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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州三响 | 山水洲城记

2024-03-13旅游

在浩瀚星空面前,时间是个过客,当时间如光影飞逝,真理永存;在时间长河面前,历史是个过客,当历史像风般流走,留守的则是文明。

长沙,这座披就万古神韵的名城,以自己独有的姿态,从遥远的时空走来,每一次幽沉的鼻息,都金声玉振,气动梁尘;每一次钝重的足音,都踏在了华夏文脉的节律之上,掀起的涟漪,回惊世界,波震古今。

这里,只随手撷取这部煌煌大曲的三个乐段,回听主角们长沙会面时奏出的三声交响,浅描淡画,追书忆写的感受来自于各自时代的最强重拍。

公元770年, 李乐圣街角献艺,杜工部和声江南。

广德元年(763年)春,梓州。

一脸庞消瘦、肩部微耸的灰衫者,正徒步街心,忽见四周众人奔走,呼喊不绝。他叫住身旁疾行的男子道:「敢问兄台,发生了何事?」那男子道:「史朝义自杀了!」灰衫者一把扯住男子道:「此消息当真?」那男子甩开他道:「城关有告示,自己瞧去!」

灰衫者闻言大喜:「皇天有眼,皇天有眼呐!安史之祸终于平了!不行,我得做些什么,回家!对,回家!」说完,他快步而去,一路不停,宛若脚下生风,长眉后扬,乱须纷飞。

到了草堂,他唤来妻子,铺纸研墨,奋笔写下一首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妻子杨氏一旁赞道:「这是你平生第一快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咱们这是要走了么?」灰衫者道:「夫人说得极是。咱们为避战乱,颠沛数载,此刻终于可以回去了,快些准备起来,随时动身。」

这是763年的春天,也许,是杜甫一生中最开心的一个春天。

这个春天,在杜甫的眼中,回到了「三月桃花浪」和「争浴故相喧」的春水边;躺在了「纷纷桃李枝,处处总能移」的春草旁;也湿润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里;在他的梦里,是早年放荡齐赵、吟游吴越,是三两好友倚剑江湖、寄情山水……大乱过后,一切都会好得顺理成章。

大自然的四季在循环往复,自平乱始,杜甫的每个迁居故事仿佛都发生在春天,可是,他自己的春天却迟迟不来相见。回乡的日期,也总是被各种事情打扰,无法推定。不仅如此,其间因为要补贴家用、筹措盘缠,不得不应了朋友的举荐,频繁搬去各地。

广德二年(764年)春,杜甫被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到了成都。大历元年(766年)春上,举家再往夔州,在那里的两年间,他被迫卖诗,以求度日,细细数来,竟留下过四百三十余首诗作。

大历三年(768年),照样是个春天。经不住思乡折磨的杜甫,终于放下夔州的一切,带着妻儿,毅然登船,出峡北上。 这一走,不期却迎来了他与潭州(长沙)的三次命中相逢,这相逢,不仅是潭州文史上的铿然巨响,还成就了杜甫晚年「现实主义」的不朽绝唱。

湘水应该庆幸,一千二百五十多年前,在这样家国动荡的岁月里,曾有一叶扁舟,载着一缕「心忧天下、后世为表」的伟大诗魂,三进三出,停泊潭州,为当地原本宽容的人文底色,平添了更加厚实的一笔。

而此刻,诗舟出江陵、转公安,经过数日的长途涉水,这支饱经风霜的如椽巨笔,正河奔海聚,蘸满豪情,题在了岳阳楼上。他写的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大历四年(769年),依旧是春天,诗舟穿越八百里洞庭,夜宿青草湖、白沙驿,一路向南,劈波斩浪,入了乔口,抵达潭州。「贾生骨已朽,凄恻近长沙」,杜甫想不到,就在令他凄恻的乔口,这个四州通衢的水运之地,数百年之后,赫然立起了一座「三贤祠」,自己与屈子、贾子一道被世代供奉,几经战火,却香火不断。

清明节的烟雨,总是迷离而悲郁,诗舟于这份漫江惆怅中,悄然停靠小西门码头,杜甫就此踏上潭州的土地。「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他已来不及抖落身上的疲惫,便迫不及待地追觅起定王台旧址和贾谊故居,再登临岳麓山,鸟瞰长沙城,留下了「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内不喧呼」「宋公放逐曾题壁,物色分留与老夫」的诗句。

在江阁避雨,他感叹景色,信口吟来:「层阁凭雷殷,长空面水文」;在潭州会友,他泼墨下文,一蹴而就:「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

都说杜诗精巧绝伦,但却因题材真实,不苟于世,而少人收藏,在以诗立身,需显要捧就的中唐文界,名声并不煊赫。但我们从未怀疑过,仅诗人这份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对诗文百分之百的情感浇筑,便无需任何人前来延誉,自成高峰,无可企及。

杜甫身在这个时代,杜诗却不在这个时代!杜诗远远地甩开了这个时代!在盛唐气息浸染得腐气熏天的二维坐标系里,早早地加入了针砭时事的第三根轴线,升维了整个唐诗的格局,一濯陈旧的诗品调性,打上了属于他的永恒印记。

由于友人亡故,内乱又起,诗舟不得不来回往返潭衡二州,不得安生,更无法北行。大历五年(770年),是杜甫记忆的最后一个春天,潭州城外,水火荒寂,饿殍遍地,已不复几个月前的安宁之景。这日,彻底失去依靠的杜甫拖着羸弱躯体,远赴粥厂,取食挨日,路过一个街口,忽闻羌笛入耳,那笛声幽怨,委婉低沉,不绝如缕。「这年月,连吹篪乞食者,水平竟高到此境?」杜甫心中苦笑,举步上前,循声而找。

街角一处,有围观者聚集,皆在掩面啜泣。杜甫分开人众,挤到前排,见到一落魄老者,朝北席坐,正吹奏筚篥,一旁摆着羯鼓,一曲吹罢,众人纷纷掷钱,那人看也不看一眼,继续演奏。

「这是【伊州歌】,寻常人哪里吹得出来,」杜甫心头一动,蹲在奏者面前,仔细辨认,「龟年先生,是你么?」那笛音一挫,忽地转高,飞扬而去。老者举头,已是满目泪光。杜甫大惊,这不正是乐圣李龟年么?他可是玄宗最爱的乐师啊!当年,多少欲亲来一听的王公贵族、豪门高户,结驷连骑,千金相请,都难以近身!

「龟年先生,何以也流落到了江南?」杜甫问道。龟年不答,反开嗓唱道:「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歌声凛冽,震人心魄。

这不答,倒成了最好的回答。歌声入心,激得杜甫胸中热浪滚滚,「我来助你!」他一屁股坐在了龟年身旁,搬过羯鼓,敲出了律动。这两边,高下相迎,音声相和,互为拱举,使歌鼓之声直冲云霄,闻者无不动容。那湘水春涛,仿佛也被感召,拍打起岸礁来应,一时间,万物跟随,皆当了声部,行人驻足,飞鸟不翔,皆为乐声让路;龙鱼沉底,闲云难覆,只因全神贯注!这乐声渐入高潮处,分明是一幅活脱脱的巴姬弹弦,汉女击节,秦人鼓舞,战士微醺的悲怆景象……

歌声骤停,羯鼓未歇,但听杜甫在鼓音中独自高声吟诵:「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数百年后,人们都说,【江南逢李龟年】道尽全唐兴衰,为七绝之冠,也是杜甫最好的一首。

公元1167年, 辩理学张朱嘉会,道终同妙绝无伦。

闽北古道上,有三人四骑飞驰,他们已出崇安(武夷山)数日,一路向西北而行。到了一处驿站,马上一素纱单衫、阔脸重须的男子收缰,看了看西天红云道:「暂且在此歇息,明日辰时即走。」身旁两人应了,男子添上一句:「将这些书本都卸下来,秋夜露重,莫打湿了。」两人称诺,下马行事。

歇息饮茶之际,忽听门外起了喧杂,但见两位官差走将进来,其中一位手执一卷横轴,大声道:「哪位是紫阳学派的朱熹先生?」一人起身回道:「我是,敢问公差大人寻我何事?」那官差道:「这一路好追!奉崇安知县诸葛廷瑞大人之命,特送横轴一幅,望潭州之行顺畅,紫阳学派得胜而归!」说罢展开那卷横轴,朱熹等三人接过,发现上面手书四个大字:「闽学昌盛!」

原来,朱熹出闽的消息,已惊动闽地四方,自己的学派中执不同意见者纷至沓来,企图劝止他的西行,于是每到一处,均有学人客馆伺候,一示辩舌,呈说利害,请他莫要冲动,务必三思。想那南宋中期,理学兴起,学术氛围极浓,各学派各宗流为了观点,展开辩论,乃家常便饭之事。但,从未像这次这般吸人眼球,一个学宗,居然劳师远赴,去向另一宗师发起挑战,赢了固然光大了本门,若是输了,八闽学界颜面何存?

此刻正值乾道三年(1167年)初秋,山道上各色酢浆草正艳,迫不及待地展示出妖娆色彩,仿若在为朱子三人送行。而八闽哪里知道,当今的华夏学界,正岩浆欲隆,蓄势待发,她疯狂地找寻着一个契机,预备来一场旷世的文化碰撞,那碰撞出的思想火花,将光泽千秋,福照后世。

朱熹师徒,走古道,绕山路,渡江水,风尘苦旅,信念不改,经过一个多月的艰难跋涉,终于近了潭州城关。

浏阳门外十里处的半柳亭,一青衣少年正扶柱遥望,见远处三人四马踏尘而至。他快步出亭,道中稽首,朗声问话:「前方可是八闽朱子一行?」朱熹驻马,回礼道:「这位小哥名姓?」

「晚生吴伦,」少年道,「南轩先生门下,先生知朱子今日午前将从此过,特命我前来迎接。」朱熹讶异道:「我本属意走南门,昨日方决定改行东门,钦夫他如何事先得知?」

吴伦躬身道:「吾师今日辰时说,紫气东来,贵客必走浏阳门,故命我携茶以候,请朱子亭内歇脚,稍后上路。」

朱熹笑道:「都言麓山清心,湘水养人,今日便先饮三杯,涤净腑内污浊,再去这灵山会友!」遂与弟子在亭内暂歇,半个时辰后,四人启程。

远未到东门,便见百十学子城外御风,垂手静待,当中一人椰冠白履,姿貌俊美,挺身而立。朱熹不待马到近前,下鞍快走,两人四掌相执。朱熹道:「两年不见,钦夫兄愈发神采烨然!怪不得那杨万里,对兄台推崇备至,酒后念及钦夫,均道‘张栻,世之少有人物’。我亦读过兄台所著【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想来南轩先生已得诸葛孔明之风。」

张栻道:「朱子此番远来会讲,当是湖湘学人大幸之事,我已在书院设下薄酒,接风后,将倒屣扫榻,聆听教谕。」朱熹哈哈大笑道:「钦夫客气!彼此彼此!」与张栻携手而去。

无须尽述两人见面后的细节,只知道,此后,文坛大动,学界巨响,事后十方学子皆发感叹:「恨不卒业于湖湘。」更无意厚此薄彼,猜测辩难结果,只引用后世大儒黄宗羲的话说:「湖南一派,在当时为最盛。」

潭州嘉会,张朱会讲那日,听讲者从全国各地涌来,本来只能容纳三四百人的场地,生生扎下了千余人众,门外求听者更是无数,以至于「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门内,为方便学子记录,全都备下了香案,学子们自带墨纸,一时间,潭州竹纸,货源紧缺。

那些天里,有史载曰:「举凡天地之精深,圣言之奥妙,德业之进修,莫不悉其渊源,而一归于正大……」;有楚志考:「为宋张南轩、朱晦庵两大儒讲学地,于时远近向慕,弦诵之盛,比于邹鲁……」;朱熹学生范伯崇说:「二先生论【中庸】之义,三日夜而不能合……」;元代理学家吴澄云:「相与讲论,阐明千古之秘,骤游岳麓,同跻岳顶而后去。自此之后,岳麓之为书院,非前之岳麓矣,地以人而重也……」

那些天里,张朱二人每日从湘水之东妙高峰上的城南书院,渡江而西,至山前的岳麓书院轮番开坛授讲,崇慕者如云。他们追随二人足迹,也不断地登舟渡水,西去东回,身为湖南安抚使的刘珙见到此情此景,干脆在两岸都建了船斋,供大家休息。一日傍晚,看着满江普照,水波流金,张栻笑言东岸该叫「文津」,朱熹便信口指着西岸回了句「那这儿就是‘道岸’」,自此「朱张渡」成为学子们求学问道的必经之地,遂成一时之盛。

那些天里,儒家理学中的若干理论分歧是否葺理,在开华夏文化之先河的「张朱会讲」中,依稀有了答案。关于「中和说」,关于「太极说」,关于「知行说」,关于「仁说」,从世界观到方法论,内容广博,不一而足。

譬如「中和说」,之前朱熹描述他们之间的异同时,认为湖湘学派是主张「动中见静」,而闽学一派则力主「静中见动」的。所谓「动中见静」,用今人的话说,就是静止并不绝对,只是相对于某种运动而言的,因此,即使在不断变化的运动之中,也能够体察到静止的现象;而闽学的「静中见动」,则是要求「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即在经验心理「未发」时体认这个先天本体,朱熹阐述这个论点时,反复立言道:「静者,养动之根,动者所以行其静」;「静者为主,而动者为客」,换句通俗的话说,在他的理论体系里,静止是绝对的,而运动则是相对的。

辩难的结果,从朱熹后来的书信和文章中传递的信息不难看出,他已逐步接受了张栻的学术观点。因为不久后,生性爽朗、豁达敢言的他便在一封信中写道:「去冬走湖湘,讲论之益不少。然此事须自做工夫,于日用间行住坐卧处方自有见处。然后从此操存以至于极,方为己物尔。敬夫所见,超诣卓然,非所可及。」这里,他对张栻的学术思想表示钦佩,肯定于「日用间行住坐卧处」求「未发」之中,这显然即是「动中见静」的具体方式。

至于其余结论,无需赘述。因为无论辩难的结果为何,历史都已然无法抹去,这个秋天在潭州的岳麓山前,所发生的一切,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张朱会讲」这个破天荒之举所迸射的深远影响。 她对于理学,对于这两个学派,是实现了从固步自封、闭门冥想的家学问,向着博采众长、融合万物的宇宙哲学迈进的重要突破。 对于朱熹,这个后来成为「程朱理学」泰山北斗的名字,能配享太庙,为后世景仰,这个秋天,该是他的人生里程碑。

而对于潭州,这座苍古名城,因数千年的不断沉淀,其思想精魄,在楚风楚韵的强劲根脉上,经血火淬炼,被人文滋养,借「张朱会讲」之势,已然长成一棵参天巨木,即将结出「湖湘文化」的代代硕果。

绍熙四年(1193年)深冬,当朱熹以荆湖南路安抚使的身份知事潭州,再次站在岳麓书院的盖顶琼花中,应是感慨万分的。因为那时,「忠孝廉节」字匾依旧笔画鲜漓,「赫曦台」上依旧澄明光亮,「朱张渡」里依旧人来人往,可他最思念的却依旧是,那个秋风下白衣胜雪的张南轩……

公元1850年, 林则徐泊船托愿,左宗棠投水敬公。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是个注定不平凡的年份,在这一年世界的各个角落,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2月2日,美墨战争结束;21日,马克思和恩格斯发表【共产党宣言】;25日,法国二月革命胜利,七月王朝灰飞烟灭;7月11日,英国滑铁卢车站通车,迎来了铁路运输的空前发展;9月16日,土卫七被美英天文学家发现;12月,拿破仑三世当选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总统;同月,世界第一家期货交易所诞生……

这一年,在中国的腹地,长沙府所辖湘阴县柳家冲,也有一位注定不平凡的人,正被自己平凡的生活折磨得夜不能寐。他,便是被梁启超誉为「五百年以来第一伟人」的左宗棠。

此时,这位失眠者,翻身起床,挑灯伺砚,索性给远在贵州的亲戚兼好友,安顺知府胡林翼去信。信中诉道:「余自比今时之孔明,安居山野多载,然实无发挥之余地也,每每来邀者,不是小官微吏,便是无识之辈,甚为烦忧。而今虚度三十有七,这华夏莽莽大地,竟再无今时之刘备乎?悲哀之至。署名:今亮。」

写完,又觉无趣,一把扯碎,弃入废篓,取过一张地图来,仔细查找此刻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标记上「道光二十八」的字样,叹下一口长气,走至墙边,推开木窗,让凉风贯入。这连番的动作,惊扰了妻子的好梦,她起床问道:「季高,又没睡安稳么?」

左宗棠怀着歉意道:「不意吵了你的休息。」妻子周氏下地,为他披上外衣,道:「要不,应了湘阴知县相邀,去做县丞,也好过夫君整夜长吁短叹。」左宗棠道:「断然不可,若去做了县丞,琐事缠身,这辈子便永无出头之日。」「昨日陶家又捎信来,望你回去,」周氏道,「若你不愿,安化就不去了,另图打算?贺师傅、陶大人虽说都已不在,但你这八年来为陶家含辛茹苦,尽心尽力,对二位也算有了交代。」左宗棠不答,安抚妻子道:「你先睡吧,我再想想。」周氏睡下,次日睁眼,却发现身边的男人早已离去。案上镇了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已暂回安化交割诸事,吾妻且心安。大丈夫不可言而无信,做了陶家这么多年的管事,岂能在最后关节有始无终。勿念。」

左宗棠说到做到,果真回了安化。那本是恩师贺熙龄于道光二十年(1840年)时,做好的安排,让他去已故两江总督陶澍故里的私塾坐馆,原因很简单:一是教授陶澍幼子,二是磨砺他的心性,锻造他的本领,好让他此刻凝神铸宝刃,他日一剑震九州。

那陶家书囊无底,藏货甚厚,从经史农学到地理兵阵,从民俗异志到科学文献,包罗万象。这位岳麓书院的一年学子,坐拥书城,乐不思蜀。八年下来,不仅遍览无遗,还博闻强记,期待着学以致用。他尤喜军事,结合自己的感悟写下多部策论,对山川险要、战守机宜进行了详细阐述。胡林翼看后,只评价了四个字:「已登道岸。」

而他1848年的转头一走,也险些酿成自己的终生遗憾。这日,左宗棠正在馆内忙碌,一学童来道:「湘阴转来左先生一封急信。」他拆开来看,顿时兴奋不已。那是胡林翼自长沙桥头驿加急来信。信中以较为急切的口吻提到:「元抚公,你心中最崇慕之人,将于三日后,途经湖南,他这趟行色匆忙,只在长沙驻留一日。我已向公力荐,他也应允见你一面,望接信后速赴,此刻我已在长沙等候……」

他忽觉哪里不对,赶紧看落款时间,已是六日之前,这说明此信到了湘阴,再转来安化,分明已耽误了好几日时光!他立时如坠冰窟,沮丧不已!好不容易得到一次与自己敬佩之人谋面的机会,居然会这么阴差阳错地滑面而过!他连忙向安顺府去信,呈述窘境,并向元抚公和胡林翼表达歉意。

原来,那信中所指的元抚公,便是晚清一代人杰林则徐!他是嘉庆十六年(1811年)的进士,曾历官翰林编修、浙江杭嘉湖道台、江苏按察使、东河总督、江苏巡抚、湖广总督等职。在江苏整顿吏治、平反冤狱、兴修水利、救灾办赈,深得民心;在湖广大力开展禁烟运动,收效极大。道光十九年(1839年),以钦差大臣之身赴广东禁烟时,派人明察暗访,强迫外国商人交出鸦片,并将鸦片集中于虎门焚尽,史称「虎门销烟」。这一把火,不仅烧出了中国人的硬气和尊严,也烧出了人们对羸弱腐败之清廷的一丝希望!更烧出了士子们对林则徐的景仰!其中,当然包括远在湖南的左宗棠。

这把火最终引燃了第一次鸦片战争。战争爆发后,他沉着冷静地令广东军民严阵以待,使英军在粤无法得逞。不想却被奸佞构陷革职,遣戍伊犁。其间他曾奉命赴浙江镇海协防,并留开封襄办黄河决口。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11月重获起用,以三品顶戴署理陕甘总督。林则徐一生遍历地方,政绩卓著。此番由于治疆有功,调任云贵总督,赴任途中,路经长沙。

林则徐曾做过陶澍的属下,两位廉吏,互为知己。胡林翼与他相熟,很早便和他有书信往来,一次通信时,郑重其事地称可为他举荐「湘中士类第一」等高士。他在信里称赞左季高,「谓横览九州,更无才出其右者」。

对于胡林翼推荐的人物,林则徐自然看重,但看到他所用的溢美之词,又有些将信将疑,经过胡林翼反复劝说,终于首肯可在过境长沙时,粗见一面。胡林翼十分高兴,正好他也要回湘公干,于是便先行赶到长沙,一方面迎候自己的上官,另一方面也好近身引见左宗棠,并飞马快信告知好友,促他早些动身。

早些日子,他得知左宗棠回了柳家冲,于是去信湘阴,不想这会儿,左宗棠临时奔了安化,不巧错过。

好在命运没有薄待这条湘阴「卧龙」,就在为错失谋面而孤怀怅结的当口,传出林公将再次途经长沙,并相约于湘水之滨的船上会晤。

1850年1月的一天,左宗棠严装正衣,早早出门,守候着这让他魂牵梦萦的时刻来临。

那日,正值长沙的穷冬,天凝地闭,潮寒昏暗,江面有微雪飘摇,风平浪小,一个微胖的身影急匆匆地行来,他左右环顾,确定位置后,奔向悬起几盏灯笼的锚地,那里,一艘泊岸的篷船在静静等待。

到了船边,他躬身施礼道:「湘人季高求见。」闻言,舱内步出一矍铄老者,便衣布袄,花甲银髯,他冲来人道:「已等你多时,便上来好了。」

左宗棠道诺,提脚去登艞板,刚走两步,一个不慎,足下踩空,落入了江中,船上一片骚乱,随从俱出,连忙救人,好一阵施力,总算将人救起,林则徐看着眼前的落汤之「鸡」,打趣道:「此为湘人之见面礼乎?」

左宗棠举手作揖,应声解嘲道:「他人敬公,五体投地;晚生敬公,五体投水。」林则徐被他的机智感染,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凡,进来换衣,莫要着凉!」左宗棠入舱更衣,围炉烤火,品着热茶黄酒,两人相谈,愈谈愈深入,愈谈愈合拍。

历史到了这里,似乎刻意喘了口气,让原本焦灼不堪,陷入彻骨寒夜的晚清暖了暖身子,再步履蹒跚地朝前进发。因为当晚,先后被誉为「民族英雄」的两位,惺惺相惜,臧否人物,纵论古今,策及国事。这场湘江夜话激起的热焰,足以让他们自己丹心映日,青史留名!

这两人「宴谈达曙,无所不及」。末了,林则徐大悦道:「胡林翼眼光不虚,季高小友果是不可双求!」左宗棠忙起身答道:「受林公一夕教谕,胜过十载苦读!」林则徐取过口袋,递与小友道:「这是我在疆多年收集来的舆地资料及治疆心得,悉数交由季高,我敢预料,今后,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

左宗棠惶惶接过,顿觉此物沉甸,他接过的哪里是资料,分明就是林则徐殷殷重托与国家西定边陲的责任! 而此时,他还只是个村野书生,并无半寸功名可言!

之后的数十载里,左宗棠果然便如与林公商量的一般,推动洋务运动、主持建立近代工业企业、培养海军人才、痛击洋人挑衅、收复新疆、维护国家统一。

而传奇注定是从这夜开始的……

历史文化名人资料介绍 (摘自上海图书馆人名规范库)

杜甫 ,唐朝现实主义诗人,被后人奉为「 诗圣 」,作品被誉为「诗史」。杜甫字 子美 ,号 少陵野老 ,也自称 杜陵野客、杜陵布衣 。曾任左拾遗、检校工部员外郎,后曾隐居成都草堂,世称 杜拾遗、杜工部、杜少陵、杜草堂 。文中用了「 杜工部 」的称谓。

张栻 ,南宋理学家。字 敬夫 ,后避讳改字 钦夫 ,又字 乐斋 ,号 南轩 ,谥曰宣,后世又称 张宣公 。文中借学生吴伦之口尊其为「 南轩先生 」,朱熹亲切地唤他「 钦夫兄 」,楚志载名「 张南轩 」。

朱熹 ,南宋理学家,程朱理学集大成者,学者尊称 朱子 。字 元晦 ,一字 仲晦 ,号 晦庵、晦翁、考亭先生、云谷老人、沧洲病叟、逆翁 ,别号 紫阳 ,谥曰文,又称 朱文公 。文中官差问询时唤作「 紫阳学派的朱熹先生 」,张栻和学生吴伦都尊称他为「 朱子 」,楚志载名「 朱晦庵 」。

左宗棠 ,晚清重臣,著名湘军将领。字 季高 ,一字 补存 ,署名 今亮 ,早年曾自号 湘上农人 ,谥号 文襄 ,室名 柳庄、朴存阁 。文中左宗棠写给胡林翼的信中用了「 今亮 」署名,妻子等人唤其「 季高 」。

林则徐 ,清末政治家。字 元抚 ,亦字 石麟 ,又字 少穆 ,晚号 竢村老人、竢村退叟、七十二峰退叟 ,谥号 文忠 ,人称 林公车 ,室名 云左山房 。文中胡林翼写给左宗棠的信里,称其为「 元抚公 」。

(作者:周艺;编辑:范亚湘 李颖 尹玮;校读:刘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