」「你我生在这勋贵之家,本就不用为生计发愁。学得文武货与帝王并非唯一的路,也不应为这约定俗成的规矩束缚。二哥莫要着相呀。」

这场推心置腹的交谈或许起了些作用。当日二哥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可后来看他精神头好像好了起来。他也少跟爹爹置气吵架,每日变着法鼓捣些东西。阿爹那张嘴向来不饶人,我为了避免他俩争执,少不得要叫子澄和他手下的武将去校场跟爹爹摔摔跤,省得爹爹看到二哥「不务正业」又要拍桌子上房,弄得鸡飞狗跳。孩子们也越发爱粘着二哥,回回都见着三个小孩子簇拥着他笑闹。这样就好了。——————————————————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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