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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 (节选)
哲贵
三
事情是在母亲死后一个月发生的。
那天下午三点,他接到大哥丁一松的电话。大哥很少给他打电话,他也很少给大哥打。大哥和他开的是眼镜公司。大哥是大公司,他是小公司,是大哥的附属。业务上的事,都是柯小妮联系,柯小妮会和大哥联系,也会和大嫂联系,他们的电话是畅通的。家庭的事,也都是柯小妮出面沟通。
大哥在电话里问他在哪里,他说:
「我在家。」
「你在家楼下等我,十五分钟到。」
丁一柏听出大哥略略的不高兴。到了大哥这种地位和身份,有不高兴的情绪一般不会表现出来,即使对他这个弟弟也是如此。丁一柏知道自己的声音肯定是有气无力的,整个状态想必是昏昏欲睡、半死不活。大哥听见他大白天不去公司,而是窝在家里,生他的气是正常的。没有骂他是大哥的修养。但丁一柏想象不出大哥找他什么事,没有事,或者是一般小事,大哥是不会打电话找他的。不过,丁一柏没有问,也不想问,大哥找不找他,都有大哥的理由。他问不问,结局都差不多。这些年来,他早就养成习惯了。这是他的常态,也是他的状态。当然,他知道,这也是家里人对他最痛心疾首的地方,除了大嫂,家里人对他的口径是一致的,认为他懒、不上进、没有责任心,差不多就是朽木不可雕了。丁一柏也基本认同他们的判断,是的,我就这样了,就是懒、不上进、没责任心,朽木不可雕,就这样了。
十五分钟后,第二个电话打来,丁一柏才慢悠悠下楼。到楼下,黑色奔驰已停在那里,大哥坐后座左边,司机开了后座的车门等他。见了他,大哥只是看了一眼,用眼睛示意他坐进来。
上车后,丁一柏也没有开口,在大哥面前,他习惯了沉默。大哥也是个话少之人,不到非讲不可时,他不会开口。但两个人沉默的性质不同,意义也大相径庭,大哥的沉默是威严,是权威,是慎重,是一言九鼎。丁一柏知道,自己的沉默是无话可说,还有便是无能和躲避,是可有可无。
车往城西方向开去。开出一段路后,大哥才开口:
「道汪叔来电话,让我带你去他那里。」
「哦。」
丁一柏若有若无地在嘴里应了一声。他在脑子里快速地想了一下,想不出丁道汪叫他去的理由。他很快不想了。有大哥在,任何事不需要他站出来,更不需要他动脑子。一直如此。
车到望江路,沿瓯江而上,左手是陆地,右边是瓯江。这些年,城市不断扩大,原来的市郊,现在都算市中心了。首先是柏油马路直而宽,其次是大型商场鳞次栉比,再就是住宅楼连绵不绝。楼与楼之间偶尔有绿色吐出,那便是密布在城里的小山,被枝繁叶茂的小叶榕树覆盖,榕树的好处是,即使在冬天,叶子也是翠绿,一棵榕树,远看就像一个绿色的精灵。这些绿色的「精灵」,是自然界对这座城市的馈赠。
大概十五分钟车程,就到丁氏祠堂了。
成为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后,丁道汪就住在丁氏祠堂里。祠堂左首有个厢房,大哥当族长后,出资将厢房装修成小套间,有厨房和卫生间,装上空调和有线电视,地上铺了大理石,跟一般居民的套房相差无几。
丁一柏每年都会来几趟祠堂,上个月送母亲的木主也来过,他也知道丁道汪住在祠堂厢房里,但没进来过。他不想。他和大哥来到丁道汪卧室时,里面已经围坐了许多人,有几个是丁道汪的同胞兄弟,另外几个都是丁氏家族的头面人物,他们见大哥和丁一柏进来,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大哥没有开口,做了一个让大家坐下的手势。丁一柏看见丁道汪躺在床上,他没有起来,眼睛看着丁一柏和大哥。大哥快走两步,来到床前,问道:
「怎么样?」
丁道汪还是直直躺着,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丁一柏说:
「大限到了。」
大哥又靠近看了看丁道汪的脸色,问道:
「准确吗?一点迹象也没有哇。」
丁道汪微微咧了一下嘴唇:
「不会错的。」
大哥摇了摇头说:
「太突然了。」
「都是这样的。」
丁道汪说完,轻轻吐出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卧室里其他人立即紧张起来,将脑袋齐齐抻向床上的丁道汪,又抬头看看大哥,轻声问道:
「走啦?」
大哥没有回答。过了一小会儿,倒是躺在床上的丁道汪接话了:
「还没。」
说过之后,他将眼睛慢慢睁开,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别人,而是直直盯着站在最外围的丁一柏。所有人,包括大哥在内,转头将眼睛盯着丁一柏。
老实说,在此之前,丁一柏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大哥叫他来,他不能不来。再说,大哥是族长,带他来祠堂也不需要经过他同意。他跟着来就是了。所以,他们刚才的对话,丁一柏并没有认真听,反正不关他的事,他也不想听。当所有人用眼睛看着他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事可能与他有关。
「过来。」
丁道汪从被子里面伸出手,朝他招了招。他的手像有一股魔力,将丁一柏吸过去。站在床前的大哥自觉地让开身体,丁一柏走到床前,他们才重新围拢,将丁道汪和丁一柏围在中心。丁道汪的手依然举在那里,丁一柏不由自主地将手递过去。丁一柏没有想到,丁道汪的手是那么软、那么轻,丁一柏握住他的手时,根本感觉不到重量,好像他的手掌是空的,只是一个形状。但是,让丁一柏惊奇的是,他却能感到丁道汪手掌传来的热度,他的身体像被电击,全身一阵麻痹,第一个反应是将丁道汪的手掌甩开。他发现,根本甩不开,那手掌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他的身体紧紧吸住。同时,丁一柏似乎感到从丁道汪手掌中传输过来一股巨大热量,那热量如一道光柱,从他手心进入,顷刻贯穿他的整个身体,仿佛在刹那间,将他的身体摧毁,变成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他听见丁道汪的声音从天而降:
「从今天起,你就是丁氏家族第三十任灵神传承人和第二十一任守墓人。」
丁一柏这时听到的声音是那么不同,丁道汪的声音仿佛雷电在他头顶轰鸣。没有来由,也没有前奏,丁一柏突然想哭,眼眶发涩,鼻翼不停翕动。丁一柏咬牙忍着。他不想哭,也觉得不能哭。可他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耳边有人说:
「走了。」
丁一柏一惊,睁开眼睛,发现丁道汪真的死了。他们的手依然握在一起。
四
这个世界有没有神灵?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和信仰,不会有统一答案。但是,对于丁氏族人来讲,答案是确定的,丁道汪就是神,至少是神的象征。他在丁氏家族中地位特殊,负责丁氏子孙和祖先对话,是个传话使者。某种程度上,他在人和神之间起到沟通的作用。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丁氏家族赋予他的使命。这责任和使命不仅仅是活着的丁氏子孙赋予的,也是祖先交给他的义务。也就是说,作为丁氏家族的灵神,丁道汪不是第一个人,而是家族传承。他是丁氏家族的旗帜,是鲜明符号,更是象征。他代表迷雾一样的历史,也如谜团的现在,更预示着不可知的未来。
在信河街,丁氏家族算不上名门望族,但有两点,其他家族无法比拟:一是传奇性,二是神秘性。丁氏家族的始迁祖是之镳公,族谱最早记载是之镳公父亲丁人亮,朝廷兵部郎中,之镳公为膝下第三子,授指挥使,从三品。按照时间推算,丁氏后人猜测,之镳公父亲及其余家人,极有可能在明初靖难之变被杀,或发配奴儿干都司为奴。唯之镳公一支逃过劫难,在信河街蔓延。
之镳公去世前,将五子叫来,交代了两件事:其一,丁氏后人不能从政,要远离政治,做一个合法商人;其二,指定二子丁初阳为第二代灵神,没有说明不选择其他四子的理由。交代完,他平静地躺在床上,用眼睛逐一扫视五个儿子,安然而逝。
事情来得没有任何征兆,丁初阳公不知如何才能成为灵神。其实,神秘之处正在于此,不知如何成为灵神的丁初阳公,在其父亲过世之后,尽心尽责地承担起这个家族的责任,以灵神的身份串联并唤醒丁氏族人对祖先和传统的认识和尊重。丁初阳公临终前,将灵神的衣钵传给他大哥的第五子丁性能公。他也没有说明选择丁性能公的理由,没有交代作为丁氏家族灵神的义务和责任,更没有交代作为一个灵神具备的基本技能。什么说明都没有。
传到第十世丁远途公时,丁氏家族在信河街繁衍近百年,子孙数百人。他们谨记之镳公遗训,族人一意经商,也算富甲一方了。丁远途公作为此任丁氏家族的灵神,建树不凡。如果说始迁祖之镳公的影响是在丁氏家族,丁远途公的影响已经扩大到社会层面。这一点,当年丁远途公未必知晓,当年的丁氏族人也未必有此意识。丁远途公和丁氏族人所做的,只是在完成某种仪式,是对逝者的尊重,并没有深刻的意义。据族谱记载,丁远途公召集族人,称始迁祖之镳公托梦,让他办两件事:一是当年追随之镳公的将士墓茔年久失修,缺人管理,他让丁远途公牵头,丁氏族人出资,建义冢,收置那些南来将士遗骸;二是建立布施冢,时明朝衰败,又逢天灾,路边不乏饿死的逃荒饥民,丁氏族人应建布施冢,收置那些无主骨骸。丁远途公决定遵从始迁祖之镳公托梦之意,牵头建义冢和布施冢。丁远途公的决定得到族人积极响应,每户按人丁捐款,在城西二十里外的安固山购地六亩,建义冢四百五十五圹,建布施冢五百四十五圹。义冢和布施冢的建设前后用了十年。此后,丁远途公又在义冢和布施冢边上建了丁氏祠堂,丁氏祠堂原本在城内,迁移后,丁远途公将祠堂的规模扩大了十倍。从那之后,丁远途公除了是丁氏家族的灵神外,又多了一个「守墓人」称号。这个称号也一直伴随着之后各任丁氏家族的灵神,当然,这两个身份也增加了丁氏家族的传奇性和神秘性,也在有形无形中影响着信河街人的世俗和精神生活,毫无疑问,对丁氏族人的影响尤甚。
从族谱的记载来看,到丁道汪这一任,历经六百来年,已是第二十九任。也就是说,他是丁氏家族第二十九位灵神传承人和第二十位守墓人。
无论是灵神传承人还是守墓人,在丁氏家族的人看来,他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家族的守护人,是家族荣誉的象征。因为他们的存在,丁氏家族生存于世的理由才变得充足,才变得理直气壮。因为有他们的存在,丁氏家族的人才能显得独一无二,甚至自命不凡。所以,作为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在丁氏家族中,地位特殊,受人敬畏。
族谱和相关的口头遗训中,并没有对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的行为规则做任何规定,而且,从始迁祖之镳公开始,对下任传承人的指定,也没有任何程序。临终指定灵神传承人倒是作为一个仪式固定下来,但没有说明任何理由,不做任何解释,近乎神授。不过,话也可以反过来讲,正是这种模糊和突袭,正是这种不可言说,更增加了传承的神秘性,以及丁氏族人的敬畏之心。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过世后,他们的灵位可以和始迁祖之镳公排在一起。也可以这么说,在丁氏族人看来,他们活着时,是半神半人,「卸任」后,便修成正果,升天成神。他们活着时,只是一个传话使者,本身并无神的能力。但是,当他们成为真正的神后,他们也就拥有了法力,有能力庇佑丁氏家族的人,也有能力惩罚丁氏家族的人。这就不同了,庇佑是可以拒绝的,有空间和弹性,但惩罚是强迫性的,具有强大震慑力。庇佑和惩罚混合在一起,才能产生敬畏。
没有规定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是否需要成家,从族谱的记载来看,除了丁道汪,已经位列神界的二十八位灵神传承人,只有两位没成家。族谱里没有记载他们没成家的理由。按照丁氏家族传统,没有子嗣的丁氏男丁,大多会从多子女的兄弟处过继一个儿子,以承香火。但那两位灵神传承人没有,他们那一支,到他们那一辈就截止了。或许,对于他们来讲,进入神界,看待问题必将与俗世凡人不同,香火传承或许已经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
丁道汪是第三个没有成家的灵神传承人和守墓人。
…………
(刊于【小说月报】2023年第12期)
作者风采
哲贵,当代作家,浙江温州人,1973年生。已出版小说【猛虎图】【金属心】【信河街传奇】【某某人】【我对这个时代有话要说】、非虚构作品【金乡】等。曾获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郁达夫短篇小说奖等奖项。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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