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聊过,清代词坛复兴,被梁启超认为「驾元明而上」。
从清初的云间等词派,到康乾年间的以纳兰性德、朱彝尊、陈维崧为首的清词三大家,再到张惠言、龚自珍为首的「后七家」,可谓百花齐放,各擅其场。
到了清末, 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并称的「晚清四词人」 ,提出"声律与体格并重"的词律论,对词的发展进一步提供了积极的影响。
然而,对后人来说,这四位词人的名字或许并没有那么熟悉。
今天, 分享他们以「浣溪沙」这个小令为题,分别创作的四首词,感受四位词人的不同风格与魅力。
郑文焯【浣溪沙·从石楼石壁往来邓尉山中】
一半黄梅杂雨晴,虚岚浮翠带湖明,闲云高鸟共身轻。
山果打头休论价,野花盈手不知名,烟峦直是画中行。
郑文焯(1856-1918),字俊臣,号小坡,又号叔问,晚号鹤、鹤公、鹤翁、鹤道人,别署冷红词客。
他出身富贵,工诗词,通音律,擅书画,懂医道,长于金石古器之鉴,性情却淡于名利、「姿格散朗,神思萧闲 」。
他的词,学姜夔、张炎,倡导「清空澹雅」的美学趣味,骨气清空、取字雅洁,使事用典融化无迹。
陈启泰说他的词「直逼清真(周邦彦),时流无与抗争 」;卓清芬却认为他虽有部分作品「摛藻绮密 」「清丽婉约,情文相生 」,然其主要风格却「如白石(姜夔)之萧疏冷峭 」。
这首【浣溪沙】正体现了他性情中恬淡无求的一面。
上片写山中之景 ,梅子半青半黄,天气时雨时晴,山岚空蒙、林木摇翠,湖水泛出清凌凌的波光,鸟雀高飞与于闲云之上,显得那样的轻盈和自由。
词人钦羡山果、野花,甘于长在烟峦画中,笔笔描春,却字字含情,于空灵恬淡之中现出人格和志趣。
下片则是游山的乐趣 ,山果随处可摘,无须论价;野花俯身可采,不知何名;淡烟雾霭,游人如行画中。
这些大自然中最常见的生灵,藏于山间一隅,远离尘世喧嚣,虽然默默无闻,却是词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就这首词而言,绘景清丽萧散,情致婉曲深含,比姜夔少了几分柔婉,却多了几分疏朗自在,不失为一首佳作。
况周颐【减字浣溪沙·听歌有感】
惜起残红泪满衣,它生莫作有情痴。人天无地着相思。
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遣只成悲。
况周颐(1859-1926),字夔笙,一字揆孙,别号玉梅词人、玉梅词隐,晚号蕙风词隐。
他原名周仪,因避宣统帝溥仪讳,改名周颐。
他一生致力于词50年,著有【蕙风词】、【蕙风词话】 5卷,被朱孝臧赞为"自有词话以来,无此有功词学之作"。
他主张词应注重思想内容,讲究寄托,晚年强调「吾言写吾心」,讲求「性灵流露」与「书卷酝酿」。
王国维评价他的词,「小令似叔原(晏几道),长调亦在清真(周邦彦)、梅溪(史达祖)间 。」
这首【浣溪沙】以「听歌」为题,写的却是自身的「情痴」 。
他没有直接描写歌词的内容、曲调的婉转、歌喉的美妙,而是着眼于歌声停息之后,个人内心的感受。
他怜惜满地落花残红,亦伤感于情思凋零,泪落如雨、沾满衣裳,进而引出 「情痴」 的本心。
「它生莫作」 四字,反衬出「今生已是」之意。正是因为今生已经痴情难了,故而才发出它生不要再为「情痴」的慨叹。
「人天无地着相思」 ,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无法寻到一个能安置这相思痴情的角落。以「相思」将「情痴」具象化,并在范围、程度上进行极致的描述,最大限度地深化了「情痴」的涵义。
而下片中,重开之花已不是旧日之树,浮云暂驻也终会消逝,以类比的形式进一步强化了了「悲」情,也强化了「痴」意。
这首词细腻深沉、幽微曲折,具备传统婉约词所推崇的一切特质,正是以「词心」所写的绝妙好词。
王鹏运【浣溪沙·题丁兵备丈画马】
苜蓿阑干满上林,西风残秣独沉吟。遗台何处是黄金?
空阔已无千里志,驰驱枉抱百年心。夕阳山影自萧森。
王鹏运(1850-1904),字幼霞,又作幼遐、佑遐。自号半塘老人、半僧、鹜翁、半塘僧鹜。
他少有才名,20岁便中了举人,24岁便入内阁为中书。后来,却因为直言谏诤,屡屡上书反对李鸿章和议、支持康有为变法、反对慈禧与光绪驻跸颐和园等行为,遭到朝堂排挤,几罹杀身之祸。
他力尊词体,尚体格,提倡「重、拙、大」等,词中更多地掺杂了伤时之痛、故园之思,极具时代意义。
在当时词坛,他的声望很高,被尊为「晚清四大家」之冠,文廷式、朱祖谋、况周颐等人,都曾受其指授。
丁兵备,即晚清著名军事家丁日昌,「兵备」指其苏松太道之职务。他是中国近代洋务运动的风云人物,力主实干兴国、强兵御侮,中国第一条自建电报线就是在他手下建起的。
王鹏运这首献给丁日昌的词,借咏马自诉怀才不遇,抒写了内心的感慨和报国的渴求,颇得稼轩遗风。
上片连着借用两个典故。一是汉武帝自西域引入苜蓿,种植在上林苑,以便饲养良马、组建骑兵;二是战国时郭隗以「千金买马骨」劝说燕昭王,昭王听从了他真心求贤的建议,筑黄金台以招揽群贤。
下片的「空阔已无千里志,驰驱枉抱百年心」 ,亦马亦人,语意双关。
在词中,他写的是老马渴望君王的赏识,却始终得不到伯乐的推荐,表达了曾经怀有的驰驱百年之心、奔驰千里之志,如今都已成空,借写马来感怀自己的怀才不遇,写得十分萧瑟凄凉。
而 尾句转为写景,夕阳、深山的黯淡萧索,增添曲折情致,引人沉吟。
朱祖谋【浣溪沙·独鸟冲波去】
独鸟冲波去意闲,坏霞如赭水如笺。为谁无尽写江天。
并舫风弦弹月上,当窗山髻挽云还。独经行处未荒寒。
朱祖谋(1857-1931),原名朱孝臧,字藿生,一字古微/薇,号沤尹,又号彊村,浙江归安(今湖州)人。
他早岁工诗,1896年王鹏运在京师立词社,邀其入社,方专力于词,因此词风受王影响较多。
他的词,取径吴文英,上窥周邦彦,旁及宋词各大家,纳入了个人生平所学和抱负,「勘探孤造」,自成一家。
他的词颇多关系时事之作,悲惋沉郁、沈抑绵邈,又精通格律,讲究审音,有「律博士」之称。 所以被时人尊为「宗匠」,乃至被视为唐宋到近代数百年来万千词家的「殿军」。
这首词绘景奇绝,词境更趋高简浑成,大约是晚年所作。
一只孤鸟掠过,翅膀划破江面,直冲云霄而去,意态闲适、悠然自得。
江水浩荡,如同一张巨大的信笺;晚霞瑰丽,如同赭红色的鲜艳颜料。
然而那荡漾在江水中的绮丽红霞,却被鸟儿的翅膀划破,还有谁会用洋洋洒洒的文字写满江天呢?
月亮挂在画船上,宛如被微风轻轻拨动的琴弦;青山映在船窗前,就像挽起了白云做成的发髻。
一个孤独的行者,在船中赏玩着眼前的风景,却并不觉得荒凉寒冷。
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和背景难以考据,故而也不好牵强附会。但仅以写景词而论,其水平亦不输宋词中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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