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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不允許任何人充當工具

2023-12-31國風

誰說孔子是苦行僧?

作者丨卡內蒂

孔子不尚多言,這便是【論語】的份量所在。他怕言多有失。遲疑、思考與說話前的停頓,這就是一切。話說出之後也是如此。

在相互隔開的問與答的節奏中,有某種東西提高了它們的價值。他恨詭辯家的伶牙利齒及其不厭其煩的文字遊戲。重要的並不在於迅速的回答所給予對方的打擊,而在於進行尋找回答之責任的思索。

他喜歡保持某些現存的東西並對它們加以解釋。他沒有留下稍微長一些的論述,也許那是違反自然的。

對於統治者來說,他的那些持相反意見的弟子們的口才比他們的學問更有用處。所以,在他們當中,那些靠四出遊說而飛黃騰達的弟子,就不那麽真正合乎他的心意。

孔子給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一事無成。 尤其是在他周遊列國時期。也許人們很難接納他,他本來是可以成為卓有成就的大臣留下來的。他蔑視權力,實際情形也是如此。使他感興趣的只是權力的可能性。對他來說,權力永遠不是目的本身,而是一種任務,是對整體的一種責任。這樣一來,他就成了一位否定的大師。他終生矢誌不渝。不過他也不是苦行僧,他贊成此生的各種要求,自己也從未真正放棄過這種生活。只有在悲悼死者的時候,他才承認自己有點象禁欲,那是為了更有效地保護死者。

他的從未終結的幸福是學習。 他的好古的興趣始終針對著人性的某些東西並服務於人生的秩序。對秩序的偏愛在他身上走得很遠。他的尚禮的性格對他來說成了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席不正不坐。」(鄉黨第十)他對距離有一種嗅覺並賦予它們以良心。

孔子不允許任何人充當工具。 他反對專門學問的傾向就與此有關。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特征,它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直到今天仍然在中國起作用。問題不在於會這會那,而在於什麽都會才是一個人。

但是,這也就強調指出了, 人不能只為自己打算 。嚴格地說, 就是不能把人當成工具來對待。 不論人們多麽經常地想到這種思想的社會根源,它本身包含了對商業行為的蔑視,這一點表達得十分清楚。

透過研究【論語】,人們會發現這種思想仍然在起作用,即使這種作用肯定不是決定性的。然而,無論如何,這對人們可能會把某些文化的殘余當作整體看待的東西,具有重要意義。

楷模式的人物,仍然是不謀私利的人。

孔子在致力於勸說那些掌握權柄的執政的王候們時,是很有耐心的。這不能說孔子在向它們獻媚。如果他承認他們的權威,那也只是因為他在他們運用權威時,向他們提出更多的要求。

關於權力的本質,即權力的最核心的東西,他根本沒有泄露任何知識。這方面的知識是由他後來的敵人,法家韓非子提供出來的。很值得註意的是,人類歷史上一切從實際的權力中弄懂一點什麽的思想家都肯定權力。反對權力的思想家,幾乎都沒有深入到它的本質中去。他們如此害怕它,以致於他們不能致力於它的研究。他們擔心自己會被它玷汙,他們的態度含有某些宗教的成份。

只有贊成權力並且樂意做它的謀臣的思想家,才完善了關於權力的學說。怎樣獲得權力並更好地保持它呢?為了保持它需要註意些什麽呢?要打消哪些妨礙行使權力的疑慮呢?

在那些了解權力並賦予權力以積極意義的內行們中,最有意思的人是韓非子。他生活在孔子之後二百五十年。他的研究,對於那些頑固的權力的反對者來說,恰恰是必要的。

孔子的【論語】,是一個人的最古老的、完美的精神肖像, 人們會感到它象一部現代的著作。不僅是那裏麵包含的一切,而且其中缺少的一切,也都是重要的。

在那裏,人們看到的是一個很完美的人,而不是某一個人。那是這樣一個人,他時刻想到自己是一個楷模,並且要借助於它去影響別人。每一個特征都有獨特的意義。在這部著作裏,可以找到許多這樣的記錄。這部書結構松散,沒有任何可見的準則,然而,總起來看,它卻顯示出一個令人信服的、說話打著手勢的、思想著的、呼吸著的、講述著的和沈默著的人,但他首先是一個楷模。

在孔子身邊,人們可以特別清楚地學習一個楷模是怎樣產生並怎樣保護自己的。

首先,人們要用這個楷模來充實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堅信這個楷模,不懷疑它,不放棄它,努力去達到那種境界,但是又永遠不能達到。即使已經達到了,也不允許自己有那種感覺,因為已經達到了,楷模就失去了它的力量。它只是接近那個在一定的距離之外望著它的人,克服這個距離的嘗試,也就是將這個楷模移植到自己身上的嘗試,應該不斷重新開始,但永遠不會成功。只要這個距離的張力還存在,那麽,向那個方向跳躍的嘗試,就會不斷地重復。關鍵在於這種看似無謂的嘗試。它看起來象是無謂的,但是,人們在這種嘗試的過程中,獲得了一種經驗,一種能力,一種與眾不同的特征。

孔子把自己的楷模放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即那個生活在他五百年前的周朝的君主。那個新的朝代的大部份機構,都是那位君主建立起來的。為了理解他,孔子總結了當時的和那以後發生的一切重大事件,詩、書和禮儀。他檢驗了流傳下來的文獻,對它們進行了篩選和整理。後世的人們認為,他們所了解的一切,都是經過他刪定的。他的楷模常常出現在他的夢中,若幹年後,一旦這個楷模隔些日子不顯現,他就把這看作是他不同意的征兆。可惜,周公辦成的許多事情,在他大都失敗了。

不過,那還不是他唯一的楷模。換言之,他把自己認為應該認識的盡可能久遠的全部中國歷史,圍繞著楷模分成若幹組,那就是流傳下來的三個朝代每一個朝代的開端。在那幾個朝代的每個朝代的開端,他也只樹立一個或兩個因其模範行為對後世產生過深遠影響的人物。他不僅意識到楷模的巨大意義,而且也認識到,楷模也是會用壞的,因而考慮著要時時加以更新。他的這種關於楷模的認識,是從他自己與他的弟子們身上獲得的。在那些他企圖勸說、但根本不聽他勸說的君主們身上,他獲得了反面印象的知識。那些君主們使他感到那麽難堪,他也未加隱瞞。他引導他們回顧歷史,尤其喜歡讓他們看一看各個朝代的末日。然而,他又總是憂心忡忡地擔心那些君主們會被楷模們戰勝並被取而代之。

在這種致力於楷模的研究中,孔子本人也成了一位楷模。值得註意的是,他大大地超過了他的楷模,並且比他們產生的影響更為久遠。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子罕第九)

孔子在與其弟子們的長期交往中,實作了這句名言。他是怎樣觀察他們的啊!他評價他們時是何等謹慎啊!他唯恐因過早的誇獎而有害於他們。如果他們理應得到極大的贊揚,他會聽其自然並因而感到滿足。他既不磨去責備的鋒芒,也從不責備。他允許自己的學生批評自己並對他們作出答復。在他所遵循的全部準則中,他對性格的評價始終是經驗的。如果他身邊有兩個他的弟子,他便會詢問他們內心最深處的願望是什麽。然後,他也把自己內心最深處的願望說出來。此時此刻,除了不同的天性的對照之外,幾乎是無可指責的。

不過,他也不隱諱對顏回的深深的喜愛。顏回不僅單純,而且生前也一事無成。當他的這位心愛的學生三十二歲去世時,他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悲痛欲絕。

我不知道還有哪一位智者象孔子那樣嚴肅地對待死亡。他拒絕回答關於死的問題。「未知生,焉知死。」(先進第十一)關於這個問題,從來沒有人說過比這更恰當的話。也許他很清楚,所有與死相關的問題都是針對後世的。關於這個問題的任何回答他都跳過去,對死亡佯裝不知。這樣一來,死亡本身及其說不出所以然便被戲耍了一下。如果死後還有某種東西象生前一樣存在,那麽,死亡也就失去了它的份量。孔子不幹這種最有失體面的小把戲。他也不說死後便是虛無,他不能知道那是不是虛無。但是,人們會得到一種印象,會覺得根本不在於死會不會帶來經驗,即使那是可能的,因此,一切價值都被放進生命本身。人生前享受到的尊嚴和榮耀,透過將其中好的,也許是最好的一部份,轉移到死後,重新償還給他。這樣,生命仍舊是完整的。凡是存在的,甚至連死本身也完整的存在著。它們是不可更換的,無可比擬的,它們不會混淆在一起,它們永遠相區別。

正如中國人的禮儀之書【禮記】所記載的那樣,這種思想的純潔與做人的驕傲,同那種隆重地加強對死者的紀念很可能是一致的。在我所讀過的關於接近死者、關於感覺到那些記憶最清楚的日子如在眼前的最可信的話語,在【禮記】這部書裏都有。這些內容完全存在於孔子的思想中,雖然它們是以後才以這種形式記錄下來的,但是,在【論語】這部小書裏,已經時時可以感覺到了。他以罕見的柔與韌的精神,致力於加強對死者的尊敬之感。可是,最不值得敬佩的是他企圖以此來減少生者的快樂。這是一個直到今天仍然是任何方式都無法解決的最棘手的任務之一。

為父親服喪三年的人,在那樣長時間內完全中斷正常的活動,不可能感到活著的快樂。生者的任何一種滿足,即使還是可能的,也會因為履行服喪的義務而從根本上被排除。因為在這期間,他必須表明對父親是恭敬的。他懷念父親的一生,事無巨細。透過不斷地表示對父親的尊敬,他也就成了父親那樣的人。他不僅不排斥父親,而且渴望父親歸來。透過一定的禮儀,可以從中獲得一種感覺。作為形象與楷模,父親依然存在。人們小心翼翼,以防做出不得體的事情,在父親面前必須經受考驗。

「三日而食,三月而沐。期而練,毀不滅性,不以死傷生。喪不過三年。」(【禮記】,喪服制第四十九)

」祭不欲數,數則煩,煩則不敬。祭不欲疏,疏則怠,怠則忘。」(【禮記】,祭義第二十四)

「齋之日,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誌義,思其所樂,思其所嗜。齋三日,乃見其所齋者。」(【禮記】,祭義第二十四)

「祭之日,入室。噯然必有見乎其位。周還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嘆息之聲。」(【禮記】,祭義第二十四)

在一切文明中,這是我所了解的解決生者過放蕩生活的唯一嚴肅認真的嘗試。不論儒家後來發生了怎樣的蛻變,但活著的人,至少必須從這個角度,不帶任何偏見地考慮儒家學說的起源。

在孔子應該享有的一切尊敬中,另一個他深為關切的事情是如何用紀念死者來確定傳統的問題。這是不能否認的。對他來說,這個問題也許更重要些。他把這個方法放在制裁、法律和懲罰之前,他認為,從父親到兒子的傳統更有效,而且只有這樣,父親才能作為一個完整的人、作為一個永不剝落的楷模立在兒子的眼前。在他看來,服喪三年是必要的,這樣一來,兒子就會完全變成父親那樣的人。

不過,這裏要把充分的信任作為前提,那就是父親原來是個怎樣的人。這是為了防止一代不如一代。無論如何,永遠值得思考的是,一代勝過一代是否因此而變得更困難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