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母亲眼里什么都经历过的父亲-林克,居然在去阿巴河边换驯鹿的路上,被雷电劈死在茂密的松林中。
母亲达玛拉很爱漂亮,别的女人终日在头上包着一块蓝头巾,而她裸露着头发,将茂密乌黑的发丝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支乳白色的鹿骨打磨成的簪子。
母亲以前也很爱笑,爱穿裙子,父亲走了后,母亲的笑声和裙子都从她身上消失了。
她不再戴鹿骨簪子了,头发乱蓬蓬的,干涩无光泽,还白了很多。
父亲很爱母亲,给了母亲作为女人,作为妻子无限的温存。
比如在母亲干活的时候,父亲会偶尔呼唤她过来腻歪一下,拉拉她的衣襟,拍拍她的屁股。
一年冬天,母亲刚生下一个女孩,只活了不到一天就夭折了,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那时候正好是打灰鼠的季节,那一带的灰鼠少了,伯父是族长,他决定带着族人搬迁。
父亲极力反对,要等母亲身体恢复了再走。
伯父说: 鄂温克的女人哪有怕风寒的,怕风寒的话就下山给汉子做女人。
伯父的决定不容反对,为了维护母亲,父亲与伯父打了一架。
父亲越爱母亲,他走了之后,往后的日子就对母亲越残忍。
母亲在给驯鹿挤奶的时候,会突然发呆,停下来不知道想什么。
烙饼的时候,泪珠常常溅在烙饼的热石头上,发出「吱啦吱啦」的叫声。
父亲走了,带走了母亲的生气,把她热爱生活的心一起带走了,好像苍老就在一夜之间。
母亲变成这样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同时也证明了母亲对父亲的惦念和爱,没有因为他走了而消失,这又是我非常欣慰的。
02
父亲走了之后,我发现伯父悄然发生变化,仿佛变了个人。
伯父是个萨满,也就是跳大神的巫师,所以平常是往女人上打扮的,现在却恢复了男人的样子,胡子拉碴的脸刮得光溜溜的。
伯父的变化引起了我的反感,因为伯父跟父亲一直不和,我认为是伯父嫉妒父亲,他是萨满,拥有神力,让雷电除去了我心爱的父亲。
搬迁的时候,伯父喜欢跟在母亲身后。一次又要搬迁了,连希楞住(帐篷)都拆卸了,母亲不过对着周围的景色发了声感慨:这里的花儿可真好看呀,真是舍不得离开啊。
伯父就决定继续留在原地,直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凋谢。
还有一次,母亲跟我说梦见了一支刻着很多花儿的银簪子,漂亮极了。
伯父听到了,就找经常来换取物品的安达(俄商)罗林基斯,罗林基斯说不换女人的物件了,叫伯父找其他人换。 他蛮横地对罗林基斯说,那你以后不用来我们乌力楞(部落)了。
为了母亲喜欢的银簪子,伯父把部落最信任的安达从身边推走了。
大家都看得出来,伯父喜欢上了母亲,时时处处体现出对母亲的关爱。
不过两年的时间里,母亲都没有任何的回应。母亲对父亲的爱,在我眼里是经得起考验的。
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现,改变了母亲对伯父的态度。
伯父把两年吃山鸡时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选了,收集起来,悄悄为母亲缝了一条裙子。
这条裙子精工细作,母亲捧着裙子,说这是她见过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
母亲穿上去,那股久违的青春和朝气都回来了。
在心爱的裙子面前,母亲难以抑制自己的占有欲。
母亲接受了那条裙子,等于接受了伯父的情感。
可是我仍然接受不了。
我讽刺母亲穿上裙子像只大山鸡。她从下午哭到黄昏,最后把裙子收了起来。
除却我接受不了伯父代替父亲的位置,还有氏族的规定,他们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氏族的习俗规定:弟弟去世之后,哥哥是不能娶弟媳为妻的,但如果是哥哥去世,弟弟可以娶兄嫂为妻。
我还多次找伊芙琳姑姑,让她明里暗里阻拦他们。
母亲和伯父的情感,还没有捅破窗户纸就被氏族的规矩和我们大家的敌意压制了。
从此,母亲的白发越来越多了,人也疯癫了。
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过错,维护了父亲的地位,维护了族规,是我阻拦这段情感的成就感。
03
我从不知道的是母亲或许一开始就属于伯父,只是他让出来了。
当我真正接纳母亲和伯父的感情,是在第一次生孩子的过程中。
伊芙琳姑姑为了减轻我生产的痛苦,转移注意力,告诉了我父亲与伯父之间多年的恩怨。
父亲和伯父是同时认识母亲达玛拉,并同时喜欢上她的。
他们都想娶达玛拉为妻,谁也不愿意让步。
外公问达玛拉,看上了兄弟俩哪一个?她说兄弟俩谁都可以做她的新郎。
祖父为了公平起见,让两个儿子通过比箭法的方式决定谁来娶达玛拉。
父亲赢了。
伯父其实是一个很出色的射手,姑姑怀疑伯父是故意让着弟弟的,因为他看着那支失败的箭时,目光是那么的坚定。
伯父在父亲和母亲结婚的那天晚上,发现了自己有用嘴吹止血的神力,氏族的萨满去世已经三年了,神选中了伯父做新的萨满。
从此伯父没有考虑娶亲,一心做萨满。
父亲与母亲婚后的生活幸福美满,生儿育女,宛若神仙眷侣。
要不是父亲早逝,伯父应该就这样孤独终老。他把机会让给了弟弟,从未涉足他们的婚姻。
命运又把伯父射偏的那支箭还给了他,让他有机会重新跟心爱的姑娘共度余生。
作为萨满,他深知氏族的规定,埋藏在心里的爱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淡,他试图为爱再博一次。
但是附着氏族陈旧规矩的那支箭,已经锈迹斑斑,伯父没有勇气真正射出去,只能一直跟着母亲身后。
04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爱跳舞的姑娘,能从黄昏跳到深夜,从深夜又跳到黎明。
她也非常热衷穿裙子,总是盼着夏天来。
在我弟弟结婚的那天晚上,母亲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穿上伯父做的羽毛裙子。
她尽情舞蹈,用生命最后的活力与羽毛裙子一起绽放。
最后,她跳着舞走了。母亲用这种方式,向伯父宣告了她的心。
做母亲殓衣的,也是那条羽毛裙子。
阴阳相隔,没有氏族的规矩再去定义他们的情感了。
伯父为她主持葬礼,为她唱了一支送葬的歌,这首歌与「血河」有关。大致的意思是人走了要渡过血河,伯父担心她渡不过,只要她到达幸福的彼岸,哪怕将来让他融化在血河中,他也不会呜咽。
伯父对母亲深深的爱展现得淋漓尽致。
达玛拉去世之后,伯父什么都不闻不问了,什么时候狩猎,什么时候搬迁,他一概不理,人也消瘦得越来越厉害。再也没有人可以激起他好好生活的斗志,他的心已经死了。
要不是我的自私,要不是有氏族的规定,他们可以老有所伴,不会孤独终老,不会抱憾终身。
他们作为长辈,比我想象中更加顾忌大家的看法,为了大家的期望,克制了本该属于他们的情感。
这成为了我人生中的罪过,无法弥补,悔恨终生。
现实中,我也听说过不少晚年单身的老人家,当他们想重新找另一半共度余生的时候,阻力最大的其实是子女。
父母有父母的人生选择,作为子女,摆正自己的位置,多倾听,多共情,少点自私的考虑,很多时候,父母考虑得比我们还周全。
我们不愿意父母过多插足我们的生活,父母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