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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看到这些差评,反而觉得餐厅更好吃了?

2023-12-06美食

不知从何时开始,差评似乎成了检验餐厅的重要标准。

随手点开某APP,目光所及之处皆是4.5星+,突然来个4星以下,就像高个子里鲜明的矮墩壮,非常瞩目。「为什么只有4星?看看差评是怎么说的?」 成了很多人判断是否去一家餐厅的方法。

然而有一天,当我闲逛进北京一家只有4星餐厅的新餐厅「差评」栏,一个头条内容吸引了我的注意…

饭焦,煲仔饭的灵魂,广东人毕生追求的美味。 虽说不是当事人,无法合理判断具体的争执,但看见这个可能潜在误解的差评,好奇心也开始在心中萌芽: 类似这种基于饮食习惯差异带来的差评,餐厅评价里算多么?

这一搜,竟然发现了不少…

图 | 大众点评 ©

好奇心愈发浓烈: 这些源于饮食差异的差评,会怎样影响餐厅的出品决定?

(注:因作者居住北京,本文会主要以采访北京餐厅为例)

01

我专程跑去了那条煲仔饭饭焦差评的餐厅。

小小的菜馆隐藏在街边:不刻意的招牌,干净简单不做作的环境,菜单只有一张纸,柜台供着几罐新会陈皮 (老广的江湖暗号) 。如果不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很难有人会注意到这家店,或者专程前来。

正值饭点,老板娘钟姨一刻不得闲。她必须随时在餐桌间奔走,回答食客有意无意,甚至有时怒气冲冲的问题:

「你们家的鹅为什么有点嚼不烂?」

「老板什么是桑拿鸡?啊,就这么点肉啊。那不要了。」

钟姨来自佛山,新店开张不到两个月,正是攒名气的时候。我问她看到饭焦那个差评没,她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情。「刚开始我还会解释说这是广东特色;但你不能一直解释,解释就是掩饰,说太多了反而不好,困扰会越来越多。」

再去餐厅,煲仔饭已经看不见明显的饭焦(图 | 苇杭 ©)

煲仔饭为什么会「焦」?这其实跟煲仔饭的前生有关。过去广东家家户户有炭炉,一口砂锅配点家里的腊肠咸鸡,慢悠悠把米烧熟吸味。最靠近炭炉火的锅底,总会有一层锅巴,也就是饭焦。把它和白饭搅在一起,搭配秘制豉油,同时享受两种质地在口中交融的感觉,是热爱研究「口感」的老广心头之好。

图|逛吃丁文琪 ©

而以高保温器皿配合热油产生锅巴,为整锅饭增添香气和口感,本身就是跨越南北的烹饪共识。 延吉人爱吃的石锅饭,上桌前必须要形成金黄色的锅巴;东北大铁锅煮粥,锅底会有一层糯韧相交的糊糊——这可是电饭煲复刻不了的滋味。

只是很多新生代年轻人,一出生就吃着电饭锅米饭,金黄的油炸锅巴之美或许还能理解,边缘一旦出现焦黑,新闻里「焦糊食物易致癌」的信息就浮上心头。煲仔饭是民间美食,火候的粗犷总会带来些许焦糊痕迹。

钟姨说那天之后,她就让厨师长将煲仔饭的8分钟足火,改成6分半就离火的焖烧,牺牲一部分香味和饭焦,希望差评少一些。厨师长开始完全不能接受,但基于生存需求,最终还是妥协了。「老食客也不开心啊,但我开门做生意,不能只靠老食客活。我也不明白,同样是弹牙有嚼劲,为什么烤板筋可以,烧鹅就不可以?同样是嫩嫩的有血色,为什么牛排可以,白切鸡就不可以?」

图|【拿一座城市下酒】 ©

因南北饮食习惯差异在异乡风评「被害」的,当然不仅是粤菜。

闽菜靠海吃海,渔获唾手可得,让福建人「好原味不求炫技」,又肥又鲜的蚵仔在高汤里汆几下,加点葱油就能鲜掉舌头,可以单吃下酒做配料,什么花里胡哨的技法都是多余的。所以很多闽菜极度依赖地理环境,出省了味道就很难完美复刻。当来到远离海洋的北京,就必须放下海洋至尊的身段,突出陆地的质感;这也让闽菜在北方少了一个支柱,舌尖体验打折,差评也随之出现。

妮妮与合伙人在北京开了两家闽南菜馆。为了适应北方口味,他们将本就清淡的闽式卤味加油加料;北京海鲜质量不如福建,他们干脆只做糟醉,用酒香来拯救品质;然而,哪怕尽一切所能去因地制宜,还是顶不住差评三连。

一道姜母鸭,闽南分干湿两派。干派更像干锅,当下酒菜吃;湿派用米酒炖煮,吃肉又喝汤,一锅能顶一顿。也正如此,在福建本地,姜母鸭是干湿两分离,想吃干派就去干派的店家,想吃湿派就去湿派的店家。

图|【风味人间】©

然而到了妮妮这里,就变成了干湿两党大乱斗,惊天动地给「差评」 (这里也包含来自食客的差反馈,不完全指某app里的差评) 。一道姜母鸭,在妮妮手里经历了不下十次干湿大横条,不仅老板心态崩了,后厨更是鸡飞狗跳。后来妮妮心一横,不改了就做湿的,不爱吃拉倒。

图|Devil芃 ©

02

实话说,真能具体指出哪道菜不满意,在差评届也算凤毛麟角。更多的差评其实没那么具象,肉熟不熟、鱼老不老、冰粉带不带气泡、草头圈子要不要有「特殊味道」…… 它们既能被归纳成口味差异,也可以被理解为认知鸿沟。

比如,一只鸡该不该煮到发柴,南北截然不同。两广的白切鸡,四川的口水鸡,上海的葱油鸡,重点都是要嫩,配合调料更易入味,最好骨髓还有些鲜红;河南人的烧鸡,山东人的炒鸡,东北的小鸡炖蘑菇,无论干烧、爆炒、铁锅炖,都是熟得骨髓都成了固态,能扯出鸡丝、骨肉脱离,要的是嚼劲、温存,以及下酒时的大快朵颐。

▲ 中国南北对于鸡的诉求几乎完全不同(图|图虫创意 ©)

假设两个南北方人从未吃过彼此的鸡,就「好不好吃」这个问题,估计举着筷子就能吵起来。

然而我们不能忽略,这种烹饪习惯的区别,背后并不是简单的好恶选择,它跟地理气候环境都有关系。南方天气暖而湿,要吃清新、鲜嫩的东西开胃清口,厚重之味容易降低食欲;同时,因为南方食材更丰富些,鸡通常只是一桌菜的一部分,只负责解决鸡本身的味道,刚刚熟、汁水丰润最好。这也是为何整个东南沿海,吃鸡更偏清淡,更爱极简主义的烹饪。

到了北方,天气偏冷偏干燥,尤其是漫漫长冬,一定要吃高温厚味的食物。一只鸡,无论是炒是炖,量大管饱才是必须,通常还要占据餐桌的C位,不仅视觉冲击要够,还得风风火火、味型复合。于是,整个北方内陆,吃鸡首选重味,烹饪更要繁复一些,才能拥有更多的滋味——在食材不丰之地,一只肥美的老母鸡,可以承载很多东西。

图|【风味人间】 ©

只可惜「换位思考」并不是人生与生俱来的能力。 北方嫌南方鸡没嚼劲,南方嫌北方鸡嚼不动,就像你非得在黄土高坡种水稻,非要在湖沼鱼塘边跑马,画风首先就不对,随之而来的评价,自然荒腔走板。

鸭也一样。南方水多,鸭子有的是水能划,老鸭嫩鸭各有千秋。在人均鸭王的南京,老鸭是熬汤用的,烫干丝、狮子头、粉丝汤全得用它,喝汤又调味,就是不吃肉;嫩鸭是吃肉用的,盐水鸭、烧鸭子、烤鸭子,小鲜肉才是主角。

同样是鸭子,北方水少,鸭子养大不容易,老鸭自然没市场。大名鼎鼎的北京烤鸭,用的是45天左右的填鸭;你要是上个老鸭汤,北方朋友必然会捞出鸭肉猛啃,结果塞一牙缝的老肉,差评!

这种认知差异太多了。走南闯北几十年,西北人不懂上海的甜;同是靠海几千年,福建人顶不住山东的咸……说白了,中国太大,容得下太多味道,但味道多了总会吵嘴。

图|图虫创意 ©

03

正所谓批评使人进步, 差评可以带来误解,自然也能带来新的碰撞。

其实我是台湾人。我老家有个毛病,喜欢对外来口味做过度本地化:比如,没有酸辣味的「小锅米线」,因为台湾人舌头娇嫩,普遍禁不起辣味;没有浓厚感的「山西刀削面」,因为台湾人味蕾脆弱,陈醋什么的好可怕哟;没有鸡皮、失去椒香的「口水鸡」,因为台湾人怕这怕那,怕鸡皮胆固醇高,怕花椒刮舌头抢味道,怕得一切都要改成本地口味才安心。

这还不够。因为怕生,所以意大利面经常煮到烂熟;因为怕小气鬼,所以日式刺身经常切超厚;因为怕牙坏掉,所以法式长棍经常韧劲降低,不然老人家牙齿不好怎么办?

图|图虫创意 ©

总而言之,多方文化在小小的台湾岛里碰撞融合,与其说灿烂有趣,不如说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舌尖喜好,冲撞了别人的味道。这也是为何,许多台湾人的口味范围很狭窄。

然而就在这种环境里,诞生了 台湾牛肉面。它是山东面条+四川卤牛肉+客家酸菜+福建吊汤手法的终极缝合体 ,一鸣惊人。

图|图虫创意 ©

而它之所以诞生,就是因为外省老兵的差评。

山东老兵表示,台湾人做面食不太行;四川老兵表示,台湾人卤牛肉不够给力;福建老兵表示,吊汤是传统啊不能丢……于是,在因缘际会下,几种风马牛不相及的食材和做法,就这样融合在一起,这下总算没有差评了。

没错,只要方向调整一下,差评就能带来进步。

为了调和南北舌尖,钟姨店里既有主打鲜味的桑拿鸡,也有醇厚滋味的醉鹅——用米酒将鹅肉炖至酥烂,谁都能轻松咀嚼;清蒸海鱼是必须的,但也可以做成烤鱼,一种食材两种准备,尽力满足南北需求。

钟姨说,她也会要求店员仔细听客人口音,按南北方口味做针对性推荐:「北方人很懂吃,讲究起来也很厉害,只不过南北习惯不一样。比如我的鹅肉质偏韧,那对方要点时我会提醒,建议先来一例试试看。」

图|图虫创意 ©

妮妮在自家的餐厅里,也继续探索着「不正宗」闽菜的自我革新。

「我觉得十个人来,有八个人赞同(我的出品风格),我的路就走对了。我没必要讨好所有人,也做不到」。姜母鸭干湿大乱斗事件让妮妮痛定思痛,做餐饮还是得做自己。所以在做泉州套肠时,原本是蘸蒜汁,她直接改成了与腊八蒜末共舞,有嚼劲还解腻,南北融合之味。

你看,差评会产生争议,也能激发灵感,怎么选择就看心态和阅历了。当吃不习惯的时候,咱也可以先不急着下结论,至少可以先百度一下再给差评嘛,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