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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為遊記精品,【記承天寺夜遊】與【湖心亭看雪】,誰意境更美?

2024-07-23國風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意境指的是心靈時空的存在與運動,其範圍廣闊無涯,與中國人的整個哲學意識相聯系。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用意境這個詞來表達我們對事物的情感態度。我們常說「這首詩很有意境」,「這幅畫很有意境」,也會聽到有人議論「這部電影很有意境」。

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意境特指文藝作品或自然景象中所表現出來的情調和境界。那麽,最能代表中國意境的文學作品是什麽?

小話詩詞像列舉兩篇古文,第一篇是蘇軾的【記承天寺夜遊】,第二篇是張岱的【湖心亭看雪】。

同為遊記精品,【記承天寺夜遊】與【湖心亭看雪】都好在哪裏,各自有著怎樣的情調和境界,小話詩詞在這篇文章將進行嘗試性的(個人觀點)解讀。

一,蘇軾【記承天寺夜遊】所蘊含的人文意境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的黃州夜晚,蘇軾正打算就寢,卻被窗外撩人的、動人的、如水的、美麗的月色所感染,情不自禁披上外衣,推開籬門,追求著月光而來。

他淌著被月光沐浴過的小路,他踏著被月光坐過的台階,在閑情逸致與閑庭信步中追求月光。

他的足跡被黃州承天寺的山門擋住了,他推敲山門,一人應聲開啟大門,原來是他的好友張懷民。

時、光、人在此刻邂逅,所謂的知己,恰好就是這樣吧。

於是他們披星戴月,縱賞月光;於是,一篇流動著光與美的文章在這個被月色徹底浸潤的夜晚從他的筆尖流瀉而出。

這位追月光的 就是蘇軾,這篇文章就是【記承天寺夜遊】。

承天寺的月光的閑情、逸致、平淡,是彼時的蘇軾找尋到的安放他那無處安放的心靈的一個空間,這個空間足以溫柔地拖住他那顛沛流離的、飽嘗心酸的甚至搖搖欲墜的、近乎灰飛煙滅的軀體與靈魂。

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做著有職無權的閑官,不得簽書公事。寫這篇遊記時,他已經在黃州度過了四年的時光。

此時的蘇軾真正處於一種精神上的孤獨中,正是這種難言的孤獨,使他徹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鬧鉛華——絢爛至極,歸於平淡。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的黃州夜晚,在一所燈火掩映的江邊草廬內,時間與地點很明確,人物更是清晰透徹。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讀完了該讀的書後,蘇軾吹滅燈火打算就寢,突然他覺察到草廬內依舊燈火可親。

蘇軾誤以為他沒有吹滅燈火,待他定睛一看,燈火早已熄滅,就在他納悶之際,他轉頭看到了光源——原來皎潔的月光爬上了窗戶,他發現這如水的月光是如此美麗。

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這撩人的月光,竟讓蘇軾忽然感到無比激動和喜悅起來,他借著月光想起了許多塵封的往事,頓時睡意全無。

於是他欣然起身,走出了房門,沿著被月光沐浴過的小路,踏著被月光坐過的台階,一路信步,來到黃州城南的承天寺。

來到承天寺後,他發現寄居在這裏的好友張懷民此時也未就寢,於是兩人在這月光如水的庭院中散步,共同欣賞那融融的月色。

張懷民是蘇軾在黃州期間遇到的一個朋友,一個值得交心的人,張懷民也是因為被貶謫而來到黃州的。

蘇軾與張懷民之間,有著太多的相似,身份的認同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親近感,讓他們找到了共同語言。

於是,蘇軾在這個月夜,就來到了承天寺去尋找這位朋友,哪怕夜色已深,對於知心好友而言,深夜的打擾也並沒有什麽不妥當,就更談不上對好友的冒犯了。

於是,他們夜遊承天寺,仰望承天寺上空的一輪明月;在庭院中,他們披星戴月、促膝而談。於是,蘇軾將這種心靈體驗寫成這篇遊記: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第一句是對時間的交代,第二、三句是對地點和事件的簡述,第四句純粹是景色的描述:「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接下來便是兩句反問「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

最後總結一句,以為結尾「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一問一答,將全文的主旨交付到了一個「閑」字之中,也為前文清明的月色塗抹上了一層情感的色彩,使之成為了一種心情的外化。

全文不足百字,敘事簡潔,寫景如畫,蘇軾以及其精練的文字寫出了夜遊承天寺的情況,形象地描繪了承天寺的月夜景色,透露出蘇軾在貶謫中感慨深微而又隨緣自適、自我排遣的特殊心境。

閱讀這篇短文,仿佛覺得它不是用筆墨寫成的文章,而是用濃情深意繪制的一幅幅生活的、自然的和心理的生動圖畫,如潺潺流水淌過山石,彈出的是一支清新的曲調,給人以無限美好的享受。

在這篇遊記中,蘇軾正是以他在承天寺賞月這種真情實感來描繪承天寺月夜景色的: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月光籠罩下的承天寺庭院,猶如一潭清澄的積水,竹柏在月光中投下的影子好像這清澄的積水中縱橫生長著的一些水草。

蘇軾用曼妙的文字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清徹透明,充滿了光與影的和諧、動與靜的和諧的境界。

這一境界,既是承天寺月夜景色的自然和諧之美的生動寫真,同時也是作者與同心友人徜徉於美好月色中,由於一時忘卻了仕途的得失而感到逸情悅性、胸無塵俗的真實心境的寫照。

文中最美的,便是不足二十個字的描寫月色的語句: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詩人感覺自己恍如身在夢境,覺得月光照在庭院裏像積滿的清水一樣澄澈透明。水是無色透明的東西,雖然是實實在在的事物,看上去卻仿佛什麽都沒有,月光不也正是如此嗎?

蘇軾感覺當下的庭院裏,仿佛註滿了澄澈明凈的月光之水,而且水中還有許多交錯在一起的水草呢。在如水的月光的浸染下,蘇軾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充滿柔情,這柔情恰似一窪積水。

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覺,只有真正與景物融為一體的時候,詩人才能夠捕捉到這種稍縱即逝的藝術直覺。

可以說,蘇軾完美地捕捉到了生活中美好的動人瞬間,也為古代遊記增添了一篇驚艷時光的美文。

文章結尾處,蘇軾緊承前文連發兩問:「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他以反問的形式來表達肯定的意思,實際上是說,明月無時不有,竹柏到處都生。

顯然,蘇軾已沖破了形格勢禁的狹小界限,而神馳於整個天下的月色之中了。這就使文中描繪的境界不但在範圍上無限地擴大了,而且在層次上也無限地加深了。

蘇軾面對無限的空間和廣闊的地域抒發胸中深沈的感慨: 明月時時有,竹柏處處生,只不過是少有像他和張懷民這樣的有閑情逸致的人去欣賞、領略罷了。也只有像他們這樣的人,才能去發現、領略這種自然和諧之美。

文章末尾這一句,把蘇軾所要排遣的種種情緒,全部委婉含蓄地收束其中。蘇軾用詩一樣的筆觸,描繪了月色之美,創造了一個清冷皎潔的意境,同時也流露出遭貶生涯中自我排遣的特殊心情。

這篇只有八十余字的文章,好像一首清冷的月光曲,每個音符都閃耀著銀色的寒光,傾訴著蘇軾皎潔而悲涼的情懷。

很明顯,蘇軾在這裏是以「閑人」自居的。然而,這自居,實際上又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寬慰。作者有才莫展,有誌難伸,因而才有了這種領略自然美的閑情,這樣看來,所謂「閑人」,又是無盡人生苦味的飽嘗者

蘇軾這位「閑人」,在夜闌人靜的時候見到月色的美好,與好友攜手賞月而心情愜意,不過是他在對自然美的欣賞中排遣宦海失意的無限悲涼而已。

因此,蘇軾這最後的抒懷,與其說他在慨嘆自己可憐地落得了一點欣賞美景的閑情更確切些。

顯然,這是他在強顏歡笑中發出的一聲悲嘆。這一聲悲嘆,使文中描繪的月色融融的境界立即彌漫了一層濃重的悲涼氣氛。

這一境界,正是蘇軾對人生感到空漠,於感傷中尋求安慰和解脫,欲排遣然而愈沈重的真實心境的具體體現。蘇軾在最後一句中只是抒發他胸中的深沈的感慨,並無一句直接描寫客觀景象的文字。

但是,欣賞者卻能借助前文對庭中月色的描寫和自己的生活經驗,在想象和聯想中構成一幅空間廣漠、地域無邊、月色空明、氣氛淒清的生動畫面,並從中體會到一種深長不盡的意味。

一個優美的錯覺,使這篇短文成了一首借景抒情、意蘊雋永的散文詩,成了一篇優美的抒情遊記。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蘇軾的【記承天寺夜遊 】為我們創造了充滿詩情畫意、令人回味無窮的意境,讀來動人心扉。

雖然這篇文章距今已有將近一千年的時光,但今天的我們在讀完文章後,依然會被文章中浸潤人心的文字感動,仿佛是蘇軾面對面地在和我們娓娓而談。

蘇軾把一切想要言說的話語,都融進了一片奇異皎潔的月光之中。毫無違和感的時空對話和毫無時間隔離感的文字意境與親和力,是這篇文章永葆青春的生命力。

二,張岱【湖心亭看雪】所蘊含的人文意境

張岱,字宗子,號陶庵,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出生於仕宦世家,過著富家公子的生活,精於茶藝鑒賞,喜好遊山玩水,通曉音樂戲曲,擅長散文詩詞。著有【瑯嬛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夜航船】【三不朽圖贊】等文學名著。張岱與杭州西湖的淵源深厚。

小時候,他祖父帶他來杭州,賞景、訪友,祖父在西湖有別墅寄園。就在那個時候,西湖在張岱心中打下了底色。

張岱後來寓居杭州,寫有許多散文詩詞,描寫他喜愛的杭州、西湖、西溪。在張岱的作品中,留下了他在杭州生活的許多痕跡。

中年之前,張岱目睹了晚明西湖世俗社會的繁華和文人聚會的風雅。西湖有他的許多人生回憶。明朝風雨飄搖之際,張岱離開了杭州。明亡後,他作為前朝遺民,入剡溪山中隱居著書,在山中回顧往昔,遙想當年西湖的湖光山色、人物風流。

在張岱的心目中,西湖是故國故園的具體體現。在闊別杭州的二十八年裏,西湖經常進入張岱的夢中。

張岱於順治十一年(1654)、順治十四年(1657)兩次到杭州。時過境遷,經歷過戰火洗禮的杭州西湖,已不是當年的西湖,重遊西湖的感覺也是「終不似少年遊」的感覺。

他感到失落,遺憾地感嘆:「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在他的夢中,西湖是最華麗的景象。然而他夢中西湖所存在的東西,在現實的西湖中反倒沒有了。

於是,張岱在這樣的心態下寫成【陶庵夢憶】八卷、【西湖夢尋】七十二則,將親身經歷過的事情和江南及西湖景物,在筆端娓娓道來,給後世留下了一片篇篇浮光掠影般的文化銘印,張岱自己也說:「留之後世,以作西湖之影。」

在【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中,可看到他曾過眼的西湖繁華,讀出他散文的特色和他所具有的魏晉風度。【陶庵夢憶】中,有一篇【湖心亭看雪】,追憶了他重遊西湖的故事,文章靜謐的美感,讀來意境不凡,為後人所津津樂道。

崇禎五年(1632)十二月,張岱住在西湖邊。一個下了三天大雪之後的晚上,湖上一片寂靜,沒有一點人和鳥的聲音。

他乘一葉小舟,穿著毛皮衣,帶著火爐,獨往湖心亭看雪,並將這次獨特的西湖之行寫成一篇精美的小品文【湖心亭看雪】。

湖心亭,中國四大名亭之一,位於西湖中央,與三潭印月、阮公墩合稱湖中三島,是西湖三島中最早營建的島,在宋、元時曾有湖心寺,後傾圮。

明代有知府孫孟建振鷺亭,後改清喜閣,是湖心亭的前身。在湖心亭極目四眺,湖光皆收眼底,群山如列翠屏,在西湖十八景中稱為「湖心平眺」。

晚明小品在中國散文史上雖然不如先秦諸子或唐宋八大家那樣引人註目,卻也占有一席之地。

而【湖心亭看雪】如開放在深山石隙間的一叢幽蘭,疏花續蕊,迎風吐馨,雖無灼灼之艷,卻自有一種清高拔俗的風韻。 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就是這樣的一篇美文,原文如下: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開頭兩句點明時間、地點。大意是說:崇禎五年十二月,我住在西湖邊。張岱的文集中但凡涉及紀遊之作,大多標明朝紀年,以示不忘故國。

文章開篇的「崇禎五年」既點明具體時間,也表示自己不忘故國的情懷。農歷十二月正當隆冬多雪之時,「余住西湖」,則點明所居鄰西湖。這開頭的閑閑兩句,卻從時間和地點兩個方面不著痕跡地引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緊承開頭,只此兩句,大雪封湖之狀就令人可想,讀來如覺寒氣逼人。

作者妙在不從視覺寫大雪,而透過聽覺來寫,大雪過後的西湖一片靜寂,湖山封凍,人、鳥都瑟縮著不敢外出,寒噤得不敢作聲,連空氣也仿佛凝結了,連時間似乎都停止了。

一個「絕」字,傳出冰天雪地、萬籟無聲的森然寒意。這是高度的寫意手法,巧妙地從人的聽覺和心理感受上畫出了大雪的威嚴。

這個「絕「字會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起唐代文學家柳宗元的【江雪】一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柳宗元這幅江天大雪圖是從視覺著眼的,江天茫茫,人鳥無蹤,獨有一個雪中垂釣的漁翁,一種孤寂之感躍然紙上。 張岱筆下的西湖則是「人鳥無聲」,但這無聲卻正是人的聽覺感受,因而無聲中仍有人在。

柳宗元的【江雪】一詩最後才點出一個「雪」字,可謂即果溯因。張岱則開篇明義,地說道,連續下了三天雪,導致湖中人鳥聲俱絕,可謂先因後果。雖然兩人的切入點和視角不一樣,卻同樣達到寫景傳神的藝術效果。

如果說,柳宗元的【江雪】中的前兩句是為了渲染和襯托寒江獨釣的漁翁;那麽張岱【湖心亭看雪】中的前兩句則為下文有人冒寒看雪做足了行文上的鋪墊和氣氛上的渲染。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接下來的這四句大意是說:這天初更分時,我撐著一葉小舟,裹著細毛皮衣,帶著火爐,獨自前往湖心亭看雪。

更定,指初更分時,大致相當於晚上八點左右。試想,在冰天雪地裏,竟有人夜深出門,前往湖心亭看雪,這是一種何等迥絕流俗的孤懷雅興啊。

杭州在地理上位於江南,雪並不常見,何況大雪連下了三天。這不能不讓居住在西湖的張岱感到興奮。於是準備好保暖衣物和小火爐,欣然起行。

如果說「余拏一小舟」重在表現輕松自在之感的話,那麽,「余舟一芥」則是將作者置身於大西湖的背景下,突感自己微如草芥的悲嘆。

【莊子·逍遙遊】雲:「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芥,即微小意。張岱此處以舟喻芥,來反襯西湖之闊、天地之大,感嘆人之渺小如滄海一粟,沈沈浮浮,身不由己,漂泊之感油然而生。

本為輕松賞雪而來,為何又遁入漂泊不定的情網中呢?在這裏,張岱那種獨抱冰雪之操守和孤高自賞的情調,不是溢於言外了嗎?其所以要夜深獨往,大約是既不欲人見,也不欲見人;那麽,這種孤寂的情懷中,不也蘊含著避世的幽憤嗎?

請看作者以何等空靈之筆來寫湖中雪景: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 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這真是一幅水墨模糊的湖山夜雪圖,霧凇沆碭是形容湖上雪光水氣,一片彌漫。「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叠用三個「與」字,生動地寫出天空、雲層、湖水之間白茫茫渾然難辨的景象。

張岱所見的雪景起筆即描寫西湖的霧凇景象,這種景象對讀者理解「上下一白」是很重要的。 形成霧凇是因為冬天天氣寒冷,霧氣凝結於樹上,就結成了微粒,而沆碭則是空氣中的白氣還未凝結的狀態,所以一片迷蒙。

那時候大概沒有氣候變暖,大雪三日後的天氣極寒,又近水面,連西湖的夜雪也可見霧凇。白氣、水霧、顆粒,從空中到樹上,彌漫一片,虛幻看不清,的確就是混沌一片的開始。

看不清的,還有天、雲、山、水,連長堤、湖心亭、舟、人,也都不可避免地被籠罩,輪廓全模糊了,混入全白的一 片水汽裏,構成「上下一白」的混沌畫面中依稀可辨的元素。

另外,同行者明明有「兩三粒」,但張岱為何要說成是「獨往」呢?除有文人的清高之外,還與柳宗元【小石潭記】一文有異曲同工之妙。

柳宗元【小石潭記】寫道:「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同遊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同遊小石潭的人,除了柳宗元,還有五人,可是柳宗元偏偏卻說寂寥無人,這樣的矛盾皆與柳宗元由小潭的幽寂勾起了積郁在內心深處的清冷與孤寂,最終淒神寒骨、深陷其中,全然忘卻了他人的存在。

張岱也有此意,但又比柳宗元多了一種「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追求。這種希夷之境的追尋既有精神上的崇高,同時亦是作者的無奈之舉。

「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是簡約的畫,夢幻般的詩,給人一種似有若無、依稀恍惚之感。

作者對數量詞的推敲與錘煉功夫,不得不使我們驚嘆。文中的「痕」「點」「芥」「粒」等量詞,一個小似一個,寫出視線的移動,景物的變化,使人覺得天造地設,生定在那兒,絲毫也撼動它不得。

這一段是寫景,卻又不止於寫景;我們從這個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不難感受到作者那種人生天地間茫茫如滄海一粟的深沈感慨。

張岱寥寥數語,把西湖雪景一筆帶過,之後便不再提及,轉為棄景寫人,文章又呈現出另一個境界: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獨往湖心亭看雪」,卻不意亭上已有人先我而至;這意外之筆,寫出了作者意外的驚喜,也引起讀者意外的驚異。但作者並不說自己驚喜,反寫先到的兩位遊客見到作者的驚喜之情。

「湖中焉得更有此人!」這一驚嘆雖然出自二客之口,實為作者的心聲。作者妙在不發一語,而盡得風流。二客「拉余同飲」,鼎足而三,頗有幸逢知己之樂,似乎給冷寂的湖山增添了一分暖色,然而骨子裏依然不改其淒清的基調。

「強飲三大白」,是為了酬謝知己。作者本來是不飲酒的,但對此景,當此時,逢此人,卻不可不飲。飲罷相別,始「問其姓氏」,卻又妙在語焉不詳,只說:「是金陵人,客此。」可見這兩位西湖雪景中偶遇的知己,原是他鄉遊子,言外有後約難期之慨。

這一補敘之筆,透露出作者的無限悵惘:茫茫六合,知己難逢,人生如雪泥鴻爪,轉眼各奔西東。言念及此,豈不讓人黯然神傷。

行文至此,在我們看來,也算得神完意足、毫發無憾了。但作者意猶未盡,復筆寫了這樣幾句:及下船,舟子喃喃自語道:「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讀至此,真使人拍案叫絕!前人論詞,有點、染之說,這個尾聲,可謂融點、染於一體。借舟子之口,點出一個「癡」字;又以相公之「癡」與「癡似相公者」相比較、相浸染,把一個「癡」字寫透。

所謂「癡似相公」,並非減損相公之「癡」,而是以同調來映襯相公之「癡」。「喃喃」二字,形容舟子自言自語、大惑不解之狀,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這種地方,也正是作者的得意處和感慨處。文情蕩漾,余味無窮。癡字表明特有的感受,來展示他鐘情山水,淡泊孤寂的獨特個性。

對張岱來說,西湖是他的夢裏水鄉,他在這種魂牽夢繞的憶戀西湖舊景中,抒發著時代變遷的感慨。

張岱的這一篇小品文,融敘事、寫景、抒情於一爐,偶寫人物,亦口吻如生。淡淡寫來,情致深長,意境唯美,而全文連標點在內還不到二百字,光是這一點,就很值得文學愛好者借鑒和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