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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克凡:父亲和雕像|新刊预览+创作谈

2024-03-18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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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肖克凡中篇新作,将老一代工人、工厂的命运和现实处境融合,从习焉不察的时代流逝中探出无尽况味。昔日电机厂旧址、今朝花园小区中心的塑像,自有其象征性;而驱动情节的关键道具「伽马刀」与「伽马射线探伤仪」,也变得内涵复杂,似在生活之内,又在科学之外,具有另一维度的意义。

只是经常想起

—— 中篇小说【父亲和雕像】创作谈

文|肖克凡

有个初次见面的朋友,他说读过我不少小说,「肖老师您别介意,我说您是工人作家写了好多工业题材……」

我不礼貌地打断他,「您不要客气,我绝对不会介意的,毕竟我当过六年工人,这段履历没什么回避的。当然,也许有当过八年工人的作家不愿提起曾经的工人身份,但我不是那样。」

前几天跟个相熟的朋友聊天,说起个人经历的往事,我发现对方规避某些不悦的时光,说该忘记的都要忘记,凡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不反对这样的生活法则,更知道人性具有回避羞耻记忆的本能。说实话有时我也不愿回忆丢人现眼的事情。因为我是人,难以避免人性弱点。但我是个文学写作者,我不应选择性地记住某些人和事,我也不应选择性地遗忘某些人和事。我还是顺其自然吧,只要不是恶意回避或假装健忘,那些事情你记住它就是了,我觉得人类脑海里容得下几片记忆风帆。

譬如我曾经的工厂,譬如我曾经的工人师傅,尽管时光远去,依然时常想起,这就叫「记住」了吧?我记住那些工人具有的品质,包括喜怒哀乐,甚至鸡零狗碎。这些近乎我记忆深处的「私房钱」,胜过时下黄金。于是,我想着想着就写了这部中篇小说【父亲和雕像】。起初标题是【父亲的伽马刀】,我听从编辑的建议,改了。编辑说得对。有人,就该有雕像。有灵魂的雕像等于活生生的人。「父亲和雕像」就是这个意思。

我曾在创作谈【从往事开始】里谈到,文学写作就是呈现往事,或者说把往事投映在「现在进行时」大屏幕上,于是故事人物便遵循「文学时间」走到读者面前,也就无须追究是纪实还是虚构了。

就这样,我写了这对工人父子:李玉福和李秀柱。这是我曾经多么熟悉的人物啊,一个是工厂的「儿子」,一个自然是工厂的「孙子」,这外号意味工人传代了。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既然在物理时间里久违了,我写出【父亲和雕像】,有幸在小说的「文学时间」里跟这爷儿俩重逢,令人情不自禁。当然还有其他人物:认为自己「还是双脚踏在华北电机厂土地上」的电工田铭,前来道别的退休厂党委书记崔凤歧,卖了工厂地皮移居东莞的退休厂长宋桂池,以及杜玉雯、高富英和能言善辩的刘大辩……他们都是我所熟悉的环境里的鲜活人物,只是渐行渐远了。

【父亲和雕像】发表后,有人问我怎么又写起工业题材啦。说实话,从事写作以来,我没觉得「题材」这词儿对我有什么作用,反倒认为「题材」概念适合高校文学系和社会文学机构,要么用于教学要么用于研究。我学写小说多年,似乎没有受到「题材」的影响,如果文学是人学,那么我的写作题材就是「人的题材」。如果问我为什么要写工人题材或工业题材,我只能这样回答:只是经常想起。

真的是这样,确实是这样。谢谢有缘人赏光读我这部中篇小说。在此谨慎送上祝福。

微信专稿

肖克凡中篇小说【父亲和雕像】

发表于【当代】2024年2期

肖克凡 , 天津人,1970年参加工作,历任工厂技术员、工业机关干部,1988年调入作协从事专业创作。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天津大码头】【旧租界】【生铁开花】,小说集【赌者】【爱情刀】【蟋蟀本纪】等。长篇小说【机器】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

父亲和雕像

文|肖克凡

睡梦里听到电话铃声,李秀柱翻身爬起按亮台灯,碰洒昨晚那杯残茶,头脑倏地清醒了。这不会是医院打来电话吧?半夜里父亲病情……他身体紧张得微微颤抖,下意识做着深呼吸,黑暗里寻摸那只老款手机。

大龄男青年使用老款手机,这很特别。其实「八〇后」并不太年轻了,只是缘于他单身。有时单身显得年轻,有时则显得不老不少,置身「剩男」群体,李秀柱属于标配状态。

下床循着电话铃响,迈出卧室看见客厅电视柜上手机屏幕亮着,径直过去拿在手里,铃声恰恰哑了。

昨晚体育频道重播世界拳王争霸赛,菲律宾的帕奎奥把英国的里奇·哈顿给KO了,看过这场拳赛把手机忘在电视机前了。平时观看电视里拳击比赛,令他经常想起小学时被坏学生乱拳捶打的狼狈样子。是啊,自己为什么从小就认𪨊呢?长大成人反而爱看拳击节目,这等于看别人打别人,然而绝没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就是从心里佩服勇敢的人。

打开客厅顶灯,黑夜唰地明亮起来,这让他有些不适应。手机屏幕显示「未接来电」来自「广东省东莞市」。哦,这不是半夜值班医生打来电话,于是松了心。想起广东省东莞市此时夜生活正炽,估计是谈生意的拨错号码打到北方来,千里迢迢叫醒我,这也算是缘分吧。

是啊,东莞那边说粤语吃粤菜,打工的人挺多,挣了钱就消费,吃夜宵属于规定动作。前些年华北电机厂有人南下「珠三角」,他没敢跳槽,继续过着横平竖直的正方形生活,暗自感叹自己性格跟父亲有关。高级电焊工李玉福为人处世遵循「吃亏常在」的人生哲学,无论受到多大委屈都不吭声,平时教育儿子「能忍自安」老实做人。父亲往往是儿子的样板。李秀柱技校毕业走进华北电机厂也做电焊工,这叫子承父业,也可以叫工人阶级接班人。

高级电焊工李玉福脸颊宽阔,椭圆形眼睛稍凸,通冠鼻梁高耸,身材瘦高褐色皮肤,常年电焊作业弯腰弓背,尤其平时不爱出声,久而久之得了「骆驼李」外号,全厂闻名。既然父亲被描摹为性情温顺吃苦耐劳的「沙漠之舟」,年轻的李秀柱愈发老实本分,而且老实本分得成了大龄未婚青年。这些年倒是相过几次亲,女方大多嫌他过于刻板沉闷,难以进入心动行列。

后来他翻阅字典查找跟自己心理状况相关的字词,找到那个「悱」字。一边是「竖心儿」一边是「非」,这个字是形容想说又说不出的样子。可是自己确实不知道想说什么,心里便茫然着。

好几次相亲都是这样,绞尽脑汁也不知要说什么,于是索性彻底退出这项民间热门活动,对自己实施「闭环管理」。母亲已然去世多年,只剩下父亲关心儿子婚姻大事,他老人家认为找个志同道合的媳妇过日子就行。可是李秀柱不太清楚自己「志」在何方,「道」在何处,反而愈发增加相亲难度。如今父亲退休得了肺癌,几经庸医误诊才住进这家三甲医院,主治大夫告诉家属患者预后不良。这种境地哪还有心思相亲呢,当务之急是全力尽孝,争取治好父亲的病。

离开客厅打着哈欠返回卧室,上床摆平肢体想起被电话打断的梦境,他窘窘地说了声荒唐,饱含自我批评的语气。那么大尺度的春梦幸亏被电话铃响打断,否则不知梦里会有何等举措,这真要感谢东莞拨错的来电。

醒了就睡不着了,只得静静躺着。这个临近不惑之年的「八〇后」,相貌大部分随了母亲,椭圆脸形光滑白润,有些像京戏里的赶考书生;一双眼睛微微凸出,则是父亲的翻版。只是鼻梁「山根」稍显塌陷,反而透出几分厚道的气质,这点不知相亲时加不加分。

既然睡不着,便不停眨动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很特别,大白天不显明亮,好像被烈日遮蔽了,却在黑夜里闪耀着,显得不中不着。自从离开华北电机厂不再上夜班,他的目光只剩下白日里的黯淡,没了夜半闪耀。

躺着睡不着继续回忆那个梦境,睡梦里那女子穿着暴露,言谈轻佻,举止放浪,这算是风骚吧?父亲肯定认为这路人不正经,可是这路人偏偏让我梦到了,好麻烦啊。

猛然间电话铃又响了。他抓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还是「广东省东莞市」,立即点开接听。

「你爸应该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去,现在这家医院光凭靶向药物治疗过于单一,必须采取联合治疗措施,你爸的病不能耽误!你听见了吗孙子?」电话里是个低沉的男声,夹杂些许南方口音。

「我听见了……」李秀柱本能地答道。

「好啊,孙子你别耽误啊,抓紧给你爸转院吧。」对方说罢便挂断电话。

孙子……这人叫我外号「孙子」?那么他肯定是华北电机厂的人!可是我听不出他是谁……李秀柱回拨对方电话,听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声音。他以为这是通话占线,便挂断电话等待着。

「你爸应该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去,现在这家医院光凭靶向药物治疗过于单一……」李秀柱回味这几句话,再次拨叫对方电话,还是传来嘟嘟嘟的回音。可能对方设置了陌生电话拦截吧,打不通的。

我父亲闷头干活不言不语,一辈子没有什么朋友,这大半夜冒出个格外关心他的人,可是打过电话又隐蔽起来了……李秀柱从父亲联想到自己,是啊,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前年收养的那只流浪猫去年还死了。

他把这个来自「广东省东莞市」的电话号码存到通讯录里,取名「知我外号者」。是啊,我在华北电机厂外号叫「孙子」。那老一辈工人为什么叫我「孙子」呢?李秀柱苦笑了。我这外号跟古代兵法半点关系都没有。

窗外天光大亮,李秀柱再次拨打「知我外号者」的电话,照旧「嘟嘟嘟」,他意识到对方彻底「潜水」了。

大清早,孝顺的儿子照例走进厨房给生病住院的父亲操持早饭:富硒小米粥,煮柴鸡蛋,酱油腌黄瓜。父亲在华北电机厂工作多年,每天都从家里自带饭菜上班,从来不吃职工食堂,除非紧急抢修加班加点,买个食堂馒头垫巴垫巴。如今他老人家生病住院,仍然不吃医院配餐。


父亲是个随遇而安的老工人,唯独「不吃外餐」成了鲜明的「个性」。这样儿子不但跑医院送饭,还把自己练成父亲的「御用厨师」,而且全部沿用母亲遗留的「手写本」家庭菜谱。母亲的字迹很是娟秀。

一边忙着「父亲料理」,一边匆匆吃着早餐,李秀柱的规定动作是馒头塞进嘴里,自选动作则是咀嚼榨菜或萝卜干,继而大口喝水送下。想起工厂俗话把吃饭称作「喂脑袋」,前辈师傅们语言真是生动鲜活,便有些怀念车间班组。前些年华北电机厂没了,地皮转让开发商建成金环花园住宅小区,号称这座城市百姓幸福生活的名片。

提拎起保温餐盒走出家门给父亲送早饭,李秀柱坐在公交车里给「知我外号者」发了短信说:「谢谢您关心我父亲李玉福的病,劳驾请告诉我您是谁好吗?」

还是不见对方回应。他觉得这很像电视剧情节,便学着编剧暗暗构思着故事,不知不觉竟然有了悬念……

下了公交车尚有五分钟脚程,巧遇从前车间电工田铭,这家伙领着读小学的儿子参加英语培训班,说将来去墨尔本投奔姨妈,要从小打牢英语基础。又瘦又矮的田铭竟然有个又高又胖的儿子,这令李秀柱有些惊讶,觉得这也很像电视剧情节,比如产科病房抱错婴儿。

田铭显然对生活充满信心,主动说现在在金环花园物业公司做水电维修工,双脚还是踏在原先华北电机厂土地上,这等于没有离开工业故土,仍然坚守着呢。

这等于没有离开工业故土?听到这种新颖独特的说法,李秀柱不由竖起大拇指说:「田铭你命运不错,仍然坚守着呢。」

在工厂外号「瘦狼」的田铭抚摸着胖儿子头顶说:「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十全五美就满足啦!我父亲去年肺癌住在第六人民医院用伽马刀治疗,光自费项目花了四万多,谢天谢地伽马刀把瘤子治小了,咱这银子没白花……」

「你说伽马刀能把肺里瘤子治小啦!」李秀柱猛然提高嗓门问道,「你是说第六人民医院的伽马刀?」

田铭倒退半步说:「你说话就跟猛踩油门似的,别吓着我儿子好不好?」

「嗯!你这样说就对上号儿啦……」李秀柱想起「知我外号者」打来电话同样提到第六人民医院的伽马刀,顾不得跟田铭道别,扭身朝着医院方向跑去。

田铭望着远去的背影笑了笑说:「这孙子今儿怎么啦?从前在车间他没有这么大动作。」

是啊,孙子逢人矮三辈儿,他怎么会有大动作呢。田铭似乎有些同情李秀柱,毛四十了仍然单身,一人孤守阵地多冷清啊。

打开手机搜索到有关「伽马刀」的信息,李秀柱反复读了两遍,或多或少弄懂它的基本原理。伽马刀不是刀,它是通过立体定位伽马射线照射,破坏肿瘤组织达到治疗目的。采用伽马刀治疗肿瘤,患者创伤小,恢复比较快,避免深度麻醉,住院时间相对较短,仍然属于放疗范畴。

嗯,放疗在京津冀叫「烤电」,在江浙地方叫「照光」。李秀柱给父亲送过早饭,径直跑到第六人民医院,花二百块钱挂了肿瘤外科的「特需门诊」,见到教授级放疗专家纪国镇。

纪教授满面和蔼语调清晰,李秀柱竖起耳朵凝眉聆听,字字句句记在心里:伽马刀治疗肺癌早期能够起到抑制癌细胞扩散的作用,也可以治疗多发转移病灶。尤其适合于不能手术和不能麻醉的病人。伽马刀还可以结合化疗、靶细胞药物或免疫综合性治疗……

这好比听了场科普讲座,李秀柱感觉这二百块钱没有白花,绝对物超所值。他起身给这位专家教授鞠躬致谢,表示父亲癌细胞没有扩散,回去尽力说服他老人家接受伽马刀治疗。纪国镇教授微笑开导他,说既然患病就要积极治疗,患者和家属的信心很重要。

临近中午走出第六人民医院大门,李秀柱来不及回家做饭,一路踌躇决定购买「外餐」,却不知哪几宗菜品更接近母亲的「手写本」家庭菜谱。他来到宴宾楼饭庄外卖窗口,给父亲买了清炒鸡丝、香菇油菜、八珍豆腐,外加番茄蛋花汤,搭配大米饭。

提拎着餐盒打上出租车,大胡子的哥得知这是儿子给住院的老爸送饭,随即唠叨起来:「你说什么是爹和儿啊?那就是儿来的时候,爹在出生证上签个字;爹走的时候,儿在死亡证上签个字;多年前爹从医院把儿抱回家,多年后儿从火葬场把爹抱回家;当年爹给儿买大房子,最后儿还给爹小盒子,咱们说明白吧,就是爹帮儿上户口,儿给爹销户口,这是爹和儿的关系。」

李秀柱听得不是滋味,喉结发紧似乎想哭。他告诉的哥停车。的哥说还没到地方呢。他说靠边停车吧。

结了车费,他站在大街边上,左手提拎餐盒,腾出右手揉了揉泛酸的鼻子说:「您这出租都快改成灵车了,我哪敢坐啊。」

扬手又叫了辆出租车,就这样匆匆赶到病房,满脸愧疚说这不是妈妈的菜谱。李玉福表情淡然,轻轻点头。

这时李秀柱明白了,纵然母亲去世多年,父亲肠胃依旧从属于母亲,那册遗留人间的「手写本」家庭菜谱,既是父亲常年依赖的味道,也是父亲不食「外餐」的心理依据,常年保持生活的固有状态,绝不改样。

父亲养成不吃工厂食堂的习惯,据说起源于粮食定量供给的年代,那时自家饭食可以「瓜菜代」,用以填补口粮不足。例如掺有柳叶嫩芽和榆钱儿的玉米窝头,便足以写进「家庭食品非遗」名录。如今城市绿化喷洒灭虫剂,无论柳叶嫩芽还是榆钱儿,一律不可食用,这便久违了「骆驼李」的古典肠胃。

儿子凑近病床前打开餐盒请父亲吃饭,这时有人跨进病房叫了声「李玉福同志」,父亲目光凝了凝,注视着来访者。

「你不认识啦,我是崔凤歧!」来访者身材健硕声音洪亮,抖动满头白发,好像浑身上满发条。

李玉福认出这是过去华北电机厂领导,嘴唇颤颤叫了声「崔书记」,声调很低。对方听罢拍手笑道:「你果然没忘记我!那年没评你当劳模不会忌恨我吧?」

一句话病房静了场。李秀柱快速眨眼望着父亲。李玉福皱皱眉头耸耸鼻了说:「那年咱厂评选劳模,厂里推荐的就是我啊。」身患癌症的老电焊工沉静若水,「那天下班我又跑去找宋桂池厂长,我说自己不配当劳模,请厂领导评选别人吧……」

崔凤歧仿佛被堵了嘴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李玉福似乎不愿放弃这个话题,不慌不忙回忆道:「宋厂长问我推辞评选劳模的原因,要求我实话实说。我就把心里想法说了。宋厂长听了哈哈大笑,劝我不要这样过度严格要求自己。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可巧宋厂长办公桌上电话响了。我不知道这电话是谁打来了,反正宋厂长接过电话见我还是坚决推辞,就接受了我的要求,结果把劳模评给田保松了。」

李秀柱吃惊地望着父亲——这位常年少言寡语的「骆驼李」竟然毫无避讳地陈述己见,一口气说出这通完整流畅的话语,不由内心暗生疑窦,父亲患了癌症话变多啦?

「所以说崔书记,我是自愿退出劳模评选的,您不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崔凤歧远远比李秀柱更吃惊,在他印象里李玉福是个埋头干活绝少出声的技术标兵,此时话语连篇叙述陈年旧事,仿佛云破天开了。

于是崔凤歧只得更新话题说:「那年全厂先进生产者表彰大会,你上台发言情真意切,我至今记忆犹新呢!」

「崔书记,这事儿您不提我倒忘了。」李玉福露出近乎无奈的表情。

崔凤歧抖擞精神说:「那天表彰大会你上台发言,说自从十六岁进厂学徒,这么多年华北电机厂把自己培养成人,从心眼里认为自己就是华北电机厂的儿子,所以要让儿子进厂接班做电焊工,咱们工人阶级血脉不能中断……」

李玉福听了这番话,下意识扭脸望着自己的儿子。李秀柱咧嘴朝父亲笑了笑。

崔凤歧跨步上前拉住老电焊工的粗糙大手说:「咱们华北电机厂职工八千九,最令我感动的就是你李玉福!你不让儿子读高中替他报名考进咱厂技校,这才是爱厂如家呢。」

原来是父亲替我报名才被工厂技校录取的,他老人家不声不响就把我的前途给定了。此时李秀柱颇有真相大白的感觉。

李玉福从病床起身说:「崔书记,我没文化,那篇发言稿是厂办主任庞占元给我写的,庞主任还让我在他办公室里操练几遍,特别强调念到‘我是华北电机厂的儿子’时,音调要高,动作要大,凡是念到这种关键句子不要把肉埋在饭里……」

「没错!你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广大职工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们领导班子绝对不会把肉埋在饭里的!」崔凤歧挥了挥手重现开大会做报告的风采说,「所以多次把你评为技术标兵和先进生产者嘛。」

李秀柱担心父亲空腹饿了低血糖,双手捧着余温尚存的餐盒注视着父亲。

崔凤歧再次转变话题说:「药补不如食补!李玉福同志你要加强营养多吃饭,争取战胜疾病早日康复。」


李玉福轻轻点头,示意儿子拿筷子。父亲默然接受了这份「外餐」,李秀柱备感欣慰。这可能跟崔凤歧书记在场有关吧,毕竟老工人最听党的话。

「人老啦!我只能投靠独生子,明天坐飞机去新加坡,今天跑来看看你……」崔凤歧有些动情地说,「我准备编写【华北电机厂史】,人物谱里不会遗漏你李玉福的!」

「我是个干活儿的电焊工,您就不要写我了。」李玉福扬了扬手说,「既然明天您去外国,那就在这儿吃顿饭吧,我儿子买了外面的套餐呢。」

「啊……」崔凤歧怔了怔,随即精神振奋说,「好啊好啊,这顿饭就算你给我饯行,以后有啥事给我打电话,等你病好了到新加坡旅游,我带你去牛车水逛逛!」

不擅交际的老电焊工突然挽留来访者吃饭,这令儿子又惊又喜,立即打开病床前的折叠餐桌,依次摆好餐盒:清炒鸡丝,香菇油菜,八珍豆腐,番茄蛋花汤,大米饭。他感觉主食不够俩人吃,便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那包烤馍片。

崔凤歧接过烤馍片笑着说:「这是我陕西家乡面食,很久没有吃到啦。」

「那烤馍片你多吃,这大米饭归我。」李玉福露出鲜见的笑容说,「今天咱俩跟这儿吃饭,我怎么觉着还是在华北电机厂呢。」

「这就叫穿越时光隧道,让咱俩回到华北电机厂。」满头白发的崔凤歧说着时髦词语。

似乎受到父亲情绪感染,李秀柱助兴说前天遇到田铭了。崔凤歧嚼着香脆的烤馍片打听田铭是谁。

「田铭现在在金环物业公司做维修工,他爸是原先华北电机厂精工车间的田保松。」

「噢……」李玉福听罢轻咳两声说,「人家田保松是全厂技术尖子,也有好几项技术革新成果呢。」

「你也是技术尖子嘛,田保松遇事喜欢争先,经常跟厂领导取得联系。不过我倒欣赏你这种作风,任劳任怨不计得失,最能代表华北电机厂工人阶级精神风貌。」崔凤歧说着双手捧起那碗番茄蛋花汤,稳稳递给李玉福。

「您过奖了崔书记,我这人啥也代表不了,非要我代表呢就代表手里那把电焊钳吧……」

「如今有了氩弧焊、电渣焊这类新技术,可是代表工人阶级的光荣传统不能丢。」崔凤歧嚼着烤馍片,好像满口生香,「你那几把老焊钳应该送进工业博物馆,永久收藏!」

李玉福缓缓放下筷子,冲着崔凤歧拱了拱手,算是无言的感谢。

吃过这顿午饭,老书记和老工人拉了拉手,道了道别,谁也没再说话。李秀柱将客人送到电梯门前,连声致谢。崔凤歧表情严肃说:「你爸得了这种病就要想得开,首先争取五年存活率,人家田保松不就闯过来了。」

李秀柱用力点头说:「祝您明天平安到达新加坡,我希望我爸治好病去您那儿旅游。」

送走这位老领导,快步返回病房,李秀柱没想到父亲张口评论道:「崔凤歧变化不小,他当党委书记时没跟我说过几句话,今天怎么变成话匣子啦?好像把下辈子的话都说了。」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李秀柱随声附和,认为父亲今天话也不少。

「是啊,到了新加坡崔书记找谁说话呢?想要聊天只能往国内打电话,只要他儿子有钱交得起电话费就行……」李玉福想象着崔凤歧移居国外的生活景况。

李秀柱听着这番念叨,感觉父亲思路清晰,词语贴切,看来他老人家原本健谈,却在厂里少言寡语得了「骆驼李」外号。这种反差实在太大了。

一时琢磨不透,儿子陪父亲下床在楼道里遛了遛,返回病房给父亲按摩双腿双脚,说总躺着肌肉萎缩。李玉福忽然轻声问儿子:「咱们华北电机厂的地皮就是卖给新加坡开发商的吧?」

李秀柱随声回答:「是啊,新加坡地产商开发金环花园楼盘,一期开盘每平方三万八,现在涨到五万多了。」

李玉福听了没吭声,好像重新成为少言寡语的人。李秀柱趁机试探道:「您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去吧,听说那边有新疗法效果不错呢。」

「我这病转到第六十六人民医院也不好治,咱们就不要折腾人家大夫了。」

第六十六人民医院?折腾人家大夫?李秀柱再次领略父亲的口才。这真是个内秀的老工人,要么不张嘴说话,张嘴说话就这么生动。

儿子参不透父亲的心思,便没有提及伽马刀治疗,也没提及半夜接到「知我外号者」的东莞神秘电话。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4年2期


稿件初审:周 贝 张 瑶

稿件复审:张 一

稿件终审: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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