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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布上開不盡的那些花兒

2024-06-22國風

【盆中花(玫瑰與滿天星)】 克勞德·莫奈 布面油畫 1878

【瓶花】 帕布洛·畢加索 布面油畫 1901

【菊花】 皮特·蒙德萊恩 布面油畫 1909

【墻面浮雕與鳥】局部 傑夫·昆斯 木雕彩繪 1991

【情人與花束】 馬克·夏加爾 布面油畫 約1935-1937

【青瓶紅菊】 潘玉良 布面油畫 1944

【藍色背景的盆花】 常玉 布面油畫 1956

【花】 喬治·莫蘭迪 布面油畫 約1958

【花】 草間彌生 2008

◎王建南

展覽:動靜無盡:花卉靜物三百年

展期:2024.4.28-2025.2.23

地點:德基藝術博物館

盛夏的南京德基藝術博物館,近100位藝術家的花卉作品「盛開」在展廳之中——「動靜無盡:花卉靜物三百年」正在這裏展出。雖然展出的最早一件作品繪制於160年前,但本展透過作品的敘事時間線最早可上溯到古希臘羅馬時期。以時間為軸,展覽系統地梳理了西方靜物花卉畫從古典到現代的漫長發展歷程。同時借這個主題將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聯通,在「一花一葉」中折射出文化在東西方傳遞時所迸發出來的交流與溝通的力量。

花開民間

靜物花卉包含在「靜物」這一繪畫類別之中。中國稱之為「靜物」,根據英文「stilllife」直譯而來。這個單詞源自荷蘭語「stilleven」,意為「靜止的生命」。

西方藝術史上描繪靜物主題的作品,可追溯至古希臘時期的陶瓶彩繪和古羅馬時期城市居室墻壁上的圖繪。在中世紀至文藝復興時期,靜物主要作為宗教題材背景中的附屬物品,傳達特定的象征寓意。比如在文藝復興時期最為常見的「天使報喜」題材,畫中場景多出現天使加百利手持百合花的形象,寓意聖母瑪利亞在耶穌誕生前是貞潔之身。

「靜物」成為一個獨立的繪畫門類始於荷蘭。1581年在歐洲西北部的低地地區有7個省宣布獨立,成立荷蘭共和國。16世紀晚期,這裏的社會生活經歷了與舊君主制和天主教傳統的決裂,導致宗教題材的銳減與世俗題材的勃興。透過國際貿易與海外殖民所獲取的大量財富,令普通的荷蘭市民更偏愛對於物品精妙細節的描繪與豐饒生活的贊美。「靜物」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成為獨立的繪畫體裁。

隨之興起的「荷蘭小畫派」也擺脫了貴族和教會的控制,不再表現宗教和重大的社會題材,而專註刻畫生活中的細節,迎合市民階層的審美趣味。靜物、風景和風俗畫成為普通市民裝飾居室的首選。正是這一畫派將歐洲靜物畫創作推至第一個高峰。盡管義大利的卡拉瓦喬在此之前已創作了【水果籃】(1599年)這種純靜物作品,但孤掌難鳴,無法與後來的尼德蘭地區抗衡。

其實早在15世紀,這個地區的畫家們便對靜物這類有質感的物體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像揚·凡·艾克這樣的人物畫高手已將靜物畫的元素套用於肖像畫中。到了16世紀,老揚·勃魯蓋爾及其後代對花卉靜物題材深入探索,形成了一種標準的瓶花構圖模式。來自世界不同地區、在不同季節開放的花卉時常被繪入同一個花瓶中。由於國際貿易,尼德蘭地區有機會種植大量的異域花草,進而興起的園藝學為花卉靜物的寫實創造了良好的觀察寫生條件。花卉靜物很快從靜物類別中脫穎而出,另立門戶。基於尼德蘭地區悠久的寫實傳統,此時的花卉創作以寫實為主。花卉與風景畫的繁榮為藝術與自然的互動找到了新的結合點。

漸漸地,畫家們在描繪嬌艷花朵的同時,將某些文化寓意隱入其中,使得花卉具有了某種象征的意味,似乎在提醒觀看者:生命短暫,一切繁華與歡愉轉瞬即逝。法語「靜物」一詞則將這層含義以「naturemorte」(意為「死去的自然」)直接表達了出來。花朵的生命歷程可以說是人類生命過程的一個縮影。從孕育出花苞,到含苞待放,直至盛放,再轉入雕零枯萎,喻指人的生命周期。正是生命之間的這種相通性使得人類更加珍惜花朵,贊嘆大自然借花朵傳遞出來的生命內涵。

走入宮廷

18世紀的歐洲花卉靜物畫延續了荷蘭大師們開創的形式,花卉畫從普通家庭的居室升級至皇室宮廷之中。受到崇尚華麗繁復的巴洛克風格和更加追求裝飾性及感官愉悅的洛可可風格影響,靜物花卉極盡繁復之能,矯飾之風盛行。這,使得花卉越來越遠離大自然母體,成為了物欲的標誌。正在這岌岌可危之際,法國學院派畫家夏爾丹以一己之力悄悄地吹響了回歸質樸的號角,靜物畫頓露生機。

出生於1699年的夏爾丹,活到80歲,其一生幾乎貫穿了整個18世紀繪畫史。他的許多畫作都以18世紀法國普通家庭中常見的物品為素材(如麵包和廚房用具),擅長捕捉日常物品的細節與質感,讓人們看到了那個時代普通人對平凡生活的贊美。他筆下的花卉傳遞出一種平民化的快樂,用色樸素沈著。夏爾丹對構圖和色彩潛心研究,註重平衡與和諧。在給朋友的信中,他寫道:「藝術應該是大自然的一面鏡子,反映出我們周圍世界的復雜性和多樣性」。

盡管夏爾丹提升了靜物畫的地位,但隨著法國學院派藝術模式在全歐洲的推廣,受古典主義影響,宗教、歷史和肖像畫題材占據了高位,靜物畫仍被劃歸為「體裁等級」中的最低一級。在學院開設的課程中,靜物畫只是作為基礎訓練中的一環。

然而,一些新時代的藝術家卻在暗自借助靜物體裁磨煉自身的技藝,並尋求畫法上的革新,進而獲取表達內心世界的途徑。其中以出生於1832年的愛德華·馬奈為最。他早年被夏爾丹的靜物畫深深吸引,從中窺見了「現實主義」的特質和繪畫的「簡潔性」。馬奈宣稱「靜物是畫家的試金石」。

學院派模式發展至19世紀,其等級制度已然固化。它的逐漸衰落幾乎與印象派的興起同步發生。至此,「動靜無盡:花卉靜物三百年」展上的故事才正式開啟。

花卉當家

如果說亨利·方丹-拉圖爾於1883年繪制的【涅爾將軍黃玫瑰】還是延續了學院派所遵循的古典風格的話,向現代邁進的重任則放在了「印象派先驅」馬奈和整個印象派肩上。

印象派領軍人物莫奈創作於1878年的【玫瑰和滿天星】,以獨特的色彩和光影展現了花卉在自然界中所呈現的生命力。法語中,「滿天星」和「霧」互為雙關語。莫奈將長期摸索的描繪室外霧氣朦朧的風景創作手法引入室內靜物花卉創作,昭示著他對印象派外光畫法靈活駕馭的能力。

莫奈的「老戰友」雷諾亞於1885-1890間創作的【花瓶中的玫瑰】,以他特有的明艷色彩與柔美筆觸刻畫了大朵的玫瑰。這是一種不同於印象派描繪風景的技法,是他將人物畫的技法遷移到花卉上的嘗試。相比於莫奈的寫實,雷諾亞傾心於寫意,主觀繪畫性強烈。

印象派裏的「老大哥」畢沙羅在1876年創作的【丁香花束】,整體色調濃郁沈厚,給人一種「大豐收」的滿足感。其滿天星的畫法與莫奈相近。印象派早期的追隨者卡耶博特是一位建築工程師。他憑借天賦與刻苦,成功地打入了印象派的職業畫家隊伍中。他於1885年所繪的戶外向日葵,飽滿熱烈,筆觸炫動有力,讓人想到凡·高的激情。

後印象派的崛起,延續了印象派對自然的悉心觀察,但在技法、色彩、形式的表現上以主觀感受為先導,顛覆了印象派如實反映真實光影變化的指導思想。從保羅·塞尚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夏爾丹的影子——和後者相比,他對構圖的重視以及對平衡、和諧感的把握有過之而無不及。

引領眾人叩響20世紀藝術大門的重任落在了畢加索和馬蒂斯身上。創作於1901年的【瓶花】是畢加索這位立體派大師十分少見的貌似古典風格的作品。他第二次來到巴黎時,克服了最初的不適感,在與不同藝術家的交流之時,不時回望傳統。柔和的藍灰調背景上,墨綠色的葉片中點綴著紅、黃、粉、白四種花色——這是印象派的技法,平靜收斂的情緒,無不顯現出這位剛滿20歲的年輕藝術家在藝術手法上的老練。他選用了一只飾有青花枝葉的淡綠色瓷瓶,可見東方元素在當時的流行。

進入20世紀後,立體主義、野獸主義、象征主義、超現實主義、抽象表現主義等流派爭相登場。瑞士藝術家賈科梅蒂說:「藝術藏於自然之中。」現代藝術大師們無不將視線投向自然,往往借花卉宣揚自己的藝術主張。

異花授粉

如果把起源於歐洲的油畫比喻成一棵盆栽,它的胚芽期始於13世紀初宗教場所的木板畫和壁畫——當時被稱為「坦培拉」(即蛋彩畫)。至15世紀,這盆花進入第一個繁盛期——文藝復興的輝煌時期。從地域上劃分,這盆花又被分為南北兩枝,一枝繼續栽種在南方——今日之義大利;另一枝生長在北方——今日之荷蘭、比利時和德意誌地區。

到了17世紀中葉,藝術之花從生長最旺盛的亞平寧半島被移種到了法國,以巴黎為中心並得到了精心的栽培。到了19世紀,這盆在宮廷與學院中受到嬌慣的植株在巴黎的郊區找到了新的土壤,重新沐浴在陽光下,獲得了新的生機。從印象派到後印象派,再經由立體主義、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等多方施肥,至20世紀上半葉才終於發生了巨大的「變異」——其生長地也從歐洲跨越大西洋遷移到了美國,波普主義、抽象表現主義等流派開始讓這盆花變得越來越不像它的老祖宗。同時,一些亞洲的藝術家在20世紀初紛紛漂洋過海來到巴黎,他們把油畫藝術帶回了各自的國家。

本展別出心裁地將植物學中「異花授粉」的概念借用到西方花卉畫的全球發展史中:在展廳中把歐洲藝術家、美洲藝術家及中國藝術家的花卉作品並置,討論在「花卉」這一意象之下,各國藝術家如何在花卉的創作中探索迥然不同的表現手段。

印象派的莫奈重返靜物畫的那一年創作的滿天星,像是從古典花園裏生長出來的異花;而塞尚、高更和凡·高又像是在印象派的花園裏生長出來的異花。畢加索在塞尚去世時曾說:「他是我們所有人的父親。」這不僅讓人想到16世紀的荷蘭,由於海上貿易之便利,那裏成為「異花」的中轉站和種植基地,經過授粉的花卉再散播到歐洲各地。而到了20世紀,歐洲以及歐洲以外的藝術家們雲集於此,相互交流學習,在沙龍和民間自發舉辦的展覽中讓自己的作品「競相開放」。巴黎是授粉中心,也是異花生長的起點。

在這一部份的展覽中,從1883年亨利·方丹-拉圖爾創作的【涅爾將軍的黃玫瑰】上,我們會發現歐洲畫家的作品中呈現出中國月季引入歐洲與當地薔蜜雜交後的品種。再經過100多年的改良孕育,才擁有了達明·赫斯特的【深粉色玫瑰】(2019年)這種四季都能綻放的鮮艷玫瑰。

立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對花卉題材產生了新的象征性共鳴:馬格利特【花之誕】顛覆了傳統對於空間和自然的法則——一瓣是木紋,一瓣是天空;美國畫家歐姬芙以「紅掌花瓣」造型寓意生命之源;波普藝術帶頭人安迪·沃荷透過現代印刷手段成批地復制他的「人工花卉」;傑夫·昆斯則是以不銹鋼為材料雕塑彩色花卉;日本藝術家草間彌生和村上隆將當年康定斯基所揭示的「點、線、面」與裝飾性相結合,使誇大變形的「異花」奪人眼目。這些藝術家不僅擺脫了植物實體的束縛,也打破了藝術品和商品的界限,折射出物欲之下每個人的生存焦慮與生之自由。

來自中國的林風眠和他的學生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從東方帶來自己的花種,到西方的園圃中汲取營養。這其中也不乏女性畫家,潘玉良創作【青瓶紅菊】時正是巴黎被德軍占領的1944年。林風眠的同輩吳大羽融合了立體主義和野獸派兩種風格的基礎,於上世紀80年代開始創作抽象花卉。與他的作品相比,周碧初的油彩靜物【芍藥花】,看似是新印象派的點彩手法,實際上運用了中國傳統水墨畫中的「米家點」。

園圃是人為創造出來的異花授粉空間,也是人與花對話的特定場所。西方人從自家園圃中拓展出園藝,這是人與自然溝通的最好渠道之一。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由於文人士大夫與工匠及園藝師的合作,孕育出古典園林藝術。這是由建築、山水、花木等元素組合而成的綜合藝術形式,彰顯出設計者的誌向、心境、人生觀與世界觀。人在園中觀察到植物的榮枯,記錄著時序的更叠與生命的流轉——這是宇宙的內在節奏。

每一個花朵背後蘊含著不同的生命體驗。它們看似靜止,實則生命流動;它們看似無語,實則內心熱烈。當畫家眼中的一草一木透過畫筆註入到畫布上時,花卉的生命亦被攝取其中。這裏融合了植物的精神,也凝結著人的情感與意誌。就像那首歌裏唱的:「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裏呀?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供圖/德基藝術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