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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首詩,品讀天才詩人何遜最飽滿的孤獨

2024-01-10國風

南朝詩壇 · 何遜 NO.5

野岸平沙合,連山遠霧浮。

客悲不自已,江上望歸舟。

01

泰高爾說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

只有當一個人在孤獨的時候,他才可以找回真正的自己。

何遜這一生寫詩,寫給朋友,寫給同事,寫給親人,寫給上司,甚至寫給不同時空的那些人和物。他當然也會寫給自己,個人覺得,那一剎那的真情流露才能映照出一個最真實的何水部。

那裏有脆弱的、孤獨的、沮喪的何遜,而不是朋友和同僚眼中那個風雅的、詼諧的或者溫暖的何記室。

何遜的作品大多都是淡淡的,淡淡的哀愁,輕柔的惆悵,明緩的歡喜,甚至調侃也那麽矜持。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卷年代久遠的工筆山水,色彩是淡雅的,筆觸是柔和的,連明暗都是模糊的。不像鮑明遠,酣暢淋漓地潑灑著他的生命力,所有的不甘和不息都鐫刻成了那些情緒飽滿、鏗鏘有力的文字。

而何遜則將所有的情緒隱藏,只有那些屬於自己的文字,才能稍稍可見他筆底的波瀾。那我們就用三首詩,來品讀天才詩人何遜最飽滿的孤獨。

02

漂泊在外的遊子,總是對物候特別的敏感。尤其像何遜這般情感豐富、細膩的詩人,更是對日暮、江行、遠舟這些象征漂泊的場景獨有感觸。所以在何遜的詩作中,夕陽、江流、歸帆、明月等都是出現頻率最高的經典意象。

你看一首【慈姥磯詩】便幾乎涵蓋,慈姥磯位於今天南京江寧區西南,和安徽當塗縣接壤。這首詩描寫的是何遜又一次離家赴任,友人相送到慈姥磯下的情形。時值日暮,兩岸煙靄繚繞,夕陽的余暉灑在平靜的江面上。他和朋友靜立江岸,一同欣賞這令人陶醉的山水畫卷,暫時忘卻了離鄉的悲傷。

【慈姥磯詩】

暮煙起遙岸,斜日照安流。

一同心賞夕,暫解去鄉憂。

野岸平沙合,連山遠霧浮。

客悲不自已,江上望歸舟。

千裏相送終須一別,他看著老友登舟離開,滔滔江水、漫漫平岸,和那峻峭的崖壁連成一片,都籠罩在沈沈暮靄之中。江上的歸舟漸漸遠去,內心沮喪得不能自已。

沈潛德說「己不能歸,而望他舟之歸,情事黯然」。從詩中流露的情緒來看,這一次應該是他遭蕭衍厭棄不得已北上求職之時,沈重的打擊和黯淡的前途讓他陷入前所未有的頹唐之中。之後入職時寫的一首【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裏,他自稱「羈客」,頗有「年事以蹉跎,生平任浩蕩」的沮喪之調。

這首詩的五六兩句也是傳誦千古,杜甫詩「遠岸秋沙白,連山晚照紅」【秋野五首•其四】既脫胎於此。「野岸平沙合」是近景,「連山遠霧浮」則是遠景,寫景狀物細微貼切,且對仗工整聲韻和諧,這是何遜慣用的手法。單就整首詩的聲調格律而論,已儼然唐律了。

03

同樣是在今南京江寧區,位於區東南的方山,1600年前的某一個星夜。有人形色匆匆倉惶趕路。

根據詩歌中流露出來的情感來看,應是何遜在安成王記室任上之事,他驚聞母親病危急急趕回,所以不顧辛勞連夜趕路。如若是普通的解歸或者赴職大可不必如此急切。

【下方山詩】

寒鳥樹間響,落星川際浮。

繁霜白曉岸,苦霧黑晨流。

鱗鱗逆去水,彌彌急還舟。

望鄉行復立,瞻途近更修。

誰能百裏地,縈繞千端愁?

緊趕慢趕到方山渡口之時天光未亮,寒冷的冬日枝葉雕零,只有一聲聲淒厲的鳥鳴響徹期間。烏沈沈的江面倒映著幾點落星,微弱的星光隨波浮蕩,怎一個「慘淡」兩字了得。薄霜將江岸染白,濃霧彌漫江面,一切都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正如詩人此時的黯淡心情。

五六兩句則是交代他逆水行舟匆忙歸鄉的情景,只是離家更近了,反而愁腸萬千。所謂近鄉情可怯,越靠近家鄉心情卻愈加忐忑,因而這通往家鄉的最後一段路反而覺得漫長了。誰能體會得到這短短的百裏之地,卻縈繞了千般愁緒呢?

寫得真是好啊!他將眼前景、心底情,妙手寫來,波瀾層生,讓我們這些千百年後的觀客也跟著他心瀾起伏,猶自脆弱。經歷過風雨之後,便可知人這漫長一生最難得的便是「平安無事」。

04

無家之人最怕的便是夜晚了罷,無人立黃昏也無人相問粥可溫,最無措的要數午夜入夢蘇醒之後的那一剎那的失落,鮑明遠晚年一首【夢還鄉】有句「驚起空嘆息,恍惚神魂飛」,真真道盡了無根遊子的淒涼。

何遜的這首【夜夢故人詩】無可推證寫於何時何地,但從詩中所蘊含的那種強烈的失意和怨意來看,應當寫於失寵之後。詩之起句便是一夢驚醒之後,「開簾覺水動」四句透過人物行動的描寫淒涼、惆悵的心情。掀簾而出,唯見江心水波蕩漾,回到房內,只有幾只稀疏的竹影映在空空的床上。浦口一片寂靜,只有天邊一彎斜月和清淒長風共寂寥。

【夜夢故人詩】

客心驚夜魂,言與故人同。

開簾覺水動,映竹見床空。

浦口望斜月,洲外聞長風。

九秋時未晚,千裏路難窮。

已如臃腫木,復似飄飖蓬。

相思不可寄,直在寸心中。

天已近秋,雖說時日未晚,與故人相聚之路卻遙遙無盡,或許更是指自己前途灰暗看不到出路。「臃腫木」乃是自況,既是「直不符合繩墨,曲不符合規矩」的無用之材。「飄飖蓬」則是自怨,意思是自己仕途漂泊如飄蕩的飛蓬。

讓人疲憊的,不是山高水長,路途遙遠,而是心中無法釋懷的苦悶,是你心中背負著永遠的昨天行走在路上。

這一份孤獨,淩貫千古。

對於這首詩的解讀,私以為傅剛先生在【漢魏六朝詩】一書中的解讀甚為精妙,故摘錄於此: 這首詩以身世之感與相思之痛挽結在一起,明寫相思,暗寓傷懷,然相思無由表達,傷懷無可慰藉,則相思的悵惘和傷懷的淒涼,構成纏綿的情致,彌漫籠蓋全詩。又由於何遜語言清凈,造境明徹,抒情寫物,了無滯色,所以表現出清秀雅致的風格。

明陸時雍說「何遜詩,語語實際,了無滯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語氣優柔,讀之殊不盡纏綿之致。」此詩既是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