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 年初夏的某一天,纽约白罗克仑博物馆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这人就是陪着吴怡芳博士一起访问美国的刘禄曾。巧了,这天正好是博物馆工作人员每月聚会的时候,刘禄曾一来,整个聚餐会的气氛比以往可热闹多了。
就在大伙互相交流、一起祝愿友情的当口,一个身材有点胖的高个子美国人走到刘禄曾跟前,问她是一直住在美国还是刚到美国不久,好些年前有没有去过朝鲜。刘禄曾回答得越多,那人脸上的笑容就越灿烂,接着紧紧拉住她的手说道:
您不记得我啦,可我记得您呀!在你们志愿军的战俘营,您作为战胜者审讯过我,圣诞节那会儿您还给了我一个小礼物,有印象不?
瞅着面前这好像见过的脸,刘禄曾不禁又想起差不多 30 年前,那一段到处打仗的日子……
【名门千金踏上朝鲜战场】
1950 年抗美援朝战争开始后,前线抓了好多联合国军的俘虏,可没法跟他们交流和审讯,缴获的英文文件也看不懂,所以志愿军总部赶忙在上海招了一批年轻翻译入伍。
招募的 23 个翻译里,有 10 个是女的,刘禄曾就在这 10 个人当中。
说到参军打仗、抗击外国侵略者,刘禄曾可不陌生,她的曾祖父是晚清时抗击法国侵略者的名将刘秉璋,刘家一直拿刘秉璋抗法卫国的事来教育后辈。因为这种家庭教育,在新中国成立后,刘家人很适应那轰轰烈烈的社会潮流。
刘禄曾的大弟弟于 1949 年加入了西南服务团,最终留在了四川;大妹妹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土改学习班,最终在哈尔滨团市委工作;小弟弟响应国家的召唤,去了湖北某县的国营农场,在那干了一辈子。
刘禄曾的母亲也是出自大户人家,家族里的人和曾国藩、曾国荃、李鸿章这几个大家族都有姻亲关系。刘禄曾的母亲曾给每个女儿一个金手镯,在抗美援朝捐飞机大炮的热闹情形下,她们全都捐给了国家。
1947 年,刘禄曾考进了上海东吴大学。上海解放后,她考上了三野第九兵团文工团,还打算报考华东军政大学。这时候,正好志愿军总部到上海招募翻译,刘禄曾没跟家里人商量,就放下唱歌跳舞和军政大学,拎着行李去报名了。
那时国内长年的战乱才刚结束,正全力搞建设呢,可过了鸭绿江,那简直就是另一个天地。刘禄曾到朝鲜的时候,第三次战役已经打完了,她被安排在第九兵团敌工部,不仅要翻译缴获的英文文件,还得收听敌台给上级报告情报。
刘禄曾英文水平还算可以,可碰到大量的军事术语,照样毫无办法。刘禄曾于是边干边学,拿着一本辞典没日没夜地猛补,还把里面的军事用语统统抄在本子上,有空就拿出来拼命记,很快就把工作干好了。
为了把第五次战役的准备工作做好,第九兵团接到命令朝着「三八线」靠拢。一直以来都坐小汽车习惯了的刘禄曾,这回也背起了背包、水壶、米袋,头上戴着用树枝编的伪装帽,跟着大部队一块儿徒步前进。
为了防备敌人搞空袭,部队不光纵队前行,还得把距离拉大,每个人都间隔五六米。那时候刘禄曾死死盯着前面炊事员背上的行军锅,一步都不敢掉队。因为老兵跟她说,一旦停下就没法再走了。
第一天部队一口气走了 90 里,一路没停歇,饿了就啃压缩饼干,渴了就抓点雪润润喉。等到达目的地,刘禄曾累得啥也干不了,好心的战友给她烧水做饭,吃过饭后又弄来热水让她洗脚,还帮她挑破血泡。
为了照顾女同志,先把刘禄曾身上的米袋拿去做饭了,可刘禄曾还是觉得身上的背包越来越沉,只能扔东西减负,最后连心爱的进口毛衣都给扔了。
在行军的最后两天,路程变长了,速度也变快了,刘禄曾的脚底长满了血泡,根本没法走。军队领导就安排她骑到水牛背上,让水牛把她驮到宿营地。这事儿让刘禄曾晚年都觉着特别丢人,埋怨自己从小就没好好锻炼,只会坐车,在战场上出丑了。
不过人适应起来还是挺厉害的,刘禄曾很快就习惯了艰苦的战场日子。不管饭是半生不熟还是糊了,她都能吃得特香。在最苦的时候,没水洗脸就拿手随便擦一擦,吃完饭没水洗碗,就拿开水晃一下当汤喝,把筷子在嘴里咂一下,再用手抹抹,这就完事儿了。
在战场上,刘禄曾居然神奇地学会了干体力活。那会儿战士们为了能暖和点,得去山上捡柴草。有一回,刘禄曾把好几百斤的山草跟树枝从山上拖下来,然后让几个身强体壮的男同志把它们运回驻地。
尽管自己累得腰都酸了背也痛了,可刘禄曾心里却乐开了花。战场生活不光让刘禄曾学会了干活,也让她学会了在艰苦中找乐子。
【前沿阵地上的「夜莺」】
1952 年上甘岭战役结束后,为配合军事进攻,志愿军打算在圣诞节的时候,组个宣传小分队,对敌人开展一次政治攻势。刘禄曾主动请缨去前线,当面向敌人喊话的英语广播员。
从军部去前沿阵地指挥所得穿过好几道敌人的封锁线,每过七分钟,敌人就朝封锁线打上一阵排炮。这是敌我双方展开阵地战后,美军搞的一个战略,就是想切断志愿军的补给,把志愿军困在山头上。
但志愿军的运输队哪能被敌人的招数给难住。每天一到傍晚,给前线送物资的运输队就开始往来穿梭,他们把敌人打排炮的规律摸得透透的,炮声一停,就跟箭似的冲出去。刘禄曾等人就紧跟在运输队后头,一道道封锁线都被他们给穿过了。
到了那个时候,刘禄曾总算明白了啥叫「枪林弹雨」。躲在山沟里的时候,刘禄曾就那么眼睁睁瞧着炮弹跟下雨似的,在跟前炸开花了。炮声一停,趁着那弥漫的硝烟,他们撒腿就跑。
跑出去就算成功,跑不出去那可就危险了。就这么着,刘禄曾等人一路跑到了前线坑道,运输队的同志们把东西一放就走,刘禄曾瞧着他们一个个连头都不回,心里不由得为他们担心起来。
在进入坑道的第二天,刘禄曾他们就开始干活了。白天一直有炮声,刘禄曾他们就伴着那隆隆炮声,用手摇发电机发电,然后试试喇叭响不响,等到天黑了就开始广播。不光播放一些世界名曲和思乡的歌,刘禄曾还会用英文讲讲我军的俘虏政策,念一念美军阵亡士兵没寄出去的家信,还有被截获的家属的来信。
广播每晚八点开启,到深夜一点才结束。有时炮把电线打断了,宣传员就得爬到山顶去接线。越临近圣诞节,前沿阵地的枪炮声就越少,到了晚上特别安静,就只能听见响亮的广播声。
为了让喇叭能充分派上用场,刘禄曾他们白天把喇叭拽到坑道中,给战士放唱片、表演节目,举办文娱活动。整个坑道被刘禄曾他们弄得热闹非凡,战士们的劲头更高涨了。
因为刘禄曾是坑道里仅有的女战士,所以老是受到战士们特别的照顾。
坑道里潮气特别重,光线也很暗,照明就只能靠小油灯跟蜡烛,而且坑道口做饭冒的烟火,让空气变得特别浑浊。有一天傍晚,刘禄曾跟战士出去拉喇叭电线,刚出坑道口,就被新鲜空气给弄昏在地了。同志们又是拖又是拉地把她弄进坑道,卫生员给她吃了药,过了半个钟头才好过来。
头一回前沿战斗没到一个月就打完了,在一班长的护送下,刘禄曾接到命令离开了阵地。到了 1953 年 7 月,刘禄曾又接到命令进驻前沿阵地。
当时金城反击战的第二阶段结束了,刘禄曾的任务除了每晚对敌广播,又多了一项,就是拿着长柄喇叭直接冲着美军阵地喊话,把每天停战谈判的进展告诉美军,来削弱他们的士气。
时间久了,对面的敌人好像跟这边有了某种默契,只要刘禄曾进行广播和喊话,对面就不再开枪放炮,整个山谷安静极了,所有人都仔细听着刘禄曾像夜莺一样的声音。7 月中旬,部队接到换防的命令,连长在离开之前告诉刘禄曾:
敌人都熟悉你的声音啦,为了不让他们察觉咱军的动向,上级决定让你继续留在这儿,别下阵地。
新到的部队携着超一流装备的武器迅速进驻阵地,刚要向对面山头展开进攻,上级猛地传来通知,停战谈判已然达成协议。坑道里的官兵们一阵欢腾,刘禄曾差点被大伙给抬起来了,高喊「咱们胜利啦!」
尽管上级领导反复强调不许走出坑道,免得碰上流弹,可时间一到,战士们还是忍不住往外跳。刘禄曾也按捺不住跟着爬上山顶,看到敌人的探照灯只照着他们那边的公路,飞机也只是沿着分界线横着飞。
天亮以后,刘禄曾看到对面山头上爬上来几个美国兵,这几个美国兵发现她后特别惊讶。本来他们觉得广播和喊话用的是提前录好的声音,压根没想到真有女兵敢到前线来。
刘禄曾瞧着对面的美国兵没啥敌意,就领着志愿军战士一块儿用英语喊:「我们渴望和平!我们拒绝战争!」可对面的美国兵都垂头丧气的,没一个人吭声。
停战协议生效后的第二天,刘禄曾接到命令撤离前沿阵地。这一次总算能大大方方地下山啦,看到山下炮弹坑有积水,刘禄曾飞跑过去洗手洗脸,还特地摘下帽子,把头发沾湿。
刘禄曾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洗头洗脸啦。呼吸着这新鲜的空气,她猛地反应过来,原来和平是真的到了。
【三十年后异国再见战俘】
从朝鲜战场归来以后,刘禄曾就转行了,到南京当起了政府部门的普通职员。之后她又干起了外事旅游方面的工作,成为中国国际旅行社南京分社美大部的经理。
1979 年,86 岁的女教育家吴怡芳博士接到赴美邀请,进行为期两个月的私人访问,刘禄曾被安排跟着团队一起去。在飞机上,吴怡芳问刘禄曾对这次出行有啥想法。刘禄曾很有感触地说道:
世界上真就不存在永远的敌人,也不存在永远的朋友。您瞧瞧,我打小就在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念书。抗美援朝那会让我的脑子变了样,把过去崇美、亲美、恐美的想法全给扫没了,和那些狼狈的美国战俘有不少接触。谁能想到,三十年后的如今,我又陪着您以朋友的身份来美国访问啦。
在美国,刘禄曾参加了大型的集会,碰见了好多朋友,让她根本没想到的是,她还跟当年的战俘见了一面。
第五次战役结束后,一批批战俘被送到后方,这里面美国兵占了多数。刘禄曾负责战俘审讯工作,主要是弄清楚他们的基本状况,做好登记,再给他们安排吃住和治疗。在和战俘短暂打交道的过程中,刘禄曾感觉美国兵大体上既怕吃苦又怕死,不过也有那种很蛮横不服管的人。
有一回,一个美国飞行员被打中后跳伞成了俘虏,这人资历深着呢,参加过二战,压根儿就瞧不上中国人。在刘禄曾审讯他的时候,他特别不屑:「真没想到,我这将门之后,居然落到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
「我的曾祖父刘秉璋,在七十年前做浙江巡抚的时候,那可是抗击外国侵略者的大英雄,后来还当了中国的四川总督。如今,该轮到我来收拾你们这些侵略者啦!」刘禄曾明白对付这类人就得强硬,毫不退缩地提醒说。
那飞行员听到这话,当时就愣住了,半天都没吭声。后来审讯的时候,他索性装起聋作哑,啥问题都不回答。刘禄曾跟领导商量完,决定先不管他,把他和几个南朝鲜的战俘关一块。
南朝鲜的战俘早就特别讨厌美国兵了,那个飞行员好多天都没吃好睡好,没办法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个面子,给刘禄曾写纸条赔不是,说自己啥问题都愿意回答。
就在那个时候,刘禄曾碰到了开篇讲的那个美军战俘詹姆斯。
那时詹姆斯才 22 岁,刚入伍没多久,一枪没打就成了俘虏。虽说詹姆斯有问必答,可在刘禄曾看来,这人有点「滑头」,老是歪戴着帽子,鞋也拖着走,整个人都蔫蔫的。
经过审讯,刘禄曾得知,詹姆斯从小爸妈就离婚了,他跟着父亲长到 18 岁就出去讨生活。有一回因为打架被警察给拘留了,工作也没了,后来他费了好大劲又找着个洗盘子的活儿,可又因为偷客人的汽车,还把车给撞坏了,被法院判了刑。
当时朝鲜战争爆发了,被美国政府一通「忽悠」,詹姆斯就同意去朝鲜打半年仗,用来抵自己的刑期。刘禄曾问他难道不知道打仗会死人啊,詹姆斯讲报纸上没提战火有多猛,就说东方女人漂亮,朝鲜的苹果又大又甜。
刘禄曾总算搞清楚了美国在战争中是怎么征兵的,这变成了她得进一步钻研的又一个课题。
后来志愿军说詹姆斯表现不行,不肯出去背粮。刘禄曾过去瞧了瞧,见詹姆斯正在发烧,马上找来军医给詹姆斯瞧病,还向领导请求,让詹姆斯坐车去战俘营,不用走路。
詹姆斯进了战俘营后,刘禄曾去看望,瞧见一个志愿军小战士正用手指刮着詹姆斯的鼻子闹着玩,刘禄曾马上过去阻拦,跟小战士讲刮鼻子是对人不尊重,以后可别开这样的玩笑。
刘禄曾压根没想到,看病、乘车、刮鼻子这三件小事,竟然让詹姆斯记了一辈子。后来詹姆斯接受教育改造,思想变化可大了,还在墙报上写东西,他写的是:
在我被俘之前,我特别敌对中国人民志愿军,因为有人跟我说会被虐待,可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在这儿,我没被当成战俘,而是被当作朋友。最早审讯我的一位女军人,给了我这种启发教育。
刘禄曾跟詹姆斯的事儿在宾客间流传开以后,大家都抢着跟刘禄曾打招呼,询问她的生活状况,整个大厅因为他俩的事儿,又热闹起来。当詹姆斯了解到刘禄曾在中国的生活时,举起杯子向她表示祝贺:
「你就是从中国来的‘民间大使’,是连接美中人民友谊的桥梁,我得向你取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