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到,我妈每天都要吃一个煮鸡蛋,我爸有时吃有时不吃,说没啥味道。我妈说我爸:「烧包的,搁过去那穷日子,你连鸡蛋皮都见不着……」爸妈又开始忆苦思甜了!
八十年代的春天,饭桌上不常见鸡蛋的影儿。虽然,院里的小母鸡们一天到晚轮着「咯咯嗒」地叫,一听到这动静我就去鸡窝捡鸡蛋。那刚下的蛋是红皮的,热乎乎。我小跑着把鸡蛋放我妈手里,好像鸡蛋不是小母鸡下的,而是我下的。
我妈接过鸡蛋,并没看我一眼,就把它放到小箢子里,小箢子挂在墙上,我够不着呢。我妈个子高,她抻直了后背再往里放,生怕一不小心磕裂了皮。我知道母亲是在攒鸡蛋,鸡蛋就是钱,能办很多事。鸡蛋卖了,就是家里的零花钱,买咸盐、清酱、针头线脑、小感冒药......我妈很会过日子,她卖鸡蛋的钱就能应对平时家里的开支。因此,我家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家要宽裕。
鸡蛋不愁卖,就怕你没有。我妈常这样说。本村来买鸡蛋的少,家家都有,都是卖给了镇上的人。那些工人家庭养不了鸡,却知道村里的笨鸡蛋香,家里有生孩子的,就早早到村子里来订下鸡蛋。订下谁家的,谁家就开始给人家攒鸡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既然收了人家的定钱,到日子人家来拎鸡蛋,你就得给人家拎出鸡蛋来。要是自己家嘴馋,吃得鸡蛋攒不出来,差十个八个的,也不要紧,就去前后院的谁家借,过两天鸡下够了就还过去。一个村住着,攒鸡蛋、卖鸡蛋,也是互相帮忙搭台的。
我妈是要强的人,都是别人来我家借鸡蛋,我妈从没上别人家借鸡蛋。这就苦了我们了,我们常常吃不上鸡蛋。我妈哪还舍得给自己家人吃鸡蛋!春风越来越暖,地里的发芽葱长出绿叶子,薅几棵炒鸡蛋多么香!我妈也用鸡蛋炒大葱,就是放的鸡蛋太少了,两三个鸡蛋,炒一捆子葱。虽然这样,卷着煎饼吃也还行。韭菜长高了,迎着风绿莹莹的,割下来烙盒子、包饺子,那是多么鲜亮!我妈还是只放三四个鸡蛋,切上半盆子韭菜。虽然这样,全家人也吃撑了肚子。
于是我们盼着过清明。清明的早上,村里家家煮鸡蛋。不论大人小孩,都能吃上煮鸡蛋。我妈在这一天很大方,会煮十个甚至二十个鸡蛋。我可以想吃几个就吃几个,早晨吃剩的鸡蛋,中午、晚上还能吃呢。偏偏这一天,我又吃不下那么多了。因为清明的中午,我妈会包一顿饺子,有时还包肉饺子,我的肚子哪有空搁鸡蛋了!吃煮鸡蛋,我以为还是卷煎饼最好吃。煎饼和鸡蛋都不沾一点油星,是一种清气的香。可是,清明这到我偏偏不用吃煎饼。
小时候过清明我不 记得上过坟。祖坟都在山东老家,爷爷奶奶闯关东来的东北,他们又当壮年。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过清明就是为了吃鸡蛋。其他的什么也不想,傻乎乎就过完了清明,直到晚上睡觉,还惦记着灶台上剩下的煮鸡蛋,第二天还能不能装到自己肚子里。
我妈攒的鸡蛋也不全是为了卖,她会留出一百个腌到矮坛子里。化了咸盐水,洗干净了鸡蛋,就把它们一起放到坛子里,封上盖儿,放个将近一个月,那咸鸡蛋就腌好了。等到来了客人,我妈就捞出四个或六个,洗洗就下锅里煮熟,一个咸鸡蛋切两半,那蛋黄有些桔红,微微渗着油。跟客人一起吃饭,我妈就夹一瓣咸鸡蛋,那就是我的口福了。我只喜欢吃那有蛋黄,咸渍渍的,面面的,油油的,真香。我不喜欢吃蛋青,不嫩了,齁咸。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把鸡蛋腌得那么咸,也没想过要问问她,我以为咸鸡蛋就得那么咸。
现在,我妈腌的咸鸡蛋也不咸了,黄好吃,青也好吃。我不用问她,也知道她那时腌得咸,是怕腌淡了吃得太费。
我家的客人,大多是村里的叔叔大爷,都是来帮我家干活的。那时,木匠活、瓦匠活、打场收割,哪样不是互帮互助?给谁家干活,就在那家吃饭。虽不是十个碟子八个碗的伺候,也做些像样的饭菜,才能显示主人的家诚意与气度。我妈当然是要面子的,平时苦了家人,这个时候要大方待客。所以,鸡蛋就大显身手了。不只切咸鸡蛋,炒鸡蛋、蒸鸡蛋羹,烙了鸡蛋饼切丝拌凉菜,这时那只小箢子就放到了锅跟前,随便拿鸡蛋用吧。鸡蛋皮扔到院子里,鸡们抢着吃,箭一样地冲过去,叫声那样欢快,没有丝毫的惶恐与凄凉。
我妈攒的鸡蛋还准备着下奶。一家的女人生了孩子,几乎全村的女人都去下奶。那时候下奶送的就是鸡蛋和红糖,顶多再多块花布。村子不大,也有上百户人家,年年都有新生儿。我妈都会去下奶,根据关系亲疏,送一百个或五十个。村里生孩子的大门上拴红布条,那红布崭新的,红艳艳的,在风里飘动着,很漂亮。我们小孩子白天没事满村里串,玩着玩着,就看到了那红布条,就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吃不上鸡蛋了。
果然我们回到家,就听到我妈和我爸说谁家媳妇搁下了,得去下奶。我爸待听不待听地,我们都听心里去了。可是,我们还有一点盼头。我们这的习俗是去谁家下奶,谁家就给回几个红皮鸡蛋。我们就等着吃这皮鸡蛋,倒盼着鸡蛋早点攒够,早点去下奶,就早点带回了红皮鸡蛋。
那年月我家鸡蛋的用处不止这些,我妈还把鸡蛋当成礼品,发挥着不同的作用。谁家盖房子上梁了,来找我妈去帮着做饭,她就包上三十四十个鸡蛋,不空手,也算是贺喜的心情。谁家老人生病了,我妈就根据病情的轻重,也是拿去五十或一百个鸡蛋,真诚地表达着安慰。我爷爷奶奶家的鸡不爱下蛋,我妈就隔三岔五地送一些,让两个老人冲鸡蛋花喝。
我妈每年春天不少养鸡,鸡也养得很肥,也很能下蛋。但是,吃到我们嘴里的却不多。农活特别累的时候,我爸早晨能喝上一碗鸡蛋花;我们感冒不想吃饭的时候,我妈能给卧个荷包蛋。可是,我妈从没有说她难受过,也就没见她单独吃过鸡蛋。我想我妈吃鸡蛋最多的时候,也就是生我们仨的时候。
什么时候能痛快地吃鸡蛋,想吃多少就多少!小时候我常这样想,我爸我妈也会这样想。春天可真长,鸡也没少下蛋,要是能想炒着吃就炒着吃,要是想煮着吃就煮着吃,要是想卧着吃就卧着吃,那春天太美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