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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邂逅久违的红颜知己,已婚的她对他依旧情深,他却不知所措

2024-02-01文化

长文预警,此文章8200字,分4个段落,讲的是一段朦胧暧昧的情愫,取材于真实经历,有兴趣的朋友建议耐心看完,不感兴趣的请绕行。

1

他万没想到,会在多年后遇见吴佳蕙。

那天上午,他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中秋已过,行道树的叶子扬扬洒洒地飘落在地,被杂沓的脚步踩得脏兮兮的。沿街商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糖炒板栗、烤鸭、煮玉米的香味随着清冽的秋风钻进鼻孔。

他拐了个弯,走进常去的那家永丰包子店。

店里客人不多。他径直走向服务台点餐。二两素三鲜,一碗小米粥,六元钱。他从店员手中接过餐盘,去寻找座位。就在这时,身后一个清亮的女声叫出他的名字。他吃惊地转身,看见吴佳蕙正坐在餐桌旁冲他微笑,身边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好奇地盯着他。

吴佳蕙确定没认错人,问道,你姥爷还好吗?他窘迫地回答,还好,随即端着包子和粥朝远处一张餐桌走去。吴佳蕙收拾碗碟,领着小孩跟了过来。

他们相对而坐。他发现她比过去胖了,微笑时眼角略微下垂,明亮的大眼睛依旧动人,嘴角上翘,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比他小两岁,虽已年届中年,但看上去还很年轻。

吴佳蕙说,她早就注意到他经常来这一带,只是没敢认。

没错,他是经常来,除了吃早点就是取钱。

你现在哪工作呢?吴佳蕙问。

眼下闲着呢。他有些尴尬地回答。

佳蕙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接着问:结婚了吗?他说没有。佳蕙笑了,说你怎么还不找一个?他摇头说自己还不想。

他打量佳蕙身边的小女孩,小眼睛、单眼皮、塌鼻梁。

是你女儿吧?

佳蕙点头。

他不合时宜地说了句:她不像你!

佳蕙误解了他的意思,说:是啊!她可外向了,像小男孩似的。

佳蕙说起她老公,去新加坡打工回来赶上疫情,在酒店隔离花了不少钱。女儿上幼儿园每月要四千块。她老公回国后找了份银行保安的工作。就是那家本地银行,她指着门外说。他问,你现在做什么?佳蕙说全职带小孩,等孩子上小学了,她也去银行当保安,他们也要女的。他想象她娇小的身子装进黑色的制服里,头戴鸭舌帽,手持警棍,样子够滑稽。她在职院里学的是财会专业,却一天相关工作也没做过。

他夹起一只包子,问佳蕙女儿要不要尝尝?小女孩调皮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佳蕙说:别给她了,你都不够吃。

他俩都不是健谈的人,很快就冷了场。吴佳蕙一再客气地说吃吧,吃吧,咱们一起吃。她面前只有一碗银耳莲子羹,小女孩的碟子里还有两个酸菜馅包子。

她留着寸发,这种发型无须打理。他见过一些孕妇也留这种发型。她身穿一件粉红色的抓绒外套,黑色运动裤,白鞋子。干净得体,却让他有些黯然,她从前可不这样打扮。

小女孩吃完包子,吵着要离开。佳蕙哄着,想和他再聊一会儿。

你用微信吗?她问。他说用的。他们互加了好友。

你姥爷给你钱吗?

他知道她心无城府,说话一向单刀直入。不给。他回答。

那你怎么生活?

我平时写点东西,他含混地说。

佳蕙又陷入短暂的沉思。

小女孩等不及了,跳下凳子朝门口跑去。佳蕙连忙起身去追,回头对他说:那改天见!

他目送她们出了店门,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粥已经凉了。

2

十多年前,他姥爷和吴佳蕙的奶奶开始了一段黄昏恋。两位老人是在老年大学认识的。当时,佳蕙爷爷去世不足一年,他姥姥故去两年多。两人没登记,吴奶奶就搬过来和他姥爷住在一起。

这是件喜事,两家在酒店摆了宴席以示庆贺。那天,姥爷和吴奶奶并肩坐在正对门的位置,面带喜色。晚辈们依次敬酒,并致祝辞。轮到他时,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祝姥爷姥姥身体健康,白头偕老。接着是吴佳蕙。她满面绯红地站起来,举杯的手微微颤抖说:祝你们长命百岁……后面就说不出来了,索性喝干杯中饮料一屁股坐下,再也不吭声了。她妈妈在一旁狠狠剜了她一眼。

见此情景,他差点笑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吴佳蕙。他原以为凭吴奶奶那样孤高的气质,孙女想必也是个冷傲角色,没想到却是一个腼腆的小姑娘。他暗暗观察,吴佳蕙穿一身天蓝色连衣裙,扎着马尾辫,脚上穿带蕾丝边的白色短袜和红色皮凉鞋,双手绞在一起,两只脚伸到椅子底下,偶尔拿起筷子夹最近的菜吃一口就放下。他觉得这女孩真可爱。

礼数过后,佳蕙妈很世故地指着他对佳蕙说:你得叫他哥哥。佳蕙怯生生地叫了声「哥」。他「哎」了一声表示答应。

除了家人,老年大学的同学也来祝贺,他们被安排在另一间包房。两个包房的人窜来窜去相互敬酒、送祝福,扬面热烈。他和吴佳蕙不认识那些老人。身为晚辈,他们应景陪笑,时间久了感到厌烦,就以去卫生间为由溜到大堂里闲坐。

他得知佳蕙刚从女职专毕业,就好奇地问:你们学校有男生吗?

佳蕙扑哧一笑说:怎么都问这个问题?当然有,只是不多,老师拿他们当宝呢!

他挠头,也跟着笑。

他又问她毕业后如何打算?佳蕙说听她妈妈的安排。

他说你想不想考注册会计师?她说那太难了!没想过。

正聊着,佳蕙妈从包房里出来,焦灼地四下张望。看见他俩坐在一起,急忙走过来,嗔怪佳蕙不老实呆在包房里,到处乱窜。佳蕙一脸愠怒,默不作声。佳蕙妈冲他微笑说,我们先回了,等有空再聚。说完,拽着佳蕙胳膊走出酒店。

自那以后,吴奶奶时常叫佳蕙过来玩。那套八十平米的房子原本只住着爷孙两人,吴奶奶搬过来后,打破了爷孙俩清静的生活。老太太喜好热闹,经常呼朋唤友。他难以理解,一个活到七十岁的人居然没有独处的能力,总需要人陪着。时间久了,他发现这老太太就两个爱好:聊天和跳舞。他也看清了姥爷的矫饰,一贯主张「闭门读书」的严厉家长,自从有了新欢后,价值观发生了逆转,去老年大学不再为了学习,而是参加舞会、组织各种饭局。口头禅是:我这个岁数就得玩啊!

每次佳蕙来,都会进他的房间和他聊一会儿。她脚步很轻,像只小猫,见了他就羞赧地一笑。佳蕙提起她爸爸,说她爸很自私。她小时候,每次她爸买了好吃的,从不分给她和她妈妈,而是关起门独自享用。自从她爷爷去世后,她爸爸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为了和她两个姑姑争夺遗产,费尽心机,因为思虑过度得了妄想症,整日担心他两个妹妹谋害他,住进了精神病院。她爸住院期间,她每天去送饭。提着保温瓶,去往医院的路上,她感到生活一片黯淡,人世没有温情……

吴佳蕙坐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诉说,完全没把他当外人。

后来,佳蕙妈联系到一家正处于创业阶段的软件公司,想让佳蕙去做录入员。不为赚钱,只想让佳蕙接触社会、练达世故。软件公司位于郊区,上下班要换车,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佳蕙妈担心女儿去那么远的地方有闪失,就邀他一起去就职,互相有个照应。自考在读的他时间充裕,就答应了。

面试那天,佳蕙妈请了假,亲自陪同他俩。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们在公司要少说多做,和领导、同事搞好关系云云。佳蕙一言不发,眉头微蹙,望着车窗外发呆。

他们顺利地被录用了。

他的工位在佳蕙的斜后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她专注工作的样子。经理时而背着手,貌似随意地在各工位之间转悠,犹其关注新人。每当经理站在佳蕙身后,她都手忙脚乱,身子紧绷,面色绯红。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经理和蔼地说:小姑娘,别紧张,否则会出错哦。

下班回家的公交车上,佳蕙向他抱怨,说经理总盯着他,给她施压。他说,是你过于紧张了,经理也盯着我。佳蕙说,上学时她就怕考试时老师站在旁边看她做题,有老师在,脑子就乱了,明明会做的题也忘了。他说你要放松,不能想太多。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可以聊到许多事。佳蕙说,她爷爷在世时,家人之间没这么冷漠。每逢过年,两个姑姑带着全家过来一起吃饭、打麻将,还给她压岁钱。爷爷去世后,一切都变了。两个姑姑在街上遇见她都扬长而去,假装不认识。虽然他爸有错在先,但两个姑姑也丝毫不念亲情。还有,她爸爸对她奶奶「找伴儿」这件事很反感。因为邻里、熟人经常打听、议论,让他有压力,丢人。毕竟她爷爷走了还不到一年。

公交车呼啸着从城市一头驶向另一头。沿途的街景浮光掠影般闯入眼帘,他恍惚觉得世界很不真实,许多事物外表光鲜,本质却不堪言状,比如亲情、比如家庭……

二十岁的他和十八岁的她并排坐在车上,被风和噪声裹挟着,每天去做别人为他们安排好的事情。那时他们太年轻,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该拒绝的。

一个月后,吴佳蕙被辞退了,理由是录入的数据错误太多。离职那天,佳蕙结完工资,过来跟他道别,说以后上下班你只能一个人了。转身离去的瞬间,她眼圈有些湿润。望着她的背影,他差点站起来和她一起走掉。

3

他吃完早点,走出店门。阳光明净温和,照在身上很舒服。他快步融入嘈杂的人流,左顾右盼,心怀忐忑。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似乎有一束目光正从远处袭来,令他如芒在背。他决定今后不来这家店吃早餐了,常去取钱的那家银行也不去了,总之这一带不能再来了。

这本该是个美好的上午。他从容地在店里吃过早餐,惬意地在街上漫步,再去附近书店挑一本喜欢的书,坐在为顾客准备的长椅上阅读,直到午后乘车回家。然而,吴佳蕙的出现打乱了这一切。

毫无疑问,吴佳蕙会把今天遇见他的事说给她妈妈听。他脑海中浮现出佳蕙妈精明凌厉的目光。她们会就这件事议论一番。他能想象佳蕙妈会说些什么。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羞辱,心事重重地向前走。

一口窨井的盖子不见了,污水漫溢,他一不留神踩进水里,弄脏了鞋。路边建筑物的墙上贴着的「创建文Í城市」的标语,掉落了一个字。

他踅进一条小巷。路边有一棵银杏树,金黄的扇形叶片铺满地面,美得令人不忍践踏。吴佳蕙最喜欢银杏树。她说银杏不仅古老,而且优雅,她上学时,常把银杏树叶夹在笔记本里。

巷子深处有一家书店,经营各类期刊。有段时间,他和吴佳蕙常进去逛。吴佳蕙喜欢看【意林】,每次只是翻一翻,从不买。他则几乎每次都买一本【小说选刊】。结帐时,他提出稍带买一本【意林】吧,佳蕙总是阻止,说去图书馆也能借到。

如今,书店的门面只相当于过去的一半。店员只剩两个人。他在促狭的书架间徘徊,随手翻看。两名店员不时抬眼看他,并非恶意,因为店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他什么也没买,怀着歉意走出店门。

从软件公司离职不久,佳蕙妈安排佳蕙去读高职,专业是会计电算化。职院离她家不远,佳蕙走读。有一天佳蕙妈打来电话,说佳蕙不适应职院里的人际关系,厌学,能不能和他一起读自考?他说自考难度大,他读的是专升本,佳蕙是专科,恐怕帮扶不上。佳蕙妈无奈地报怨了几句,挂断了。

吴佳蕙磕磕绊绊地读完了高职。三年间,他们没有联系。

软件公司的工作他只做了四个月。辞职时,他对经理说要复习备考,其实是厌倦了。每天坐四个小时公交车,盯八个小时电脑,很乏味。

再次见到吴佳蕙是在他终于拿到自考文凭,吴佳蕙也刚从职院毕业那年。

那段时间,他喜欢去市图书馆看书,看倦了就坐着发呆。吴佳蕙的家离图书馆仅一街之隔,她也常来。他们读累了就到馆外的河堤公园散步。佳蕙盘起了头发,化一点淡妆,显得颇有韵致,穿着也很时尚,只是眉宇间总挂着一缕哀愁。他们聊到今后的打算,都很茫然,大部分时候只是默默地走,也不说什么。

吴佳蕙从小喜欢画画,属于无师自通。她画城市景观,画山水,也画人物。他见过她画的一幅水粉画,画面上一条蜿蜒的褐色小径,一边是金色的树木,一边是湛蓝的河水,小径上有一个灰色的背影。画面朴拙,色彩柔润。

他不懂画,但觉得意境很美,就指着背影问:这是你吧?

佳蕙笑而不语。

要是再加上一个人会更好。他开了个小玩笑。

佳蕙瞟了他一眼,脸微微红了。

那时候,吴奶奶已经和他姥爷分开了。听佳蕙说,有一次,两个老人背靠背坐在楼下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读书,整幢楼甚至半个小区的人都看见了。邻居对她爸说,你妈和那老头真浪漫啊!她爸听了羞臊得几天没好脸色,没过多久,就粗暴地将母亲赶回了家。

他知道,背靠背读书这种事,一定是他姥爷的主意。

吴佳蕙每次去人才市场,她妈妈都陪同。选企业、投简历,她妈妈说了算,还帮她物色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让她们互相照顾。不得不佩服她妈妈的眼力,那几个女孩看上去很靠谱。

吴佳蕙做过售楼员、办公室文员、商场售货员,后来想考会计证,将来当会计。她妈不同意,说考了也没用。他以为,是看到他这个会计本科生没出息,佳蕙妈才断了女儿当会计的念想。

姥爷一向好高骛远,让他别急着找工作,先考注册会计师。他没信心,斟酌后决定还是考中级吧。备考时,他向吴佳蕙借一本习题集。佳蕙从家出来,把书交给他,就急着去买冷面,说她妈妈要吃,让她买完立刻送回家。他奇怪,三月份的季候,吃冷面太早了吧?随即悟出她妈妈的用意,是不想让佳蕙和他走得太近。

此后,他很自觉地和吴佳蕙中断了联系。

从小巷出来,向西走二百米,他来到中央大街。这里曾是本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赫然耸立的烂尾楼破坏了风水,使这里的经济一蹶不振。

穿过中央大街,有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他坐在树下的座位上,暖融融的阳光落在身上,情绪慢慢松驰下来。旁边有一群老人在打扑克,牌出得慢条斯理。围观的人也不支招,默默地看。

不知从何时起,这座城市的青年人越来越少,所到之处全是老年人扎堆。他曾心怀不满,认为这里观念落后,发展迟滞,留不住青年人。他一度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新地方打拼。那里没人了解他的身世,没人在意他的过往,一切重新开始。评估自己的能力,他终究没勇气迈出这一步。

临近不惑,他清晰地觉察到自己正和这城市一同老去。他变得同情这座老工业城市,资源耗尽,人口流失,苟延残喘,却仍以羸弱之躯养育着百万人口,包括他这样的寄生虫。

他一直坐到正午。牌局散去,老人们赶着回家吃午饭、睡午觉。

他从一个穿红马甲的老太太手中买了一份晚报。早在二十年前,纸媒兴旺的年代,老太太就在这里卖报,年愈古稀依然精神矍铄,脸上挂满笑容。老太太一定想不到,这个买报的男人并非为了阅读,而是舍不得这份情怀。

他粗略浏览过大标题,把报纸放进背包,向车站走去。

几天后,吴佳蕙发微信问他平时写些什么?他回复说,写产品文案。其实,他很久不写文案了。那些商家总是要求他把新创立的国产小品牌,包装成起源于欧美且历史悠久的大牌。还有更不要脸的,让他杜撰一些奖项。他不想和骗子同流合污,干脆不写了。

吴佳蕙说她平时也写东西,要他帮忙看看能否发表?然后发来一些文稿的照片,都是一条条的短语,或宣泄情绪,或表达感悟,多半流露出对世态的困惑和对未来的迷茫。他哑然失笑,这种东西只能自娱自乐。

他直白地回复:不能,你得写成林清玄那样才行。

佳蕙回复了一个「哦」,让他有点内疚。

过了一分钟,他问:你还画画吗?

佳蕙说:偶尔陪孩子画简笔画,别的不画了。

想到吴佳蕙是有老公的人了,他不想介入她的生活,给她添麻烦,借口说要赶稿子,结束了对话。

他翻看吴佳蕙的朋友圈。里面都是家庭聚会和孩子玩耍的视频。其中一段视频是在银行里拍的,一个发际线很高的细瘦男人,身穿保安制服,一脸漠然地迎面走来。画外音是佳蕙的声音:「看!爸爸来了……」他由此推断,这男人就是她老公。他反复看了几遍这个视频,初步判断她老公比自己年纪大,长相平庸,看气质是个老实人,表情中带着几分人到中年养家糊口的疲惫感。

吴佳蕙喜欢这种男人?恐怕又是她妈做的主吧。

在家庭聚会的视频中,他看到了佳蕙妈。这个曾经颇有风韵的女人苍老了许多,神态中流露出与年龄相称的干练和超然。佳蕙爸在视频中出现不多,头发全白了,在餐桌前沉默不语,脸上挂着拘谨的笑容。佳蕙女儿,那个小眼睛、单眼皮、塌鼻子的小丫头非常活跃,几乎出现在每个视频里,尽情玩乐或大口吃东西。

隔了两天,吴佳蕙突兀地在微信上说: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单亲,从小我爸对我不闻不问,我等于没有父爱……还有我老公他……

他能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情绪,却只能平静地回复:将来你女儿会孝敬你的。

佳蕙说:女儿长大了会有心上人,哪里会想着我?

他觉得她有些偏执,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沉默。

过了一会儿,佳蕙问:我写的那些哲思短语真的不能换钱吗?

他说真的不能。

一番纠结后,他把吴佳蕙拉黑了。

吴奶奶回家后仅过了半年就去世了。睡梦中突发心脏病,没遭罪。假如老太太一直和他姥爷在一起,应该不是这个结局。

姥爷参加完葬礼回来后很平静,看不出丝毫悲伤,还同往常一样每天去老年大学,只是不再穿笔挺的西服,也不喷气味呛人的香水了。在他看来,吴奶奶和姥爷只是一对玩伴,感情是谈不上的。

此后,姥爷再没找伴侣。每年做「候鸟」,由北到南去旅游,有时跟团,有时单飞。直至过了八十岁,走不动了,才住进一家条件不错的养老院。

他一度认为姥爷很自私,现在看来,这算是一种「苦中作乐」吧。人生苦短,随性而活不单是种态度,也是种能力。

4

月底,又到了取钱的日子。他揣着政府发的银行卡,另辟蹊径,去了一家支行。

在取款机前,他顺利地取出八张百元钞票,余额显示为个位数。退卡后,他想起公交卡的余额不足,想充值。因为不会操作,在机器前踌躇。一个男保安走过来问他要帮忙吗?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五十元连同公交卡交给保安。保安在机器前熟练地操作。他一边等候,一边下意识地打量:细瘦的身材,发际线很高,一身黑色制服……似乎银行里的保安长得都差不多。

几分钟后,保安把机器吐出的小票连同公交卡还给他。他说谢谢!没敢接触保安的目光,便匆匆走出银行。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街角有一个年轻的乞丐,双膝跪地,似笑非笑,面前铺着一张讲述身世的纸。这人从前在人流较多的地下通道口卖棉签,每次经过都听见他大声吆喝:「一块钱仨了!」语调奇特,重音落在「仨」字上。可能是因为业小利微,现在转行了。他有点羡慕这人,起码不用像自己这样为了每月几百元的生活费去填各种表格,被反复折腾。

经过一所幼儿园时,正赶上老师带领幼童们在小操场上跳舞。音乐放的是【海草歌】。「像一棵海草海草,随波飘摇,海草海草……」年轻的女老师手舞足蹈,表情丰富地喊着节拍,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孩笨拙地跟着跳。

他停下来,饶有兴味地观看。想起自己荒凉惨淡的童年,一阵苦涩涌上来,他努力克制不让情绪蔓延。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了吴佳蕙的女儿。那个小眼睛、塌鼻子的小女孩倏忽间长大成人,正微笑看着园子里自己的孩子在舞蹈。

他在街边的超市买了一些水果,打算去养老院看望姥爷。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姥爷住的是单间。他进门时,姥爷正侧身躺在床上看书,见他进来,兴奋地招呼他。

姥爷气色不错,皱纹舒展,脸颊红润。他坐下来,姥爷目光柔和地打量他,充满温情。

窗台上摆放着姥爷旅游期间买的纪念品:俄罗斯套娃、紫砂小茶壶、转经筒、一对铜貔貅……姥爷从未把这些东西送给自己,他在心里默想,一件也没有。也许自己这样想太苛刻,这些是姥爷的珍爱之物,怎能轻易送人?

姥爷问他最近读什么书?他说在读【圣经】。姥爷有些诧异,笑呵呵地说:【圣经】也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啊!他瞥了一眼姥爷搁在桌上的书,是高尔基的【童年】。

房间门开着,门外传来「稀里哗啦」的搓麻将声。隔壁一群老太太正在为牌局争论不休。也许,其中的某一位将来会成为姥爷的新伴侣。他起身去把门关上,屋子里瞬间安静了。墙上的猫头鹰时钟「嘀嗒嘀嗒」地走,两只眼睛警觉地转个不停。

姥爷嘱咐他要早睡早起,注意身体。又问他钱够用吗?他说够。

临近中午,姥爷要他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养老院的饭菜还可以,姥爷说,犹其小米粥熬得香。他说不了,自己来之前刚吃过。其实是怕吃饭时别的老人对他问长问短,他不想给姥爷丢脸。

告别时,姥爷送他到楼门口。下楼时,他发现姥爷的腿脚已不如在家时那么灵便。姥爷是有先见之明的,住养老院不是贪图享受,而是年岁不饶人啊!

从养老院回来,饥肠辘辘的他在街上逡巡。生活费有限,要算计着花。思来想去,还是永丰包子最实惠。他看了眼手机,下午三点。午餐已过,晚餐尚早,这个时段永丰应该没什么人。

店里果然没有顾客。他如以往那样点了二两素三鲜。服务员说小米粥没有了,下一锅熬好要二十分钟后。他说我可以等。

他坐下来,边玩手机,边看街景。对面银行门口驶来一辆运钞车,车上下来四个保安,其中两个荷枪实弹站在车旁,另两个进了银行。

这时,门外进来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小男孩。女人和小孩先坐下,男人去点餐。小男孩出神地望着银行方向。男人很快端着托盘回来,他点了包子、南瓜粥和小菜。一家人开始吃东西。

小男孩指着门外说:看!他们有枪!

男人和女人转头看了一下。女人回过头说:快吃饭,别乱讲话!男人只是笑笑。

小男孩又问:爸爸,他们枪里有子弹吗?

男人没抬头,含着包子说:也许有吧。

这对夫妇和他年龄相仿,小男孩五岁左右,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左顾右盼,充满好奇。

另两个保安从银行出来,手中拎着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不一会儿,运钞车开走了。

服务员喊:小米粥好了!他赶忙起身去取。

新出锅的小米粥醇香四溢、温润可口。他慢慢地喝,脑子里浮现出那天吴佳蕙坐在对面的情景。假如现在她走进来,他不会躲避,而会邀她坐下,请她喝一碗小米粥,顺便聊聊她老公。

他默默吃完,起身朝门外走。一家三口在埋头喝粥,齐声发出吱溜吱溜的声音。小男孩抬起头,瞪大眼睛看他,目光清澈坦然,好像从他脸上发现了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