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彧有一位被抄了家的青梅。
找到她时,她已流落花楼五年,遍体鳞伤,命不久矣。
我于心不忍,想尽办法替她赎身。
储彧却道:「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是她让给你的。」
「你还有何不满,非要去折辱一个将死之人?」
他将荷包砸到我的额头上。
可下一刻他的脑袋也被砸开了花。
我与储彧相识在他归京那日。
少年将军英姿飒爽骑马归来。
我的纸鸢不听话,落到了他头上。
到如今,算来已有八载,成亲五年。
储彧的亲信来报找到祁欢时,他正在为我描眉。
他执着眉笔的手一抖,我左边的眉毛直冲云霄。
很是滑稽。
我抢过眉笔自个儿画。
「祁姑娘她……」
储彧没理他,而是一脸愧疚地对我道:「嘉措,改日重新给你画。」
彼时,我们都还不知道,他后来,再也没有机会为我画眉了。
储彧又为我簪花,这白玉兰花还是他上次南巡回来带给我的。
见我没有生气,储彧才示意那亲信继续说下去。
「在一处妓院里面找到了祁姑娘,她怕是……」
话音未落,白玉兰花已清脆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储彧冲了出去。
我来不及反应,连忙跟了上去。
他翻身上马,把我甩在身后。
亲信欲言又止:「夫人,您要不就别去了,让将军能和祁姑娘……」
「她左右已经活不久了,您不必担忧。」
我一把抢过他的马,直追储彧。
快马加鞭跑了大半日,期间储彧一口水未喝,丝毫不停歇。
我也不能停。
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宅院门口停下了。
我走进去时,储彧已站在祁欢的榻前。
他双手颤抖着握紧,丝毫没有了大将军的气势。
明明近在咫尺,却不敢上前,不敢触碰她。
祁欢就躺在那里,瘦削苍白,瞧见他面容冷淡,一语未发。
可就这样,储彧红了眼眶。
他声音颤抖:「祁欢,我来晚了。」
祁欢垂眸不言。
他们沉默了许久,却好像有一种千言万语都道不尽的氛围。
完全容不下第三个人。
我站在门口,格格不入。
终于,祁欢瞧见了我。
「……储夫人,好久不见。」
她的嗓音很嘶哑,完全不似当年黄莺清脆。
储彧这才看到我。
他的表情一下子难看起来。
他遮挡住祁欢,警惕又防备地对我道:「你来干什么?」
我被他的神情刺得怔愣,强作无事发生道:「我担心你和祁姑娘,来瞧瞧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我话音未落,储彧已道:「不需要,你回去吧。」
「……好。」
我正要离开,却突然被祁欢叫住。
「听闻储夫人有一只黄莺纸鸢飞得特别高,可否割爱?」
我下意识拒绝。
那是我与娘亲一起亲手所制。
也是我与储彧的相逢定情之物。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不愿:「我如今不良于行,就想亲手试着放飞纸鸢,想象自己也能飞这么高……」
说着她垂下了眼眸。
储彧的表情心疼得紧,他看向我,眼神里带上了责备:「不过是个纸鸢,你小气什么,还不快让人取来!」
他拿着那黄莺纸鸢笑称它为「媒人」,还说要传给我们孩子的场景,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似乎是我不懂事了。
罢了,纸鸢终究是死的,哪比得上活人。
还是一个活不久了的人。
2
黄莺纸鸢很快就被人快马加鞭取来了。
储彧推着祁欢将它放飞。
可那曾飞上过高空的黄莺纸鸢这次竟不怎么配合,一下落到了树上。
储彧让下人退下,亲自爬上去取了下来。
枝丫划破了他的锦袍,树叶落在他的发冠上。
我与他相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不在意形象。
我眼眶有些酸涩。
离开前,我回望了一眼。
祁欢瞧着他狼狈的样子,终于露出了笑颜。
那一刻,储彧高兴得像个孩子,片刻后又蹲下身逗趣地捏她的脸颊:「你呀,还敢笑我。」
这一幕似曾相识。
许多年前,初次相见,储彧就对我一见钟情。
他是少年有为的储将军独子,我是才名在外的华南王嫡女。
我们走到一起没什么阻碍。
他变着法子约我出来,有时身后跟着个小尾巴。
正是才十三岁的祁欢。
她的父亲祁将军和储彧的父亲是同门兄弟,关系甚笃,据说还曾定下娃娃亲。
储彧怕我误会:「不过是玩笑话。」
「这小丫头想溜出来玩,就拿我当幌子。」
祁欢听见朝他做了个鬼脸,储彧作势要打她,她一溜烟跑了。
我还在旁边笑。
我一笑,储彧就不好意思了,连忙咳了一声,恢复那少年老成的样儿。
祁欢跟着储彧出来的次数很多。
她总能惹得储彧发火,破了稳重的样子。
但她不会一直跟着我们,没过多久就跑得没影了。
我时常见到她,看着她慢慢长成怀春的少女。
我瞧得出来,储彧自然也瞧得出来。
那日,他板着脸训她:「女子该端庄得体,谁像你这泼猴一般!哪会有男子看得上你!」
我在旁解围:「欢欢这样的性子,自有有缘人喜欢,保持天性便好。」
闻言祁欢看向我的眼睛亮晶晶的。
可储彧第一次对我下了脸:「你自个儿贤淑,却要劝她……」
他连忙收了声,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心中有种古怪的感觉。
但彼时哪懂这些,哪看得出来储彧是醋了,把气不小心撒到了我身上。
可能他自己也没发现醋了。
反正后来,到最后,我们都不知道祁欢心里那人是谁。
也许就是储彧。
毕竟储彧真的待她很好。
他虽以她的兄长自居,但做的远远过了兄长的职责。
至少比我的兄长好很多。
我还记得那会儿,储彧陪我去山上礼佛。
祁欢不喜佛祖,甚至大逆不道说:「他们不过是稳坐高台,看着凡人在苦难间挣扎,只会说一声来世有报应。」
储彧似被她所言惊到,破天荒没有斥责她口无遮拦。
就这样,祁欢在山下林中玩耍,储彧陪着我上山礼佛。
我静坐许久,突然听到外头雷声轰鸣。
有人道,有一伙流寇流窜到此地,官府已经派人去捉拿了。
闻言许多高门贵妇都在成群下人护送下,赶在暴雨前走了。
储彧猛地站起来,神情焦躁不安。
我了然道:「你快去看看欢欢吧,她毕竟是跟着你出来的。」
「那你呢?」
这次,我因和储彧同行,就没带什么下人。
「无碍,我在这里等你,欢欢的安全为重。」
储彧松了口气,再三叮嘱我小心后,才离开。
我瞧着他的背影,步伐稳健,可后来越走越急,恨不得跑起来了。
我乖乖留在庙内等他。
可一直等到天黑,寺庙里的师傅要关门了,储彧还没回来。
外头瓢泼大雨,师傅给我留了一盏灯。
我睁着眼撑了大半夜,后来倚靠着石柱在蒲团上睡去。
那夜,寺庙里嘈杂不平,我迷迷糊糊醒来看到一个个火把划过。
原来,流寇上了山,官兵也上来了。
后院寝殿的几个师傅遭了殃,我躲在漆黑的角落里反而逃过一劫。
看着眼前的人影,听见那凶恶的声音,我吓得咬紧了嘴唇,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好在流寇最后与我擦肩而过。
为首的年轻小将没多问什么,让人将我带到安全的地方。
刀光剑影,没多久流寇就被尽数缉拿归案。
第二日清晨,我随着官兵下山,储彧这才急匆匆上来。
年轻小将看到他,眉毛一挑,揶揄道:「你怎么来了,祁欢不是被吓破了胆,睡着了还拉着你的手,怎么也不让你走吗?」
储彧慌忙看向我。
我惊魂未定,还白着一张脸,听到那话脑子转了好久才明白。
储彧吼道:「祁乐,你怎么照顾的华南郡主!」
原来那就是祁欢的胞弟,或是胞兄——祁乐。
听祁欢说,他俩常为了到底是兄妹、还是姐弟争得面红耳赤。
祁乐上挑的凤眸打量了我一眼:「我管她什么华南郡主、华东郡主,这不是好端端带下来了吗,难不成我还要给她找顶八抬软轿?」
我身心俱疲,说不动话。
见我没有反应,不像往日那般见他娇羞欢喜,储彧眼底惊慌更甚,竟大庭广众之下,一把将我带上他的马。
他冲祁乐怒气冲冲道:「郡主要是有事,我唯你是问!」
不关他的事啊……
我想出声,可最终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后来,不知储彧怎么说的,祁乐被祁将军抽了好几鞭,还来我家给我赔罪。
我自然没收,诚恳道:「那日是你救了我,我怎好再收你的礼,该是我向你致谢。」
说着我朝他俯身行了个礼。
那和祁欢一样年岁的少年郎一下退了一步,耳廓泛红。
「还、还算你识相,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说完他一下就跑没影了。
后来又偷摸回来,把赔礼塞给了门房。
我哭笑不得,只好收下,又给他还了礼,往往复复好几次。
我都觉得烦了,他竟还不厌。
至于捉拿流寇那日的事情,我后来就不怎么记得请了,可能是被吓到了。
储彧听闻,似乎松了一口气。
而那日之后,不知为何,祁欢变得喜欢黏着他了,被他赶了好几次,还非要跟着我们。
她拉着我的衣袖道:「嘉措姐姐是不是嫌我烦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摇头。
于是,二人行渐渐变成了三人。
3
储彧已经三日没回来了。
我派人给储彧送了些衣物,还拨了两个贴身侍女过去。
两个贴身侍女被遣送了回来。
「夫人,将军说他自会安排,不用劳烦您插手。」亲信传话道。
他说话时小心翼翼观察我的神色。
想来这并不是储彧的原话,原话定然没这么客气。
亲信又说,储彧问他那条绿竹纹样的腰带在何处。
我脑子里都是过往的事,一时没明白绿竹腰带对储彧来说有何寓意,也没让人细找。
当晚储彧就回来了。
他眼底青黑,想来是彻夜陪着祁欢。
他路过我,目不斜视、大步流星走进屋内。
他将柜子翻了个底朝天,他自己的柜子里没有,又来翻我的衣柜。
屋内一团乱,他烦躁地踹了一脚柜子,瞧见站在门口的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你把祁欢送我的那条绿竹腰带藏哪里去了?」
原来是祁欢送的。
女子送男子衣物这样的事,有失体统。
可祁欢做起来,却没什么。
她送过储彧许多东西,好多时候是为了恶作剧。
有木雕的蛇、存储着臭鼬味道的罐子、会夹人手的机关……后来越送越奇怪,还有螳螂样子的发冠,荷叶做的香囊,这件绿竹腰带已经算正常的了。
就是颜色鲜亮了一些,丑了些。
「我不知道。」我被他攥得生疼,想抽回手。
他双目赤红,瞪着我道:「是不是被你丢了……」
「将军,找着了!」亲信突然来报。
储彧一愣,扔开我的手,转身拿起它就走。
「夫人,将军不是故意的,今日祁姑娘突然晕倒了,醒来记忆混乱,吵着要将军愿赌服输,扮滑稽样给她看。」
我愣了愣,五六年前确实有过这事。
那年中元节,储彧邀我出门。
那是在遭遇流寇之后,储彧待我比以往更上心。
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中元节,又称鬼节。
我有些害怕,但看着储彧热忱的目光,又不想拒绝这次同游的机会。
祁欢从他背后窜出来,道:「嘉措姐姐别怕,有我保护你!」
储彧踹了她一脚:「轮不上你来,你保护你自己吧。」
祁欢对她怒目而视。
看着两人嬉笑,我连忙点了点头:「好,我去。」
街上人很多。
戴着鬼怪面具的人猛地跳了出来,我吓得撞进储彧怀里。
他的闷哼声带着笑意。
我一下红了脸。
储彧的味道包裹住我,温热的体温传了过来。
可就一眨眼的工夫,他推开了我,怒气冲冲地对祁欢道:「你又发什么疯!」
「他吓到嘉措姐姐了,看我不好好收拾收拾他!」
祁欢攥着那戴着鬼怪面具的人的衣领,储彧严辞呵止她,但她仍一脸誓不罢休的样子。
祁欢看向我:「我说好要保护嘉措姐姐的!」
我除了微笑不知该做什么。
储彧和祁欢吵吵闹闹,看着储彧许久不曾回头的背影,我脸上的笑越来越僵硬。
是我胡思乱想了吗……
随着烟火突然在头顶绽放开,人群爆发出惊呼声。
人潮汹涌,将我们冲散开来。
「储……」我正要喊储彧,却见他毫不犹豫将身侧还在与他争执的祁欢护在了怀里。
烟花接连绽放。
五彩的夜空倒映在祁欢的眼中,而储彧眼中只有她。
我突然间失去了力气,随着人流离开。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被带到了一处巷子里。
巷子深处如同一个未知的黑暗巢穴一样。
我一下软了腿。
我自小乖巧,从不乱跑,何曾来过这种地方?
就在我要瘫软在地时,一双手从后搂起我的腰,将我堪堪扶住。
少年清冷的嗓音凑近我的耳畔:「郡主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郡主姐姐?
我回头看见了一张与祁欢有五分相似的脸。
「祁乐?」
他嫣红的薄唇一勾:「竟然还记得我?」
他束着个马尾,鬼怪面具被推到头顶,精致张扬的眉眼在这灯火阑珊、光怪陆离的场景映衬下,仿佛我偷瞧过一眼的话本里说的艳鬼。
「你、你放开我吧。」我有些不好意思道。
搂在我腰上的手泄了力,很显然我高估了自己,双膝眼看就要跪下去,那双手又将我带了回来。
「郡主姐姐好软。」
这是在嘲笑我被吓软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身后的躯体热得有些不像话。
我低头瞧见少年的手臂肌肉分明,青筋盘虬。
他与祁欢同岁,那今年应有十五六了。
虽比我小了三岁,可比我高了一个头有余。
该是议亲的年纪了。
「你快把我放开,男女授受不亲。」我板起脸道。
若不是储彧母亲病逝,他三年不得娶亲,我此刻早就嫁作储家妇了。
祁乐对我的话充耳不闻,竟将我一把抱起。
我眼前天旋地转,连忙勾住他的脖子。
「你再不放手,小心我让祁将军再……」
我气得发抖,却见他将我带到一处石墩前,用袖子仔仔细细擦了擦,才将我放了下来。
祁乐挑眉道:「再什么?上次我救了郡主姐姐,反被我爹抽了一顿,好些天下不来床,郡主姐姐是不是该赔我?」
他带着孩子气的神情一下将我的愧疚心勾起,可再细瞧,却觉得他那眼神又古怪又让人不敢看。
正在此时,储彧和祁欢找来了。
「嘉措姐姐!」祁欢瞧见祁乐,脸一下黑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稍作解释,下意识隐去了一些细节。
祁欢对储彧道:「都怪你没有保护好嘉措姐姐!」
储彧无奈笑道:「对,都怪我,不怪你非要打那个恶作剧的,又看烟花看入迷了。」
祁欢拉起我的手:「嘉措姐姐,你说,该不该好好罚他!」
「就罚他……罚他扮成小鬼!」祁欢说着嘀咕道,「谁叫他长得那么好看。」
「好好好,随你。」储彧叹息,眼神落在祁欢身上,满是宠溺。
我这事件的主角,倒像是多余的那个了。
第二日,祁欢就给储彧送了一堆奇怪的衣物。
储彧穿上给她瞧了两圈,她将储彧带到我面前:「嘉措姐姐,你瞧,他这么穿是不是很滑稽!」
储彧头顶上是叶子编的蚂蚱发冠,穿了一身墨绿的衣服,又配了一条翠绿翠绿的腰带。
许是我欢喜这人,觉得衣服虽丑,却也没遮盖住他俊朗的容貌。
我摇了摇头:「还好,绿色衬人。」
听到我的回答祁欢撅起嘴嘟囔:「这还不丑?」
她又想起什么,要回去取来,命令储彧不许换下这身衣服。
储彧点头答应。
堂堂储将军,任由她戏弄。
瞧着储彧脸上无奈的笑意,我终于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
4
那个花一样的少年郎如今又埋骨何处?
那夜,烟花下,回眸一笑,浮动几千春。
庭院深深,我在廊下坐了会儿起身,拍了怕落在身上的碎叶。
我身上发冷,侍女摸了摸我的额头:「夫人,您快去休息吧。」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了侍女唤储彧的声音。
他回来了?
我感觉到他在榻边坐下。
「抱歉,这几天没顾上你。」
「嘉措,你不要误会了,祁欢她要……了,我没办法不管她。」
他连那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这些年,储彧一直在找祁欢。
刚开始两年,他满怀希望,也从不曾避着我。
可后来,他为了那些真真假假、模棱两可的消息,错过了我的生辰,食言了陪我下江南的约定,又一次将我一个人留在不熟之地。
终于,那一日,我问他:「若是找不到祁欢,该怎么办?」
「要一直这么找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