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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

2023-12-07文化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从前慢】

1927年2月14日,木心出生于浙江乌镇。

木心本名孙璞,字玉山。璞意为蕴藏有玉的石头。孙家是当地富户,经过祖父两代苦心经营,财产颇丰,拥有田地两千亩。从小家里便给他请了名师,教授四书五经。

「四书中,我最喜欢【论语】,五经中,最喜欢【诗经】,也喜欢借【易经】中的卜爻胡说八道。」

七岁那年,父亲病逝。葬礼上,木心亲手书写了一副挽联,字迹清秀,给邻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木心对父亲的去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悲哀。

他后来说:「我七岁丧父,只记得家里纷乱,和尚尼姑,一片嘈杂,但我没有悲哀。 自己没有悲哀过的人,不会为别人悲哀……

▲木心全家福,左二为木心

殷实的家庭环境养成了木心卓尔不群的艺术修养。家里请了两位博学鸿儒,一位教国学,一位教西学。西学老师教【圣经】、希腊神话等,要求所教授的内容必须全部背诵。

木心自幼对【圣经】情有独钟,他说「少年时一触及【圣经】,就被这种灵感和气氛所吸住」,以至一生中反复阅读达上百次而不倦。他把耶稣视为「一位绝世的天才,道德与宗教的艺术家」,声称「我的文学引导之路,就是耶稣」,而【圣经】只不过是一部绝佳的文学作品而已。

当时,著名文学家茅盾先生在乌镇有间书屋,里面放着十几箱精心挑选的好书,好多书上还有茅盾的亲笔圈点、眉批和注释。木心经常去茅盾书屋看书。

后来木心自述:「少年在故乡,一位世界著名的文学家的‘家’,满屋子欧美文学经典,我狼吞虎咽,得了‘文学胃炎’症,后来想想,又觉得几乎全是那时候看的一点书。」

「老家静如深山古刹,是书本告诉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而丰富的人生经历正是我所最向往的。」

十四岁,木心开始写现代诗,「天天写,枕边放着铅笔,睡也快睡着了,句子一闪一闪,黑暗中摸着笔,在墙上画,早晨一醒便搜看,歪歪斜斜,总算没逃掉。」「弄个笔记本,什么都写,不停地写——一写写到五十多岁,都算准备期。」

木心永远记得自己写的第一首诗:

时间是铅笔

在我心版上写许多字

时间是橡皮

把字揩去了

那拿铅笔又拿橡皮的手

是谁的手,谁的手

这一年,木心情窦初开,与湖州一个女孩成了笔友,两人经常通信,交流读【圣经】心得,前后长达五年之久。他们不知因何相识,每周互致一信,内容主要围绕【圣经】展开。她的字迹秀雅,文句优美,为木心所钦慕。

两人相约在苏州的东吴大学会面,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幻想破灭」。再后来女孩转入南京神学院,两人从此失去联系。

木心后来说:「【旧约】没能使她爱我,【新约】没能使我爱她。她现在如果还活着,估计已经当奶奶了吧。」

木心一生著作颇丰,广为人知的便是一首名为【从前慢】的短诗。这首诗应该就是写和他通了五年信的初恋。 木心一生只爱过一个人,便是这位初恋。 此后的岁月,木心再无人可恋,大环境的变迁也让他无心去恋了。

正如木心所说:

「爱情,亦三种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与审美,中年归向求知。老之将至,义无反顾。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

很多人的失落,是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自认为成熟、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于是,我们就此变成自己年少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1957年,木心家道中落。1966年,中国进入疯狂年代,在某次会议上,陈伯达很无知、也很狂妄地嘲笑德国诗人海涅。木心坐在下面,他听不下去陈对诗的侮辱,听得火冒三丈,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内心愤怒,站起身来,指着陈就骂:「你也配对海涅乱叫?!」

在全民哑声的年代,木心只是为了一句诗,却拼上了命。他恪守内心审美,呵护灵魂的高洁,不允许任何人把审美作践弄脏,即使拼了命,也要小心守护。

此话一说,等待木心的就是牢狱之灾。木心被关在阴暗潮湿的防空洞里,一关就是18个月。

疯狂年代结束后,好心人提醒要木心平反,他却不肯。有时候命运如此荒唐,荒唐到不可言说。上面的竟然有人说:把木心平反了,谁来打扫厕所呀。然后又把木心扔进了监狱,这一次蹲监狱,木心已经50岁了,一蹲又是两年。

木心说:「你要我毁灭,我不!我不能辜负艺术对我的教养!」他在黑夜里用手指按着不存在的琴键弹钢琴,用铅笔头在碎纸片上用极小的字写【狱中笔记】,他用自己的教养和信念对抗荒诞的一切。

他在【云雀叫了一整天】里有一首小诗: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雪下得越大,木心就越干净。文字是那一盏灯,心便是那一束照亮人间的光。

▲木心【狱中笔记】片段

后来,终于获得自由的木心回忆说:

「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我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幸也罢,不幸也罢,创作也罢,不创作也罢,只要通文学,便不失为一成功。」

木心曾说:「诚觉世事尽可原谅,但不知去原谅谁。物是人非,那些人也早已化为烟尘,究竟该原谅谁呢?」

2011年12月21日,木心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陈丹青说:「先生一辈子不落俗套,他要以‘木心的范儿’高贵地离开。」

木心一直没有下葬,他的骨灰盒,安静地摆放在「晚晴小筑」他的卧室里。路过的每一个人,透过窗子,仿佛依然可以看到那个穿着大衣、戴着礼帽,无比体面、无比尊贵的人。

木心曾说过,如果将来自己的墓志铭上要写点什么,他希望这样写:

「即使到此为止,我与人类已是交浅言深。」

▲木心常戴的帽子、常拎的包、常穿的皮鞋

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很难得有一个人,能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的活了几十年。木心就是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总会在黑暗处将你点亮。

经历几多人事浮沉,木心始终未曾悖逆自己、悖逆文学。 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贵族与最后的优雅,身处历史洪流之中,他不随波逐流,内心始终有一方田园,不被世界同化。

木心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世界文学史里的巨擘大师,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自在自由的娓娓道出文学的回忆。他的一句句识见,有如冰山,阳光下的一角已经闪亮刺眼,未经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测。

梁文道评价:他的作品,好读难懂,难懂易记,因为风格印记太过强烈了,每一句说,自有一股木心的标识,引人一字一字地读下去,铭入脑海,有时立即记住了某一句,回头细想,其实还没懂得确切的意思:于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