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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中的高贵与尊严|阅读日

2024-03-17文化

杜甫、李贺、温庭筠、姜夔、王冕、唐寅、吴承恩、徐渭、张岱、金圣叹、顾炎武、蒲松龄、吴敬梓。这十三人,如群星般闪耀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然而很多人也许不会想到,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科举落榜者。

著名作家徐海蛟创作的【不朽的落魄:十三个科举落榜者和他们的时代】(以下简称【不朽的落魄】),写的就是这十三个人的悲喜人生。「反复走不通一条路,命运必有其他安排。」徐海蛟想要写的,不仅是「不朽的落魄」,他还想告诉万千学子,考试并非人生的独木桥,人生还有诸多可能。

这是一个崇尚成功的时代,我却将目光和敬意投给了失败者

「有人问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萨拉马戈:你已经过得很好了,为什么还写如此残酷的故事?他说,因为这个世上有很多人过得不好,过得很糟糕。」徐海蛟觉得萨拉马戈的话很好地解释了他自己的写作动机,「我会写一些看起来很失败的人生,低处的人生,尘埃里的生命,为大多数人、很微小的生命立传,这就是我文字最大的价值。」

「不为帝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不朽的落魄】倾注了徐海蛟大量的心血。首先是对科举制度的系统了解,「如钱穆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所言,科举最大的好处是政权的开放,此前都是只论血统,普通子弟永远无法进入掌权者行列。科举制度让普通人有了阶层跃升的可能。另外,那些没有在科举中成功的人,也形成了数量众多的乡绅,成就了地方的文化特色和精神背景。」

自隋大业元年(605年)创立,到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废除,科举制度的存在得以实现儒家倡导的「精英治国」理想,它是一代又一代读书人改变命运的方式,也是中国古代一千多年来衡量家族成就和个体成功的重要标志。【不朽的辉煌】中所写的十三个人,无一例外,都想通过科举制度这一条「正统的路径」实现抱负。不过同样无一例外,这十三个人中,没有一个得偿所愿真正到达科举的彼岸,他们都是可怜的落榜者。「是他们不够出色吗?是他们不够勤奋吗?是他们不了解科举之道吗?」徐海蛟认为,答案不是单一的,「科举考试不是简单地完成一个应试流程。它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更像是一个命运的微积分。」

而当这一切都成为过往,隔着漫长的时间回望,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就会产生——「那一场又一场的科举失败,究竟是毁灭了他们,还是成就了他们?」徐海蛟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无比清晰」,「每个人都明白,正是入仕无门,才成就了原本处在低处的生命,迫使他们走向另外的道路,也迫使他们开掘出生命的宝藏。设若杜甫在仕途上一路通达,做到副宰相或者宰相之类的高官,整日深陷于权力斗争,他还能够写出那些痛彻心扉、振聋发聩的诗句吗?设若顾炎武官运亨通,整日坐在明亮的衙门里琢磨着如何给上司献上一份过年大礼,三百多年后我们在图书馆里还能读到【日知录】吗?设若蒲松龄青年时代就考取了功名,并且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他还会对神神鬼鬼的事痴迷不化,进而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吗?谁说命运的责难不是奖赏呢?」

蒲松龄像 钱欢青摄

命运只会奖赏在某一方面做到极致的人,而不是分数最高的人

徐海蛟说,这一本着眼「历史」的书,其实还藏着他深切的现实情怀。

徐海蛟记得一位苏联教育家说过,对一个孩子来说,只有当每天有五个小时能由自己支配,才能获得自由发展。但是看看现在中小学生,哪还有什么「自由时间」。有一次给孩子上公开课,徐海蛟问学生:你们看过落日吗?在一片沉默之后,只有一个学生回答说「只记得在【小王子】里看过」。孩子们的状态让徐海蛟非常揪心,「连落日都没看过,怎么写文章?现在孩子们是一种什么状态?连洗澡、上厕所都在听口语,考上985、211已经成了和科举一样的执念。不少学生都抑郁了。」

所以这本【不朽的落魄】,徐海蛟也想送给那些「望子不能成龙」的家长,「我们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我们首先要承认孩子是普通人,如果你的孩子没有被主流认可,只要在某一个方面能做到极致,依然会很出色。除了考试,人生还有很多可能。一个生命要过得更好,不是以分数决定的,哪怕你上了北大清华,如果你不能和世界和谐相处,依然很难获得幸福。」

徐海蛟的体会是,一个过得好的人,觉得幸福的人,是在某一个领域做到极致的人,「不能光盯着分数,如果孩子能写文章,就让他写,韩寒考试不行,但是写文章好,不是照样过得很好吗?同样,如果孩子自己喜欢,当一个优秀的厨师,一个优秀的面包师,有什么不可以吗?获得过诺贝尔生物或医学奖的康拉德·洛伦茨,就曾在他的回忆录里说,他这一生最感谢的,就是父母无条件地支持他对动物的痴迷,他每天会抱着一只鸡上床睡觉,现在哪个家长会同意?」

命运只会奖赏在某一方面做到极致的人,而不是分数最高的人。徐海蛟觉得,写这部【不朽的落魄】的另一个意义,就是特别想以这些激扬的生命作为范本,告诉当下的年轻人:「人生的路并非主流认定的那一条,生命还有更多可能,即便你看似置身绝境,生命也还有一个未知的剧本。主流与世俗认定的成功,或许会令你一时荣誉与满足,灵魂认定要走的那条路,却有可能让你被时间和时间里的后来者永久地记住。」

徐海蛟

真正的高贵,是面对劫难仍能保持精神独立,并创造出不朽的价值

既是写「落魄」,徐海蛟当然不会回避这十三个人的内心挣扎和生命的困顿。

蒲松龄,「除去中间为母丁忧,或者碰到一些大的生活意外无法赴济南贡院,漫长的四十四年中,按照三年一轮的乡试节奏,蒲松龄偏执地做着这件事情。考考考,考过了青春年少;考考考,考过了中年困顿;考考考,考到了日薄西山。」

金圣叹,多次科考不中,遂以叛逆之心戏谑考试,某次考策论时,试题为「如此则心动否乎」,并在篇末给了一段引导性文字:「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金圣叹展卷凝神片刻,随即提起笔来,在答卷之上写下一串「动动动动……」共三十九个「动」字,像现在的小学生抄写生字一般齐齐整整地排列着。据说阅卷官对此十分不解,待到金圣叹自己做出解释,才恍然明白这「恶作剧」的缘由。金圣叹提到一个典故,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三十九个「动」字是为了说明夫子未到不惑之年,因而是「极动心」的。

徐渭,才华横溢,屡试不中,数次自杀,一生落魄,人生中唯一比较顺利的「美好时光」,却是为浙江总督胡宗宪当幕僚的那五年。而这五年「美好时光」是徐渭用大量吹捧文章换来的,这些有违本心,为了五斗米折腰的文字,当然是对他内心的另一种折磨。书中写道,嘉靖三十八年,严嵩八十大寿,胡总督为仕途上的「京贵人」备下大礼,这份大礼需要匹配一篇「华章」。这样的事,自然非徐渭莫属,徐渭文采斐然,字里行间用尽了浮华的大词,对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极尽吹捧。而就在六年前,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上疏弹劾严嵩,被诬下狱、斩首时,徐渭曾写下悲愤的诗句哀悼杨继盛。「他当然痛恨这个自己未曾谋面、对胡宗宪却格外重要的人物,当然知道他的罪行罄竹难书,可这一切和他写下的赞美词是要撇清关系的。这些违心的文字和言不由衷的抒情,只是解决生计的一项技能。人总有那么多不尽如心意的事要面对,桀骜不驯的徐渭也不能例外。」

【不朽的落魄】的好处,是以极具感情色彩的文字,让读者能迅速进入人物的内心,感受人物和自我以及时代的「战争」,让读者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他们生命中的坎坷和抉择,感受到他们面临的恐惧是什么,他们如何与命运纠缠。在【不朽的落魄】中,徐海蛟把他们都还原成有血有肉的人,「将心比心,读他们的故事,照见的是我们的人生。」

也正是因为如此,徐海蛟特别看重绝望中人性的选择,「失败和苦难本身没有意义,即不值得特别宣扬和美化。只有一种东西是有意义的,那就是面对失败和苦难时一个人做出的选择。在离乱、痛苦、反复的挫败之后,一个生命的选择才值得格外被关注和书写。我不相信,我们会在风和日丽的春天的会客厅见到一个人的风骨,那时候你看到每个人脸上都透出富有涵养的神采,好比我们在平静的港湾中,并不能看出谁是征服大海的水手。可在乱世,在反复捶打和无尽绝望中,人作为人的高贵显现出来,人作为人的坚韧与博大显现出来。」

在这个意义上,最让徐海蛟念念不忘的,是张岱的故事。他出生在那样富庶、风雅的读书世家,他的少年到青年时代度过了一段钟鸣鼎食、绮丽奢靡的岁月。可他中年之后大明王朝分崩离析,整个国家陷入战争的绝境中,张家几代人穷尽心血累积的田产、庄园、金银、藏书、字画……一夜间尽数被侵占、剥夺、劫掠。张岱无家可归,于南明隆武二年(1646年)六月,携一子一奴一箩筐书籍,逃往深山避难,过上终日劳作的生活。张岱身边诸多师友选择以死殉国,张岱不止一次想过死亡,又不止一次打消了作无谓牺牲的念头,他铁了心要给这个灭亡的时代留下「魂魄」,他要写一部明史。在最贫穷、最绝望的岁月里,张岱笔耕不辍,带着他的书稿从一个地方逃亡到另一个地方。最终,以三十余年心力成就了三百万字的历史巨制【石匮书】。

徐海蛟说:「我们时常会探讨什么是人性的高贵,什么是贵族精神,我想张岱以自己的选择给出了一个范式:真正的高贵,就是面对大时代的劫难,面对国破家亡的打击,面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存危机,一个人仍能静下来,保持精神独立,并创造出不朽的价值。」

记者:钱欢青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