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俄罗斯瓦赫坦戈夫剧院百年院庆之际,病重的图米纳斯为其导演了【战争与和平】。这是他留给深爱剧院的最后礼物,如今被我们在中国的剧场里打开。长达285分钟的演出谢幕时,一位扮成托尔斯泰的演员,缓缓从所有人面前走过,又转身回望一切。据说,图米纳斯导演曾经想亲自扮演这个角色,然而由于他的病逝,使得这一美好愿望成了遗憾。但是看完这样一部让人久久无法平静的大师之作之后,会让人觉得无论是托尔斯泰,还是图米纳斯,都依然活在他们的作品之中。
图米纳斯将这部经典名著搬上舞台,并不平铺直叙剧中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这位擅长将文学经典转化为非凡舞台语言的天才导演,把百余万字的原著浓缩成五小时三幕戏;只用24名演员,塑造出托尔斯泰笔下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演绎了时代洪流中几个家族的兴衰成败和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空旷简约的舞台上,只有一面可以移动的巨大灰色墙体,作为人物与时代共享的命运底色;不断变换的外化心理空间中,轻盈的诗意和厚重的历史感交织,岁月的沧桑与人生的无常流淌,构建起充满象征意义的戏剧画卷。在这其中,图米纳斯的宁静与激情、浪漫与幽默、天真与悲悯、热爱与信仰……总能以巨大的能量唤醒人们内心的想象、感动与思考。
图米纳斯的作品中,女性形象总是极有光彩。三幕戏中的娜塔莎,从一袭白裙、天真烂漫、情窦初开的少女时光;到坠入爱河、迷茫焦躁,张扬着蓝裙裙摆的不羁青春;再到经历了残酷战争与生离死别的人生磨砺之后变得隐忍、坚强,全身黑衣的她的那支灵魂之舞,更是让所有观众也如同经历了生命洗礼。即便原著中微不足道的姐姐薇拉这样一个「边缘人」,也总是以无声胜有声的幽默和灵动,无所不在,妙不可言。
剧中真正直接表现战争场面的只有第三幕的一场戏。这场历史上法俄双方各投入十余万兵力、伤亡极其惨重的「博罗季诺战役」,竟然只用了一个演员、一杆长枪和数件军大衣来表现。光影中,孤独的身影,无声的动作,比千军万马、枪炮轰鸣更令人震撼,激发观众无限的想象力和内心情感震荡。
图米纳斯的戏剧中,音乐永远是极为重要的元素,甚至被视为一个始终在场的角色。旋律感极强的恢弘交响乐不仅作为背景铺满全剧,而且经常以震撼强烈的方式轰然响起,直击人们心灵。图米纳斯曾说:「我的所有戏中都有各种各样贯穿始终的音乐。我的创作理念之一,就是把死亡推向远处,而音乐在某种程度上帮我把死亡推向远处。」但在剧中第三幕,当安德烈与娜塔莎最后对话之后死去,音乐戛然而止,全场安静得甚至能够听到心跳声,整个剧场都被一种巨大的沉寂和悲怆笼罩。这一刻如此令人心痛,死亡把音乐和生命都推向了远处。而当音乐再次响起,一袭黑裙的娜塔莎嘶吼着在舞台上飞速旋转,观众内心被压抑的情感,也随剧中人强烈的舞台行动一起喷薄爆发,那一刻带给人们的震动难以用言语形容。
在图米纳斯的戏剧哲学中,演员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在【战争与和平】中,我们多次看到了演员「引爆式」的表演,以不同形式呈现出来。最后出场的皮埃尔在被俘之后的一大段独白,就是以一种经历了世事沧桑之后的举重若轻、笑中带泪的平静,带着图米纳斯剧作中永远追求的三个元素「童年的气息,面包的味道,历史的回响」,将整个作品再次推向了情感与思想的高潮。其中有托尔斯泰的哲思,更代表了图米纳斯的人生观:「世上最困难也最幸福的事,就是在无端的苦难中,热爱这场生命。」
这是图米纳斯在遗作中留下的遗言,更是一份留给世界的伟大精神遗产。他曾多次提到瓦赫坦戈夫创立的「节日戏剧」。在他看来,「节日戏剧」不是歌舞升平的娱乐,而是对生命本质的赞颂与欢庆。即便人生有很多悲伤、忧郁、残酷和无常,但剧场就是应该让人热爱生命、无惧死亡、感受和谐与美好的地方;而这样的戏剧,走在通往生命节日的道路上,是可以将死亡推开的。在图米纳斯的作品中,他永远活着,带领我们一次又一次在戏剧的世界里,净化心灵,发现自我,感受幸福,追寻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