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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把人带往远方——好书推荐【勘破狐狸窗】

2024-04-20文化

狄金森诗中所说「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把人带往远方」,事实上,一本书可以去向的远方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广阔。

【勘破狐狸窗】讲的就是这个书的远方,我跟【勘破狐狸窗】这本书的,也有未曾设想到的远方。

2019年我在布衣书局(南锣鼓巷店)做义工,在胡同老师的书桌上看到了这本叫【勘破狐狸窗】的书。

书名取得奇特,封面也很素雅,全绿色的,上面有一幅感觉像是昭和风格的插图。

胡同老师说狐狸窗是日本民间至今流传的一种手诀。这本书的作者是留学日本的吴真博士。

我搜了一下这个神奇的手诀,原来还有一段小故事。

当人类遭遇狐狸嫁女、妖怪作魅等怪异现象时,用八根手指头搭成一个菱形的狐狸窗,置于眼前。透过狐狸窗就能看见,那些粼粼点点的鬼火,其实是朝圣的狐狸们拿着提灯,列队前往狐狸王国的首都,东京王子稻荷神社。 此外,「狐狸窗」也是一本书的名字,作者是吴真,书中叙写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人事和书事。

当时这本书还没有正式上市,大概大半年后(2020年的6月)在布衣书局的微店上架了签名钤印本,仅售36元。我当即购入,但却一直拖着没看。

期间翻开过好几次,我觉得吴真的文字特别好,不急不躁,所以我也得找一个不急不躁的时间,慢慢读,这一等就是将近4年。好在,好书的是耐得住等的。

【勘破狐狸窗】一书分为「人事」和「书事」两部分,作者吴真,是一位低调的女性学者。

本书「人事」部分讲述了名人的奇闻逸事以及日本学者到中国实地调研的经历,书中提到的很多事,之前已经有所了解。十年前读过杨早整理的【扶桑十旬记】所以对那篇【一个清朝官员在东京逛博览会】很有感触;钟敬文先生的「留日」痕迹,令人唏嘘的留学经历也让人印象深刻。人事中,最让我动容的是开篇鲁迅和藤野、敷波两位先生的故事。

鲁迅在【藤野先生】中这样描写藤野严九郎登场:

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全文始终未提藤野先生之外的另一个解剖学教授叫什么名字。

通过吴真的考证,那个被鲁迅忽略了的另一个教授,就是敷波重次郎(一八七二至一九六五),金泽人,鲁迅仙台时期的解剖学老师。

敷波比藤野大两岁,但却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敷波是当时仙台最受瞩目的学术明星,而与之相比藤野先生显得相当落寞。

敷波仿佛是作为藤野的对立面而存在的,他出生在金泽市区的商人家庭,学生评价他「非常有都会气息」,万事积极,体育全能,尤其擅长击剑,在学生中人气很高。相比之下,藤野就是个乡下人,万事严谨,厌恶体育,不会说德语,只能用浅白的日语上课,这在崇洋的学生中反而是受到轻视的。甚至学生们参加活动的时间,都是占用藤野先生的课时。

代表经常去找藤野要求调课,他虽然露出很为难的脸色,但最终每次都同意了。

吴真这篇文章,分了两条线索来叙事。一条线非常细致的讲述了藤野先生的困境和鲁迅与藤野之间的一些「自以为是」。比如藤野其实只比鲁迅大七岁,而鲁迅竟然以为他是为老先生(鲁迅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七日致山本初枝夫人的信中说:「藤野先生是大约三十年前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解剖学教授,是真名实姓。该校现在已成为大学了,三四年前曾托友人去打听过,他已不在那里了。是否还在世,也不得而知。倘仍健在,已七十左右了。」)。比如鲁迅刚到仙台时候,租房子的糟心事,就跟藤野先生有关系。

当时藤野先生作为副级长其职责之一是担任学生在外租房的保证人,兼管学生生活。鲁迅先是住在一家叫「佐藤屋」的旅馆,条件还不错,但在藤野先生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

鲁迅含糊地用了「一位先生」来指称,好似别的不相干的人。而这位先生,正是藤野严九郎。

一九三七年四月,鲁迅同班的小林茂雄曾写信给藤野先生报告鲁迅死讯,藤野先生回忆说:「从宿舍的安排到日本语的会话,虽然做得不周到,还是给了一些方便。」对于这个好心安排,周树人在一九〇四年的当时心里是抗拒的,写作【藤野先生】时仍是如此。

正如吴真文章中所说:

当时的日本人包括藤野先生其实理解不了「真正的鲁迅」。可是,鲁迅又何尝不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藤野先生呢?

文章的另一条线索,就是敷波先生辉煌的学术经历。敷波先生是学生心目中的「男神」。他毕业于名校第四高等学校,又在当时日本最先进的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院进修了三年,他的绝技是双手持粉笔同时画解剖图和板书,他的课堂全部使用流利的德语教学。之后又去德国留学,成为学界泰斗。

两条线索并行,最后交汇于三个人的结局。一九〇六年二月,敷波先生前往德国。一个月后,鲁迅从仙台医专退学,临走之前,鲁迅到藤野先生家辞别,藤野送给他一张写着「惜别」的照片,后来被鲁迅挂在北京寓所书桌对面的东墙上,时时令他「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

一九一七年之后藤野就和学生们失去联系了,直到一九三六年底鲁迅去世的消息传到日本,同班同学小林茂雄才从敷波那里打听到藤野的住址,恢复了师生联络。

藤野先生,曾经的医专教授,在四十一岁之后被迫转行,回到家乡做了一名乡村医生,直至一九四五年老去,享年七十一岁。把握了时代先机的敷波,一九一五年留任东北帝国大学教授,一九二二年到冈山医科大学担任创校教授,开创了日本医学的胚胎发生学研究,在学界享有盛誉,一九六五年去世,享年九十三岁。在敷波八十九岁时自撰的【回忆录】(【解剖学杂志】一九六一年二月号)中,仙台医专的岁月里,自然也没有关于藤野或周树人的一丝记念。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吴真说:

尽管【藤野先生】没有提到敷波先生,然而下笔的时候,恐怕鲁迅还是想到这样一个人生赢家,站在藤野先生的对面。敷波先生的机巧顺畅,更衬托出藤野先生的木讷笨拙,更彰显出藤野先生赤诚的「师者本心」。

也许是这样一种来自弱者之间的共感,才让鲁迅和藤野有了不同于其他师生的关系。

人事精彩,书事部分更是引人入胜。「书事」部分既提及了作者在日本发现的中国古籍,100元淘到的出版【边城】;以及关于出久根达郎的一篇文字,出久根先生的【给作家标个价】,是我非常的一本书。还有那本朱自清签名的备课本,以及朱自清和俞平伯让人羡慕的友情。还有,三菱的岩崎弥太郎与陆心源的皕宋楼的故事。

陆心源皕宋楼是中国清末陆心源藏书楼,以皕宋为楼名,意谓内藏宋刻本有200种之多,但实际不到此数。但古籍收藏历来有「一页宋版,一两黄金」的说法,皕宋楼的价值可见一斑。当时陆心源在湖州期间开设恒友当铺,最盛时达到6家,同时在上海开设瑞纶丝厂和钱庄,使他有雄厚的资本购买图书。

陆氏藏书多得自上海郁松年宜稼堂,其中大部分为汪士钟艺芸书舍所收乾嘉时苏州黄丕烈士礼居、周锡瓒水月亭、袁廷梼五砚楼、顾之逵小读书堆等四大家之旧藏,极为珍贵。光绪三十三年(1907)六月,皕宋楼和守先阁藏书15万卷,由陆心源之子陆树藩以10万元全部售与日本岩崎氏的静嘉堂文库。

皕宋楼的藏书被日本人购得并藏于日本,这是中国文化的一大损失。

而在书事部分中,最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是郑振铎先生堪比谍战戏的古籍拯救工作。这部分故事,就是在皕宋楼结局之后十几年。

抗日战争爆发后,江南许多藏书楼都受到战事影响,珍贵古籍损失惨重。

郑振铎联系了商务印书馆元老张元济、光华大学校长张咏霓、暨南大学校长何柏丞以及北京大学教授张凤举等人,一起联名说服国民政府和有关机构拨款收购古籍。 然而,收购古籍需要大量的资金,并且需要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隐藏起来,因此郑振铎和张凤举等人冒险奔走于上海各书店和江南有名的藏书楼之间,亲自挑选古籍中的珍本进行收购和保存。

在他们的努力下,最终大约十万册古籍,其中包括【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古女今范】【西厢记】【元名家诗集】等近五万册古籍善本被保护了下来。 此外,郑振铎还曾自己花费六千金收购旧古书,并亲自考察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废纸收购处和轻工业部造纸厂,在他的关心和警示下,很多珍贵古籍幸免于难,包括宋本【文选】【金石录】和明刻本【三峡通志】【通州志】等。

郑振铎去世后,家属秉承遗志,将他生平藏书全部捐赠给国家图书馆,为国家图书馆善本馆藏建设做出重大贡献。

结语

这种文章不好写,写着写着就俗了,充满腐臭气。但吴真这本不一样,她丝毫没有卖弄,没有刻意的去凸显什么,而是自然的流露。

吴真学识好,书中文章都不长,但信息量极大,涉及文学、历史、文献、哲学、宗教,艺术。

吴真的文字更好,非常淡雅,娓娓道来不急不躁,真有一种漫步在奈良古道的安静感觉。本书以小见大,从一些不为人知的小事和细节中,展现了那个时代文化人的风采和精神面貌,让读者看到了历史的另一面。

吴真在【自序】中解题说:

「狐狸窗,是日本民间流传至今的一种手诀……狐狸窗,不仅是勘破妖怪‘正使’(原形)的透视镜,也是一部时光倒读机。搭上狐狸窗回望过去,据说可以看到历史场景、记忆场面的一幕幕重现。当然,我还希望借助这扇狐狸窗,看破那些被大历史叙事所遮蔽的,影影绰绰的‘附魅’(enchanted)之物。」

正如狄金森诗中所说「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把人带往远方」这本15万字的小书,旨在展示更多的细节和信息,让我们飘向东瀛,望向远方。

备注:本文初稿与4月18日夜,修订之后增加了2000字左右。总想把这本书中最精彩的地方都说一说,但事实上任何一本好书,光凭这几句话是无法表达其万一的,还得静静读下来,才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