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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她承诺穷小子讨饭也在一块儿,50年后双双捐赠遗体

2024-05-31历史

1995年5月9日,语言学家蒋礼鸿收到了阎王的「请帖」,妻子盛静霞的【写在金婚前夕】尚未完成,他已双目紧闭,再无一语。

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医院:「你容易头昏,车子又挤,以后少来吧!」

人人艳羡的神仙伴侣,从此天人永隔。满怀着悲伤,盛静霞在笔下怀念着她「最满意的丈夫」。

盛静霞与蒋礼鸿结婚照

初见,大失所望

1940年,从重庆中央大学毕业后,盛静霞留校任教。

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不仅是沙坪坝十大美女之一,还是公认的才女,因诗词造诣颇高,老师汪旭初由衷赞许:「中央大学出了两个女才子, 前有沈祖棻,后有盛静霞 。」

这样一个美才女,23岁了,仍然没有找到男朋友,老师钱子厚于是为她介绍了一位大学教授,家里还是大地主。

不料,盛静霞一口回绝,只因为对方「不搞文学」。至于有钱没钱,她是无所谓的,她出身大家闺秀,家境殷实,找一个「文章知己」才是她最大的心愿。

钱老师不高兴了,说:「你要是我女儿,我就硬做主了!」

尽管追求者众,但盛静霞一个也不满意。1942年,钱子厚到湖南的蓝田师范学院任教,临行前,他问盛静霞:「你到底要找怎样的人,把条件告诉我,我到天涯海角替你找去!」

盛静霞于是开出条件:「 一要能写诗词,能和我唱和;二要未结过婚的;三是江浙人 。」

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不久,钱子厚的信到了,信中介绍了他的年轻同事蒋礼鸿:浙江人,擅诗词、工书画,虽出身贫寒,但才华横溢,中学时就开始发表作品,在古汉语领域已崭露头角。

在信中,钱子厚附上了两张照片。看到蒋礼鸿五官端正,丰神俊朗,「颇有些气度」,盛静霞答应先通信交往。

之江文理学院毕业照

很快,蒋礼鸿的第一封信到了,字迹娟秀潇洒,诗词婉转清丽,盛静霞非常满意。

鸿雁传书几次后,为了增进了解,她希望蒋礼鸿来重庆工作,同时,把他介绍到中央大学国文系任助教。

两个月后,蒋礼鸿离湘入蜀,在战乱中辗转几千里,终于千辛万苦到达重庆沙坪坝。

然而,盛静霞大失所望:「那天下午他到宿舍找我,我一见竟是个‘光头小和尚’,面黄肌瘦,身材矮小,穿一件土布长衫,着土布鞋,和我想象中的翩翩才子完全两码事。」

这也就罢了,接下来的事更让她无语。她给他打了一盆洗脸水,他一摆手,说:「不必了!」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带他到饭厅吃饭,一路上,他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让她心里好一阵生气。

暑假里,她为他创造恋爱机会,可是,他只管看书复看书,问一句,才答一句,看困了,就自顾自趴在桌上睡觉。

盛静霞心里很难受,她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如果和蒋礼鸿成为夫妻,他这样一言不发,「肯定要将我憋死!」

他们的相处成为沙坪坝的谈资,同事们欣赏蒋礼鸿的学问,却也认为他不是理想的夫婿,「一个动,一个静,即使结了婚,也未必有好下场!」

再见,情定终身

一次次不欢而散,盛静霞非常苦恼,几个月过去,感情仍难建立。就在这时,老师钱子厚来信责问:「为何仍未订婚?」

在信中,他说蒋礼鸿「品质极好,外似冷漠,内心却极热烈」。

盛静霞陷入矛盾,如果就此散伙,她觉得对不起老师,可这样一块「木头」,又实在难以接受。

有一天,又惹得盛静霞生气后,蒋礼鸿嗫嚅着说:「我不会说话,几千里跑来,只有一颗心。」

随后,他给她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如果他们的事决裂,他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只有浩浩长江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这可吓坏了盛静霞,朋友知道后,建议她:「不如调个地方,拉开距离,大家都冷静下来,也会想到对方的好处,过一段时间,反而好起来。」

盛静霞于是申请去白沙镇执教,临行前,她和蒋礼鸿恳切交谈,希望他能改掉不言不语的脾气,并约了来年再相见。

那天,蒋礼鸿送盛静霞上船。返回的路上,他失魂落魄,走在江边泥泞的山路上,跌跌撞撞摔了好几跤。

脑海里,都是盛静霞的好,这种种相思,他都诉诸笔端:「 书欲寄,泪先流,不成一字只成愁」、「若容款曲心甘奉,直为相思病亦禁」。

读到他寄来的词八首,盛静霞大为感动。此后,诗词唱和逐渐多了起来,感情迅速升温。

几个月后,蒋礼鸿翩然而至,他身穿一件青灰色绸衫,脚下皮鞋锃亮,让盛静霞眼前一亮。

更为欣慰的是,对别后的情况,他娓娓道来,与之前判若两人。漫游在白沙附近的山村野寺,他们聊得越来越投机。

「约法三章」,蒋礼鸿做到了,盛静霞不再考验他,主动约他于花前月下。

在爱情的鼓舞下,蒋礼鸿开始编撰【商君书锥指】。重庆的酷夏,他和盛静霞对坐在书桌的两头,一个研究,一个协助抄写,伏案一小时后,看着桌上的四条汗水印,俩人相视一笑。

暑假过后,蒋礼鸿回了柏溪,盛静霞仍在白沙,除了偶尔涉江一见,他们几乎每天写信。情到深处字字锦绣,诗词唱和缠绵悱恻。

他说: 「欲寄一双红豆子,换取相思万字 。」她便遥寄:「 共说相思镌肺腑,还将宝玉嵌玲珑。」

感情已至高潮,信件一天一封。有段时间,江面涨水,翻船时有发生,一连四天没有收到蒋礼鸿的信,盛静霞胡思乱想,噩梦不断。

几天后,当他突然出现在面前时,一颗心才终于安定。那一天,她借诗明志:「 利锁名疆苦自欺,从今与汝永相期。牛衣贮得奇温在,死死生生无别离!」

50年,生死相随

「讨饭也要在一块儿。」1945年7月,盛静霞与蒋礼鸿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床是拼起来的,家具是借的,唯一的新婚用品是同事送的暖水瓶。

在一方红绸上,两人各写了一首【瑶台第一层】作为爱情誓言。他写的是:「连理枝头侬与汝,人天总是双。」

她和的是:「明镜台前肩并处,笑看恰一双。」才子佳人令师友称羡。

也是这一年,蒋礼鸿耗时两年完成的【商君书锥指】,获中央政府教育部学术著作三等奖。历史学家顾颉刚断言:「此人将来必成大器!」

没想到,蒋礼鸿很快便受挫——抗战胜利后,他随中央大学迁回南京,毫无征兆地,竟突然被解聘。

尽管被「弃如敝屣」,蒋礼鸿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他写诗自嘲:

「飘如一叶出宫渠,进退吾生尚有余。野鹤自安三尺胫,乱书犹累两头驴。偶然桑下曾留宿,何用修门更曳裾?颇觉嵇康无远度,至今人诵绝交书。」

在诗中,他表明自己绝不学嵇康的狂放和愤懑,一定会从容屈伸。

全家福

南京待不下去了,盛静霞毅然离开深爱的母校,跟随蒋礼鸿来到杭州之江大学任教。他教古代汉语,她教古典文学。

夫妻学术切磋,儿女绕膝承欢,在爱与亲情的抚慰下,蒋礼鸿徜徉古籍,乐此不疲。

两年后,他撰写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出版,一鸣惊人,引起敦煌学界重视,被誉为研究教煌的必备之书。

对这块「浑金玉璞」,盛静霞越来越刮目相看。

1966年,狂飚忽起,蒋礼鸿被揪出。在「牛棚」里,当「牛友」们熟睡时,他仍坚持在昏暗的灯光下阅读【尔雅】。盛静霞为他送上诗句:「曾携【尔雅】坐牛棚。」

风雨中,他们不离不弃,执子之手从未松开。

时光流逝,爱历久弥坚,蒋礼鸿患上高血压,出门时,盛静霞总是不放心,一次陪他理发时,同事打趣:「呀!理发也要在一起!」

他们用的扇子上,两个人的名字总是并排着;黄龙洞边的马路上,他们手牵手漫步,夕阳下,两道身影被镶上了一层金边,温暖而动人。

1987年,蒋礼鸿查出肾上腺有先天性嗜铬细胞瘤,手术后身体日渐衰弱,但他依然手不释卷。只要病情稍有好转,他就坚持去上课,半节课下来,背后的衣服一直湿到了腰部。

医院进进出出,病危通知单一再下达。肺癌悄然袭来时,家人吓得魂不附体,蒋礼鸿却泰然处之。

几次履险如夷后,盛静霞又戏赠一联: 「万事不如书在手,一生几度死临头。」

1990年,得知同事的父亲去世后做了遗体捐赠,盛静霞非常感动,她也动了这个念头。和蒋礼鸿商量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淡泊名利,无私无畏,他们的灵魂早已契合。

1995年,蒋礼鸿安详辞世,他的遗体被捐献给浙江大学附属医院。

失去了相伴半世纪的爱人,盛静霞在诗中写下忧伤与期待: 「茫茫遗体早无踪,犹有衣冠向晚风。何日碑头朱变墨,云阶月地会相逢。」

将思念化为动力,她继续蒋礼鸿的未竟之业,相继主持出版了【蒋礼鸿集】,注释了他俩一生诗词唱和的【怀任斋诗词•频伽室语业】合集。

「频伽」,是佛教中一对互相唱和的鸟。在她心里,「任何人都比不上云从,他是我的‘唯一’!」

2006年,盛静霞告别人世,遗体同样做了捐赠。轻魂如梦,她欣然奔赴11年前的那场浪漫约定,只要两颗心不曾离开,总有一天会再相遇。

晚年蒋礼鸿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