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耄耋名家對話|蕭海春:我追求的是古意而煥新

2024-09-10國風

80歲的知名山水畫家蕭海春繼九年前在國家博物館舉辦大型展覽「九峰三泖」後,「心存林泉——蕭海春山水畫展」近日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展廳對外展出。此次展覽展出的作品橫跨時間達一個甲子,從1960年代的創作一直延續到2024年的新作。

澎湃新聞近日來到蕭海春的工作室,就其山水畫的創作與思考進行了對話。工作室除了整面畫墻與一個巨大的畫案,四圍堆滿了書,畫墻之上,是其近期對元代黃公望【秋山無盡圖】的臨摹與解析畫作,約四米多長,「我想融入我對黃公望的理解與這些年的寫生,重新解讀,畫了差不多一個月左右。學山水先要師古人,同時也要師造化,我的辦法是先解讀,把經典拆開來研究。」蕭海春說。

蕭海春1944年生於上海,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作品被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美術館、上海美術館等機構收藏。

蕭海春在工作室接受澎湃新聞專訪

解析經典,把自己的感受融進去

顧村言(下簡稱顧):在你工作室看到這件長4公尺多的【秋山無盡圖】,借鑒解讀黃公望的同名畫作,感覺與以前的經典解析有些不同,怎麽想到重新畫黃公望的【秋山無盡圖】呢?

蕭海春(下簡稱蕭) :【秋山無盡圖】是元代黃公望的畫作,我看到的是一張小小的照片,卻很喜歡。我之前臨摹過不少黃公望的作品,我想利用我對黃公望的理解,與這些年的寫生,重新解析,畫了差不多一個月左右,山體其實是比較密的,有點與黃鶴山樵相似,另一邊是比較虛靈的,反復畫,而且其間的那些樹,都是我自己重新處理過的。中國畫要有出路,一定要從原點開始。學山水先要師古人,同時也要師造化,要搞出點名堂,首先要把心裏的東西拿出來。我的辦法是解讀,首先要解讀,要把它拆開來研究,它是一個包裹著的東西,你要把它開啟,要一步步開啟,得一層一層剝,就需要你有很多學習和積累,要知道美學史,要對文學方面有了解,還要對自然的變化有了解,有很多東西的。因為那個山,人從這裏走出來,是從這裏長出來的,這個山本身在你心裏實際上就是一個造化,所以山水與蘋果這些不一樣,它是很大的,可以涵蓋很多。

元代黃公望【秋山無盡圖】局部照片

蕭海春【秋山無盡圖】局部

蕭海春【秋山無盡圖】局部

顧:其實你這件畫作與黃公望的【秋山無盡圖】乍看形式上有點像,但用筆用墨用色可以說是並不一樣的,只是借用他的形式,或者作為一個創作的觸發點?

蕭: 對,我把自己的感受融進去。因為臨寫山水,最後是要出新的,一定要從傳統裏面出來,光是師造化,還是不能把山水畫裏的精華表現出來。如果說創新,說起來容易,其實黃公望對宋人來說他就是創新了,否則怎麽會變成自己的風格呢?創新就是你的風格,但是,是有高度的,他自己學了宋人,把心裏的山水表現出來。這裏面還有一點黃公望跟其他人不一樣的,他是道家,所以他對道法自然的體會,比一般的文人更深得多。我之前看到【秋山無盡圖】的小圖片,就很喜歡,終於花時間來畫,整個過程相當有意思。

顧:我看這件畫作中,你把對黃公望、王蒙等的理解,包括對董其昌、石濤的理解,以及寫生的經驗技法,當然,還有你早期琢玉的技法,有意無意好像都融進去了,這就是一個綜合性的解讀了。

蕭: 應該說是一個綜合性的,我認為傳統的經典是不是能給你一種提示——這個是很重要的。

顧:感覺你這麽多年一直在尋找一種古意,而且又希望在古意裏煥發出新的生機,所謂古意而煥新,當然,其中有成功,也會有失敗。

蕭: 很難的,有成功,也肯定會有失敗。其實對待一個傳統,就是要傳承古意而煥新,而且,與古代的是不同的。

顧:石濤說「筆墨當隨時代」,一個時代還是有一個時代的筆墨的。

蕭: 實際上我用寫生的眼光看看古人,看古人怎麽面對自然造化的。再下來的話,準備解析董其昌【青卞山】。

明代董其昌 【青卞圖軸】 美國克里夫蘭美術館藏

顧:董其昌的【青卞圖軸】收藏在美國克里夫蘭美術館,曾在上博董其昌大展展過,很大的豎軸,確實精彩,他把王蒙的【青卞隱居圖】又重新進行了解構,你想再進行怎樣的解讀?

蕭: 對,我想用我的方法再來解讀一下,想說明這個傳統,並不是世人所想得那麽簡單。近年來,董其昌的墨法給我很大啟示。董其昌濃的地方很濃,淡的地方很淡,他在處理濃淡時雖然變化很大,但是,始終是一口氣的,因此,有一種沖擊力。董其昌將自己的個性融入畫中,畫得自由,但是每一筆又有法度。例如董其昌的【秋興八景】,我選取某一局部,實際上把中國畫圖式中的一些元素提取出來,巧妙地組合,會產生新的形式與效果。

山水畫要看到深度,即要有穿插。前後多重疊交,無須避讓,這不僅在平面中體現深度、厚度,而且也增強了自由度。董其昌前後交錯的方法非常了得,非常巧妙,看起來十分復雜的東西,在他手裏一點一勾,兩三下就好了,特別精彩。人們說中國畫的「鮮頭」,在這裏有充分的體現,這和他的書法一樣。所以,能夠看懂董其昌,中國畫也就可以入門了。

我之前更多地致力於八大、石濤、石溪,但是宋人和董源才是山水畫的「三江源頭」,找到源頭後再重新回顧自己的作品,會有新的理解和感悟。有了淵源,我們在擇取經典元素的時候,則更加明確創作需求與創作方向。因此,解構不是一味地「臨仿」,而是選取你需要的東西。

蕭海春【倪瓚筆意用八大山人法山水圖】 2009年

顧:從2009年前後解讀石濤、八大山人,2011年臨摹解析黃公望【富春山居圖】長卷,到2013年重新解讀董源的【溪岸圖】,再到其後的董其昌,一步一步再寫生,然後面對經典,再解構,您這十多年好像一直在這樣堅持?

蕭: 對,不是說我搞一個新的樣式,就創新了——其實不是這樣的。另外一點,因為我關註自然的時間也比較長,有一段時間,就把對自然感受到的,也消化了一個比較長的過程,但我發現自然的還是自然的,中國畫裏面你的東西還是你的東西,但你要把這兩個東西結合起來以後,自然不但會提示你很多新的感受,你如果全部沈迷在古人裏邊,你跟古人的位置不是在一個位置上的,因為是兩個時代,比如,他為什麽會畫成這樣?

現在的人把語境拿掉以後,有很多東西就說不通了。因為你是活在當代的,你追求古意只是一種向往,古人有很多比較文雅的,品位很高的東西,對你來說是陶冶,是有好處的,你看古代的——比如看宋代明代文人居室的設定,有時一把椅子,一個畫軸,這個品位就在那裏,你不能說因為它是古的就落後,這不會的。但如果老是在古人堆裏轉不出來,那你活在當下幹嘛?你活在當下,就在古人的經典中激勵自己,我要朝著一種,將來人家看你,你是一個新的古人,這就是你的創造,這個過程不是下了功夫就能到的,這裏面有很多的層次。這個層次,我們每個人的學習,一點點來體會的,不是每個階段都成功的,其實很多都搞不好,因為是構建自我,從無到有,古人想的東西你理解了,但要變成你自己的東西,其實古人還是古人,你還是你。所以我認為,傳統的經典那麽多——其實是老祖宗賞飯,你不吃太可惜了,那都是山珍海味啊,老祖宗賞飯,食不厭精,我們吃過了,也得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

課徒稿 倪瓚山石法

開放地面對國外的經典

顧:「老祖宗賞飯」,這個比喻有意思,有時想想現代人的口福真好,那麽多經典名跡在博物館隨時可以讀到,中國人講究「古意」。其實透過考古,這幾十年出土的唐代、北齊、漢代的壁畫,都十分之精彩,包括現在要看秦代的繪畫都能看到,秦代出土的鹹陽宮考古壁畫也有。當年王時敏拿著董其昌的介紹信,想看一幅黃公望的【秋山圖】,專門花很長時間趕到鎮江,費那麽多事,才看到。再比如,看更古老的,現在上海博物館正在展的古埃及展,五六千年前的文物都拿出來了。

蕭: 那些陶器、石雕,很多就是你想不到,原來五千年前就那麽高級了。

顧:那麽絢麗、燦爛。我就想到,剛才看【明畫全集|董其昌】,印得那麽清晰,用筆用墨,細細讀,鮮頭是多,隨時可以看,等於山珍海味隨時可以吃,但事實上國畫界又有那麽多人視若罔聞,視而不見。

蕭: 現在的藝術界受國外影響比較多,但問題是真正的國外經典,很多人也夠不著。比如就說塞尚,他一輩子就是要把自然裏邊的東西,經過他整理,亮出來,但他到他死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好在哪裏,他認為看到的東西畫不出來,其實,他的蘋果放在那裏就是一種永恒的感覺。所以,我認為一個人要執著,要理智,要不斷把自己的理解透過作品發掘出來。

顧:塞尚那個小小的靜物與蘋果,有一種內心很強悍的力量,能夠把靜物的內在精神提練出來,其實那精神投射的是塞尚的,靜物也因之永恒。

:而且,為什麽塞尚不會去學莫奈?莫奈是對自然的模仿,當然他的模仿也有自己的創造,但是他那些完全有著自己的認知。

【帶姜罐的靜物畫】 塞尚

顧:莫奈其實更多的是浪漫的詩人,你看莫奈畫睡蓮、草垛、畫水邊的教堂,都有著光影的詩意。

蕭: 對,他也是種創造,但他的基點還是把自然作為一個物件在研究的。這個自然,就是光與色的關系,塞尚不是這樣,實際上塞尚是很主觀的。

顧:與中國文人寫意畫有相通處,六經註我,能夠把「我」融進去,山川皆著「我」的色彩。 西方的藝術家,除了塞尚,還有哪些你覺得印象比較深刻的?

蕭: 我是從事山水畫的,我喜歡西方不少的畫,不一定完全是風景,但作為我來講,我認為西方的風景畫,特別是法國的寫生畫派,在印象派之前的,柯羅,盧梭,當然也有米勒。我認為柯羅的畫是充滿詩意的,他把一棵很大的樹,透過光的處理,濃縮成一個非常有詩意的形象,我個人認為柯羅有一些是有東方意味。比如說印象派的莫奈這些人,當然裏面也有詩意,也有人文的思想。但是印象派跟古典的風景畫最大的不一樣,光與自然改變了風景,以前看山,冷暖色的關系不是很強的,也不大註意光線,比方說直射光、反光,相互之間的關系構成一個光與顏色的關系,不大註重這個東西,但在柯羅繪畫裏,有比較虛幻的那些東西。

顧:雖然對中國的傳統經典用功很深,但是對西方這一塊,你還是持很開放的思路。

蕭: 現代中國畫為什麽要發展?因為對面有一個西方的繪畫。畫中國畫,從觀念上還是要開放的,拉開距離,所以說我在山水畫教育中認為,學生一定要觸及到西方關於風景那些經典。因為都是人搞出來的,由於觀念不一樣,但表現出來的還是美的東西,中國的審美與西方審美到底有什麽差別?透過比較,這樣就便於透過來看到自己,反思自己應該怎麽走。

再說中國的古代山水畫,其實是這樣,古人這套東西流傳下來,經過長期的傳承到了你手裏,他就變成一個過去的東西,經典是傳承下來的最好的,但不是所有古人都好的。中國山水畫學習講究三個方面,一個是師古人,師造化,師心,如果沒有師古人,師造化,師心,就高不了的。

蕭海春新著 【畫間記】 上海書畫出版社 2024年8月版

顧:師古人,其實也是師古人之心,而不僅僅是師古人之跡。

蕭: 為什麽師古人呢,你作為一個畫家來說,你要畫好畫,把古人的基本技能拿到手以後,然後要行萬路,讀萬卷書,不斷地開闊眼界,透過磨煉以後,自己就會有很多對生活的感受,有了自然的體會,你也知道古人是怎麽把那種藝術形式創造出來的,因為你沒有這些,你高不了,你也可以自己畫。有些人說要師自然不如師古人,就先師造化吧,其實不是這樣的。比如宋代的範寬,他為什麽超過荊浩呢?關鍵是他認為,我在山裏面看到的那個東西,好像跟我學到的東西有點不一樣,如果這樣的話,我就是師造化。如果沒有,先師古人,也不會對造化有感受的,這裏面的關系,這兩個東西檢驗你是不是真的拿到手了,那就是師心。師心就要衡量了,有前面兩代東西放在你身上的時候,你自己就不會輕飄飄的了,這個很燒腦的,真的沒那麽容易。

山水畫是一個文化的大話題

顧:中國文人畫在古代,其實就是知識階層最聰明的一幫人在做的事。

蕭: 是這樣。學古人,其實是可以不斷地加入新的東西,並不是師古人、師自然,到最後就變成古人的奴隸了,根本不是這回事。因為一個人生存,為什麽先要到幼稚園,然後到小學中學,因為這都是前人的經驗,因為學了這個東西,你知道了學問太深,就不會自高自大。有了這兩樣,你就會萌發生發,就知道應該怎麽做,沒有這些的,壓根就不在這條線上。

蕭海春【西部印象】 2011年

顧:其實就是一種文脈,而且這種傳承應當傳承的是鮮活的那一塊,而不是僵化的。 很多人認為古人距離我們很遠,其實我們真正走進去,覺得他們是很鮮活的。其實真正的好作品,是沒有古今與中外之分的,只有好壞之分。

蕭: 對,其實你跟傳統接觸以後會發現,中國的山水畫不純粹是繪畫,而是一個文化的大話題。

顧:中國畫發展到文人畫,其實就是把各種往裏面裝。

蕭: 繪畫朝前走的時候,宋元明清,每一個時代從它構建開始,從六朝宗炳【畫山水序】比較完整地把以前對山水的看法,到他這個年代做一個總結,作為一個真正山水畫的構建,是一個原發點,所謂「澄懷觀道」,就是說表現山水主要跟心理結合,不是純粹的畫畫,不斷地透過山水來澄化自己的心靈。

顧:確實是「澄懷觀道」,山水畫其實寄托著中國文人的很多文化理想在裏面,當然,僅就山水畫而言,更多的包括隱逸情懷與怡養性情等。

蕭: 人和自然山水對話以後,從山水裏邊汲取很多人內心的一種生命體征的啟用。所謂「山陰道上,目不暇接」,感覺變化太多了,還有一個很深的含義,對自己的家鄉,你生活的地方,就增強了對本土的一種熱愛,構建起來一種鄉愁的意思。

顧:我看您2015年到現在,畫風感覺還是有一些變化的,一個是現在不怎麽畫大畫了,身後全是書,是不是更多沈入書齋、沈入內心了?

蕭: 我每一個創作階段,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像我這個樣子,這個風格,畫的東西,感覺差不多了,我一定會想辦法換一個角度。每一段時候肯定會發生變化,比如說前兩年由於我們周圍發生一些事件,我在家認為這一段時間應該冷靜下來。當時疫情期間嘛,因為不能外出,如果把以前回顧一下,我要走出那個傳統,一定要把視角轉向自然,那麽我又嘗試把以前很多寫生的東西,根據自己的體會,從另外一個角度加入一點新的東西進去,因此也畫了不少作品,畫了一百多張,大大小小,實際這個是實驗性的,比如說西北的,南方的,山水的形態,作為我們畫家來說是有變化的。比如說我以前比較註重北方山水的,但是我現在對雁蕩、黃山,我要把南方那些東西加入進去,因為山水,南北應該合在一起,這樣才能把自己推動起來,不能拍腦袋自己憑空想,而是要有一個積澱。

顧:早在八十年代,您的寫意人物畫在上海就很有名的,您剛才談到西方印象派跟中國寫意畫的關系,您這幾年在寫意畫上有沒有一些思考和實踐?十多年前看你在松江興起畫大寫意,包括漢代古柏與墨葡萄,有氣勢與張力,現在不畫這些,我個人總感覺是可惜的。

蕭: 關於寫意的認識,因為我是比較感性的,不是很理性的,但這些年一直在進行山水畫經典的解構,是一種構思很縝密的解讀,傳統古典繪畫裏很講究的,一層一層很嚴謹的,感覺還有不少的工作要做,所以,寫意方面畫得少,但我想,遲早要重新進行寫意畫的創作。

蕭海春【李白詩意】 1980年代作

顧:我看你每天早上都寫那麽多字,中國畫尤重筆墨,書法對中國畫是非常重要的。

蕭: 是啊,要使一張畫站得住,最重要的就是筆墨,筆墨裏面就是筆與墨,首先是筆,沒有筆,墨也沒用了,牽扯到古法用筆。線條,不單單是畫一根線,要掌握這根線條的質感,一種表現的情緒,表現一種自然物體的能力,但是光有筆的話,也不行,筆和墨是相輔相成的,如果你有筆了,就可以不斷塑造東西,一個東西有質感,有空間,有濃淡,有虛實,一定要有墨,沒有墨的話如何表現?有墨,透過水,可以產生很多不同方法的墨法和筆法。這樣的話,中國畫為了順應發展,技法就不斷地豐富,我自己在創作中也是這樣,這個階段我可能用顏色加墨來寫意,有墨的感覺,這是我的嘗試。我認為一樣東西,你在探索的時候,先把那個東西列出來,慢慢再加進去一點,使它不斷的發展,再看是不是我的預想,不行再改變,這樣慢慢就使墨法、用色都可以發生新的變化。

筆墨語言首先植根於中國藝術精神的技巧系統, 但它同時又超越了技巧而成為一種精神符號和審美方式。筆墨不單是造型手段,它還有相當的獨立性。中國畫在造型上強調不似之似, 就是為了使筆墨的相對獨立性得到發揮。筆墨可以單獨欣賞, 那些經典名作,既要看它畫了什麽,更要看它怎麽畫,它的筆墨如何。筆墨的骨力和氣韻滲透著人的精神,顯示著格調,也是中國畫風格的主要體現。當然,筆墨不是唯一的東西,它必須和造型、色彩等一般繪畫語言融為一體。

比如說沒骨法,一般是不構線,實際上就是用墨來表現,但光用墨還不夠,還有顏色的關系,就跟西方畫油畫一樣,用顏色蘸上去,有異曲同工之妙,中國畫的寫意,比如一張花卉,這實際上是受花卉影響的,蘸一點不同的顏色疊加,變成不同的顏色,加點墨出來,又變成墨綠色,那個顏色跟墨作為一種筆法,它也參與了塑造,這樣形象就更生動。而且他在很快的動作裏表現出的時候,他不是重復的,再復一筆也不可能,這一筆就把物體的顏與色都表現出來,這樣詩的東西就非常生動,而且有很多偶然性,這裏加點水,馬上會產生新的東西,所以沒骨法它可以產生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

顧:感覺您對書法花的力氣也不亞於繪畫。

蕭: 我平日寫字倒確實是很用功的,我是這樣想的,因為我是一個畫家,首先我的書法應該要為提高畫法服務,但我也沒有專門想做一個書法家,或者刻意進行書法創作。

蕭海春與其書法

顧:中國畫本身就是書畫同源嘛,無論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他們的書法繪畫都是齊頭並進的。

蕭: 一般的中國畫家,毛筆字肯定要過關的,至於說好壞嘛,那是另外一個層次。我一直喜歡黃賓虹,他的筆墨裏,又有時代氣息。黃賓虹有一段時間,一直寫篆字的,而且這個篆字不是小篆,是金文,很古的那種文字。他的篆字比其他人好,他寫得很自然,線條很有趣味。

顧:看起來非常之自然,古蘊,但是骨裏又鋼筋鐵骨,而且,墨法是真好。

蕭: 他主要文人的氣息很濃的。賓虹認為中國文化是一個整體,他要追溯源頭,他的理論可以說得圓的,不是某一段的闡發,是整個體系的,我覺得這一點很了不起的,他是一個總體。

顧:因為他對整個中國書畫史、文化史、文物史,很多吃得很透,然後找到一個抒發點把它激發出來。

蕭: 這個結晶是他的繪畫,其實這裏面有很多東西攪在一起。

顧:所以說,中國畫確實不是一個繪畫的問題,是個大文化的話題,從黃賓虹就可以看得出來。他非常推崇清代道鹹年間的畫家,提出「道鹹畫學中興」,但其實道鹹年間的畫家很多還是一般的,但他所說的其實更多是指道鹹以來,金石學興,金石精神的「內美」性影響到畫學,可以說這是其「內美」藝術史觀的組成部份。

蕭: 確實,他因為講「內美」嘛,所以你看黃賓虹那個線條都很古拙的,他就追求很本真的東西。

蕭海春臨黃賓虹手劄局部

顧:黃賓虹先生的書法與繪畫,對你的啟發與影響都是巨大的,因為你的老師顧飛與王康樂先生也是黃賓虹先生的弟子。

蕭: 對,而且應該說是比較好的兩位老師,我在上海工藝美校的時候,因為我們學繪畫主要是中國畫,顧飛是教我們人物的,後來設了山水,王康樂教過我們一年多一點。後來跟顧飛老師,去看看她收藏的畫作,到她家裏去看,我喜歡黃賓虹,也喜歡齊白石。我運氣算好的,我年輕時從來不會想到我現在這樣,想不到的,我又沒讀正規的美術學院。

顧:其實沒到正規的美術學院未必是壞事,好象之前郎紹君先生講過,如果當時到正規的美術學院裏,接受一套蘇式的素描體系,有時會破壞你的美感生態與天性的東西。

蕭: 這是肯定的,法多了,就不一樣了。我感覺我豁得出去,可以把它再完整起來,關鍵是我自己順其自然,不能把自己固定在哪個地方。所以你看我的畫到了一定時候突然就變成另外一個路數了,不斷隨著我的想法在變,但是有一條,我始終要把中國畫的韻味放在第一位。韻是恰到好處,不要搞成一種對立,它是可以轉換的一個東西。所以,再厚重的東西,我整個的調子還是比較講究韻。包括早期的像黃土高坡寫生,也希望有一種韻。

顧:氣韻是非常重要的,「六法」中的第一,董其昌說「宇宙在乎手,萬物在乎身」,還有眼前無非生機,其實這與先天性的直覺有關系,氣韻有時是天授,強求不來的,包括骨力也是比較重要的話題。

蕭: 中國畫的「六法」中氣韻生動和骨法用筆仍然是山水畫基礎教育中的主要內容。

骨法用筆講的是筆墨的力的表現,氣韻生動講的是韻味的體現,都屬於精神層面的東西。中國畫的接受方式講的是「品」, 包含著評論、鑒識等意思,骨力和氣韻的品評靠的是鑒賞者的直覺和相關的審美經驗,它是透過悟才能完成的活動。剛才說到直覺,我現在就開始要慢慢把直覺找回來,就是寫意,我每天寫字,不斷看書,研究一張畫,他為什麽畫得那麽好,研究董其昌,為什麽這幾筆表現得那麽好,我為什麽弄不出來,這裏面要下工夫的,要抓住這些東西不斷地解構,感覺其樂無窮。

顧:您上次的大型個展是2015年在國家博物館,這一次在上海文史研究館,因為展廳小,更多的是要呈現你的山水畫創作歷程與教育方面的一些思考。

蕭: 國家博物館的展覽,主要是我的創作,包括大型創作,展示我對中國山水畫的看法、當時的創作狀態與所思所想。這一次展覽是回顧的,把很多環節,透過一個脈絡比較清楚的,幾個段落連起來,構成我整個的山水畫幾十年來的歷程。我為什麽能走到今天呢?說明山水畫還是具有生命力的,我們要建立起對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

上海文史研究館「心存林泉——蕭海春山水畫展」現場

顧:最後,再具體介紹一下這次在上海文史研究館的展覽吧。

蕭: 一共是八十多件,一個是展廳小,有一些大畫沒辦法放,一般最大的是6尺,最近有很小一部份的人,現在畫的,有的是大一點,當然也有幾張大的新稿,新的大概三張吧。最早大概是六十年代的,有一張寫生的。然後是八十年代的作品,當代水墨起來的時候,我當時對自己國家的傳統文化感興趣,因為由於工作的關系,經常跑北方、西北,那裏的山水很適合我,畫了一批。傳統人物畫,八十年代基本上不能畫了,我認為山水給我的感受更重一點,那個時候有一個詞叫「中國文化尋根」,就在這樣一個題目裏,我有很多次到那裏去,也有寫生、參觀,我就改畫山水主題。裏面還有很多寫生,寫生也有各個時期的,創作基本上是以水墨山水作為主題,裏邊還有一部份關於傳承的,教育、傳承,傳承裏邊選了一部份課稿。再有就是,作為我來講,中國畫要創新,首先是要研究傳統,還有一個由於教育的需要,如何發展傳統?就是經典解讀。而且我在這方面除了創作之外,在教育裏面也是這個內容,所以說我認為上海的山水畫,可以這樣說吧,現當代的山水畫裏,應該說2003年我在劉海粟美術館舉辦山水畫高研班開始,一直到2010年,到上海師大教育山水畫,再到2020年這一段時間裏,一個工作是傳統山水畫的創作,再一個是山水畫的教育。

為什麽在這個上面花那麽多功夫呢?因為中國傳統山水進入現代的時候,有一定的局限,如何推陳出新?經常要遭遇到對中國傳統的質疑,我認為中國傳統是可以更新的,而且我的教學,整個想法是經典解讀,因為只有深到裏面去,才能發現傳統是一個很大的寶庫。如何推陳出新,這個是我的主要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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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心存林泉——蕭海春山水畫展」

正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館舉辦的「心存林泉——蕭海春山水畫展」(9月3日-12日)展示了畫家蕭海春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從事山水畫研習和創作的近80件作品。

蕭海春,1944年生於上海,祖籍江西豐城,別署煙雲堂。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曾獲國家「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稱號。在中國國家博物館、上海美術館等場館舉辦個展。作品被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美術館、中國工藝美術館、上海美術館等場館收藏。出版有【蕭海春】【深山問道】【林煙洗塵——蕭海春山水經典解讀】、【畫間記】等著作。

蕭海春曾自述道:「我學畫後欽慕石濤與石溪,額齋室曰‘二石齋’;轉而服膺八大山人,遂額齋室曰‘抱雪齋’;又醉心董玄宰,更齋室名曰‘煙雲堂’。於此更叠中,或可略知吾意趣之所在。我性好靜,拗且迂,不喜交際,卻不乏至交。喜美食,好喝茶,戒去煙嗜,縱容書癖,每遇好書常傾囊而歸。然於讀書則往往不甚勤苦,且不求甚解,略得輒止。若得三兩至交徜徉於山水之間,必視為人生至樂。」

1980年代的【敦煌寫生】 蕭海春

展覽最早的作品是蕭海春在1960年代二十歲出頭時所作的【外灘寫生】與【杭州寫生】,其後則有1980年代的【敦煌寫生】及【黃土印象】系列,這一系列也是被稱為蕭海春山水畫創作的初始階段,即「黃土地」階段。2005年前後到2012年的【筆墨系列 】 ,2008年前後的【擬董其昌筆意圖 】【擬八大山人筆意圖 】等、 2012年前後的歷代名家山石課徒稿系列、2018年的【摩詰詩意】【煙江疊嶂圖】以及近年來的寫生與經典解構系列。

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展廳,「心存林泉——蕭海春山水畫展」現場

據介紹,蕭海春的山水探索,大抵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約在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被稱為「黃土地」階段。受「尋根意識」啟發,他從上海到西北寫生考察,畫了大量以黃土高原為題的作品。第二階段,約從90年代初至世紀末。1992年10月,「四王繪畫」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滬上舉行,同時在朵雲軒展出了「四王」的繪畫。蕭海春第一次看到這麽多「四王」的作品,受到很大震動。這期間,他開始著力研摹董巨、元四家、董其昌、石濤、八大、王原祁、黃賓虹等,常把畫論題在畫面上,形成圖與文的同構。他說,這一階段「是後來山水畫經典系統解讀的前奏」。2000年至今,是第三階段。用蕭海春的習慣說法,是「系統的經典解讀」階段。他的「解讀」二字,是一個挪借的概念,意指以繪畫和語言兩種方式對經典山水畫的析覽。「經典解讀」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歷程。即從臨摹到超越臨摹,從丘壑與筆墨有間隔到無間隔,從畫法的不統一到統一,從境界的渾沌到澄明,從筆墨的生澀到蒼潤。

展出作品

知名藝術史學者、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博士後導師郎紹君表示 ,蕭海春的經驗再次告訴我們,要持久、深入學習傳統,但還必須會學,學而能化,能充分發揚個性。蕭海春把深入「解讀經典」比做「深山問道」,可謂妙喻。山之深處亦學問深處;山之道亦學問之道。惟有「深山問道」者才能「通古今之變」,妙合自然,得大自在。

此次展覽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館主辦。

(本文錄音整理 誌鵬 楊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