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故乡,野山野水,甚或村落与村民,都是野性的。甚至我的肌体里,都含有野性基因。也因为如斯,从小喜欢野性之物。譬如野草花,譬如万千昆虫。它们是我童年时代的亲密伙伴。
我们那个村子,就叫嘎亥图艾勒,意为野猪出没的村落。几十户人家,散散漫漫地坐落在一处山地平川,三面环山,从地图上绝对找不到它,除了阳光、风雨,空中盘旋的山鹰,不会有谁识得它,惦记它。它野得被世人忘记,连上苍都不屑一顾。
我家住村子最东头,一出门就是野草野花。野兔与黄大仙们在身旁,一晃便不见了。绿头蛇与癞蛤蟆,是常客,不请自来,大摇大摆进进出出。人们有些惧它,但没有办法,草木连屋,人家出来遛遛,也是在常理之中。每当听到蚂蚱啪啪飞动的声音,就觉得亲切,进入梦乡也感甜蜜。小的时候,母亲总对人说,我这个儿子,生来就野,第一次爬着出门,见到了野草野花,就乐,就去摸,然不去揪断它,拍着小手,啊啊地叫。这或许就是天性——如今余已是「80后」,对草木仍怀有手足般的情谊。
故乡,四季分明。除了严冬,野花接连不断地开着,似乎装扮大地是它们的天职。它们矮小,然而灿烂,总是笑容满面,好像不知忧愁为何物的一群顽童。一夜春风拂过,满山遍野野花盛开,似是丹青手胡乱拭笔的调色板,不慎遗落此处。对于野山野水、野草野花的喜好,我们与我们的古人,有很大差别。古人敬畏大自然和它所生就的一切。天人合一,这个东方理念,在古人心里根深蒂固,不可违约。而我们现代人则与此不同,有时反着来。砍伐山林,践踏草木之事,常有发生,这不能不令人忧心。与高山大水,缺少和谐共处的心理因素,总是觉得「山高我为峰」,忘记了自身的渺小和浅薄。
在现代诗歌里,很少出现大山大水、花花草草了。只在诗人舒婷的诗行里读到过:神女峰、橡树、鸢尾花。她笑着对我说,不要忘了,我的家在鼓浪屿。再就是,几十年前诗人张万舒豪迈地喊出:「好!黄山松,我大声为你叫好,谁有你挺得硬,扎得稳,站得高,九万里雷霆,八千里风暴,劈不歪,砍不动,轰不倒!」还有南国诗人写「睡莲花的清香醉了杭州」这样的优美诗句,至今不忘。而古代诗人的诗词里出现山水草木、野花飞禽,是常有的事。李白的诗句里曾经出现黄山灵物——白鹇鸟。他对此禽的喜爱,令人动容:「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还有「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唐刘禹锡),「野草花开柳絮飞,深山幽谷见春归」(唐白居易),「窗前野草皆天巧,也有闲人为赋诗」(宋舒岳祥),「野草春千古,江天月一痕」(宋李曾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宋辛弃疾)。在宋人诗词里,我数到的花木诗篇,至少有近千首。可见我们的古人,对于花草的喜爱,达到何等程度。他们绝不会认同,写花花草草,就是小资,就是小格局,就是无病呻吟。令人欣慰的是,我们今天在治理自然生态、修补河山、植树造林方面的成绩,令世界瞩目,沙坡头和库布其沙漠的惊人变化,就是一例,值得盛赞。
就我而言,一生喜爱花花草草,尤其偏爱开遍深山幽谷、田野小径、戈壁荒漠的小小野花。有一年去太行山采风,当我看到悬崖峭壁上的悬崖菊,在阳光之下所放出的金色光芒,迅即血脉偾张,灵魂激荡,不能自已,站成一株树,久久凝视,记在心里。一朵朵小小生命,竟然在万丈峭壁上迎风而开,远远望去,像万千金色山蝶,在那里敛翅休憩,何等自信,何等豪气。你不会想到,它们的生命张力如斯强大,可与黄山劈石而生的高大山松有一比。还有张家界的珙桐树,也叫鸽子树,它的花朵,形状如展翅欲飞的白鸽。遂联想唐人王昌龄诗:「白鸽飞时日欲斜,禅房寂历饮香茶。」鸽子正要展翼飞起,且有禅房可以品茶,那是何等雅事?
我的故乡蒙古高原上,到处长有一种野花。西部蒙古族人称它为莎日娜,东部蒙古族人叫它为萨日朗。它不成群,独立而生,真正的万绿丛中一点红。它的花瓣向下卷曲,作球状,色泽鲜红,叶片稀疏,一副不去喧宾夺主的样子。草原上的百灵鸟,在晴天丽日下,总是悬停在莎日娜花上空,久久地鸣叫,使人联想花鸟之恋。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牛马羊群经过之后,莎日娜花,安然无恙,说明牛马羊不会踩到它。有时,大自然中出现的一些情景,让人深思,也让人感动。有两件往事,曾有文字记之:
一是,在八十年代,我下乡住一顶蒙古包里,那是一处冬营盘,只有一位年迈的老额吉,与一头乳牛和牧羊犬,留守在这里。一天清晨,我正在睡梦中,听见额吉在包房外和谁在说话:「嚯热黑,呼很民,翁达斯布?」她在说:可怜,我的姑娘,渴了吧?我以为,额吉女儿回来了,出得包房一看,额吉正用铜壶,为一朵莎日娜花浇水。牧羊犬尼斯嘎(飞子),摇着尾巴站在她旁边。面对此景此情,我不由地流泪了,人类之爱可以无处不在。善,是一个多么珍贵的字眼啊。我们蒙古族人祖祖辈辈崇敬大自然,对于山山水水、草草木木的热爱是天生的。这与我们的生存环境有关。就连马群,总是对着辽阔草原迎风嘶鸣,我想那是对于大自然的感恩之声。马头琴的出现,抑或与之有关。
二是,有一年的仲夏,国家环保总局属下的环境文学研究会组织一批作家诗人,赴坝上草原采写环保方面的文字。当我们到达坝上草原的吐日根河边时,正当野花盛开的季节,河水湍急而清澈,河面上方有红柳与紫条,远处的山峦,发着云青色而透彻明媚,树木掩映于山上山下,白云几片,飘摇而过。遍地的野花,色泽灿烂,香气袭人。何谓仙境?此处便是。那天,白发人都浪漫起来,买下村民编织的花环,戴给夫人,并亲密地搂着,在花丛中拍照。这是少有的情景,平时他们在众人面前,手都不牵的,是小小野花,赋予人们激情,使人们返老还童了。空气中散发着野草野花醉人的香味,我们席地而坐,饮酒赋诗。著名编辑崔道怡吟哦:「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后他笑着说,应改作:独酌有相亲,对影成众人。如今,同行的几位大兄都已离世成仙。噫嘻!是啦,我们的远祖,不就是在野草野花中嘤嘤落地,在野草野花中安然长眠的吗?人与自然是一体的,人乃自然之子,是耶。
相对而言,我对野草野花的喜爱,优于家养花草。有一年,我们一群诗人到洛阳最大的牡丹园参观,那真是花的世界。人们尤其对新品种,黑金牡丹,赞不绝口,纷纷与之合影。而我却想着故乡那些小小野花。还有每年春季,我与夫人总是赶到中山公园,去观赏和拍照——来自荷兰的郁金香,有着异国风情的大风车……心里依然想的是,故乡山野里的小小野花。它们天真无邪,质朴活络的笑脸,总会出现在心屏上。夫人总笑我,不懂得大雅,入不得大场面。我觉得也是,不过没办法,谁让我是属于土气和野性的立行动物呢?
2023-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