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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15首經典唐詩,首首絕唱,千古流芳

2024-07-20國風

登高

【唐】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盛唐的悲愁是浩大的,即使艱難潦倒,也有蒼茫博大的境界。

開篇寫秋風的動感:風急、天高、猿聲哀鳴;渚清、沙白、鳥兒來回飛旋。每句都有三景,景物和音節的密集渲染了秋風的緊迫感。本來難以捉摸的秋氣,詩人借風之淒急、猿之哀鳴、鳥之回旋來表現。這股飛旋回蕩的秋氣仿佛裹挾了江天之間的萬物,催促著草木盡脫、江水急流,不由人不惶然無主。「落木蕭蕭下」「長江滾滾來」本是常景、常句,但加了「無邊」「不盡」便氣象浩大,由眼前之景而至於無窮無盡的時空之中。萬物都在逝去,時光之河永在流淌,個人的愁苦在這肅殺的大背景中,淪於微渺,也更為悲壯了。

詩歌後半部份描述詩人自己。一生漂泊,客中悲秋,貧病交困,人到晚年。種種淒涼之景集於一身,登高四望,滿目秋色悲涼。然而「萬裏」「百年」四字使個人愁苦中仍有一股壯逸之氣,即使詩人艱難苦恨、鬢發斑白,因肺病而新近戒酒。

「前四句景,後四句情。一、二碎,三、四整,變化筆法,五、六接遞開合,兼敘點,一氣噴薄而出」(方東樹【昭昧詹言】)。「建瓴走阪之勢,如百川東註於尾閭之窟」(胡應麟【詩藪】)。對仗如此精嚴,而筆勢雄勁奔放,氣勢順流而下,不愧為「古今七言律第一」。

春望

【唐】杜甫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安史之亂中,杜甫是一個小人物。叛軍在路上俘虜他後,僅僅是把他帶到長安,既沒有授予他偽職,也沒有囚禁他——他們完全忽略了杜甫。但是杜甫的心中卻裝著天下。即使在被叛軍占領的長安城中,他也仍然記錄著那個時代。從國家的災難,到普通人在亂離中的遭遇,他真實地記錄下那段歷史,並行出了那個時代最沈痛的聲音。

【春望】便是作於失陷後的長安城中。杜甫曾在安史之亂前寓居長安十年,見證了盛唐的繁華。可是如今的長安城,已是滿目荒涼。城池殘破,人民或死亡或逃亡,曾經人煙繁盛的都城現在卻荒草叢生。今昔對比,不由得不叫人「濺淚」「驚心」。戰爭仍在進行,和家人被阻隔在兩地,訊息斷絕,戰亂之中更加擔心家人的安危,這時候如果能知道他們平安的訊息,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的。憂國念家,讓被困長安的杜甫心中傷痛,愁腸百結。

【春望】從「望」寫起,站在殘破的長安城中,遠望近瞻,從山河遠景,到身邊花鳥,再到自身,無不觸目驚心。而國家的危難,家庭的離散,和個體的遭遇息息相關。沒有國哪有家,沒有國和家的安定,哪有個人的幸福。杜甫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從不以集體的名義取消個體的價值和情感,也從不僅僅囿於小我的悲歡,忽略對集體的關註和責任感。在他那裏,在這首詩中,個人、家庭的命運是與國家連為一體的。

旅夜書懷

【唐】杜甫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旅夜書懷】是杜甫的暮年之作。杜甫對自己在政治上有極高的期許,他的政治理想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但他一生都不曾接近過這個理想。尤其到了暮年的時候,他在成都得以存身的庇護人嚴武死去,他被迫離開成都,攜家沿江東下。不論唐王朝的命運還是他個人的生活,都在飄搖動蕩之中。他回顧自己的平生,發出了「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的自嘲。他的詩作越來越多,詩名越來越大,但仕途卻越來越失意。在嚴武死之前,杜甫就已辭去了官職。這幾乎也就意味著他放棄了在政治上的抱負。

自嘲的語氣難掩心境的悲涼,心境的悲涼又投射到夜間所見的景物上。本應平靜的夜晚,被杜甫寫得動蕩不安,微風吹動岸上的細草,星辰西落,明月東升,江中波濤滾滾。這些景物又被杜甫精心地組織成從近到遠、從小到大的畫面。細草微風、危檣孤舟,是近景,是夜色中微小的一個點;星辰明月、廣闊的平野、流向遠方的大江是遠景,構成了從上到下的一幅廣闊圖景。在這幅廣闊圖景中,危檣孤舟更顯渺小。而孤舟中正在失意傷神的詩人,內心深深地感到了渺小無助、孤獨無依,就如同天地間漂泊的一只沙鷗,不知何處是歸巢。

蜀相

【唐】杜甫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杜甫到蜀地時,已經四十八歲了。安史之亂中,他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穿越叛賊防線,奔赴唐肅宗所在,以一片拳拳忠愛之意,經歷萬難、衣衫襤褸而來,被授予「左拾遺」的官職。但誠摯忠愛的杜甫因直言上諫,由皇帝身邊的諫官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這對杜甫是一個沈重的政治打擊。於是他憤而棄官,流寓入蜀。此時杜甫的心中,想必有對朝廷深深的失望吧。

但他並未牢騷滿腹,仍去諸葛亮祠堂以寄托愛國之情。「丞相祠堂何處尋」,可見詩人是主動尋找蜀相祠堂,而非偶遇。祠堂門口的老柏高古肅穆,威嚴森森。黃鸝鳴囀,碧草春色,生機盎然。但這些再熱鬧也只是背景,並非此間精神,因而碧草「自」春色、黃鸝「空」好音。真正使這個祠堂深摯動人的是「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臨危受命,開創基業;後主不濟,而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份老臣忠心,與「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堅持,都讓仕途失意的詩人淚灑長襟。面對扶不起的後主,諸葛亮尚且拳拳報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何況自己呢?

春夜喜雨

【唐】杜甫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說起杜甫,人們首先會想到他「一飯未嘗忘君」的形象。其實他並不是每天都憂心忡忡,瞧,在春天晚上發覺窗外下起了雨,杜甫都會心生歡喜。

這場雨的確有讓杜甫喜愛的理由。它是那麽善解人意,在最需要的時候、在最合適的季節,它來了。在靠天吃飯的農業社會裏,春雨意味著農作物的茁壯成長,象征著豐收的希望,怎能不讓人喜愛?

這場雨又是那麽輕柔,連風也是那麽和順,它們一起悄悄來到人間,不弄出一點聲響,卻無私地潤澤萬物。

大地上一片漆黑,陰沈沈的烏雲一定遮蔽了整個天空。只有遠處江上的一只漁船上,亮著一點燈光,雖然微小,卻十分顯眼。雨雖細微,但濃密的烏雲一定能降下足量的雨水。

既然這是一場善解人意的雨,杜甫也就絲毫不擔心明天早晨「花落知多少」。經過細雨的滋潤,明天早晨的成都將會開滿鮮花。杜甫的眼前,浮現出雨後鮮花的樣子,浸透了雨水的花朵沈甸甸地壓彎了花枝,迸發出生命的愉悅,實在讓人喜愛。

月夜

【唐】杜甫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天寶十五載(756)六月,長安陷落。杜甫攜家眷逃往鄜州羌村。八月,肅宗在靈武(今寧夏靈武市)即位,杜甫聞知,只身從鄜州奔向靈武。不料途中被安史叛軍所俘,押至長安。困於淪陷中的長安,杜甫望月懷遠,寫下【月夜】一詩,表達對家小的思念。

月下懷人是常見的主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高高秋月照長城」都表達了思念之情。但杜甫獨辟蹊徑,從對面落筆,遙想「她」在月下倚樓神傷的場景。她的發、她的手、她的擔憂、她的小兒女還未能理解的孤獨與不易。小兒女的天真,反襯閨中人無可言說的憂思,是此詩神來之筆。詩人想象家人的處境,以此來表達自己的思念,這與王維的「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後來白居易的「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異曲同工。超越自怨自艾,設身處地想象家人不易,猶能見出彼此深厚的情意。稍有不同的是,王維寫兄弟,白居易寫家人,杜甫寫的卻是唐詩中較少入詩的妻子。潔白如玉,雲鬟裊裊,周圍繚繞著香氣和濕氣。杜甫用樂府中描寫後妃或宮女的程式化語詞來描寫妻子,稍顯貴氣艷麗。與之相比,杜甫逃出長安後再回羌村的家人描寫倒更真實:「……柴門鳥雀噪,歸客千裏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噓唏。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羌村】的尾聯終於實作了【月夜】中的期盼「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江南逢李龜年

【唐】杜甫

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這首詩雖只四句,卻跨越了四十年時間,綰結起恍如隔世的兩個時代;看似簡單的敘述,平平道來,卻蘊含了異常復雜深沈的情感。

李龜年是盛唐的歌者,在開元年間「特承顧遇」,是唐玄宗極為賞識的樂工,常常出入於長安王公貴族的宅邸。當時年少的杜甫「出遊翰墨場」,以其文學天賦得到了當時文壇一些著名文人的揄揚,因此杜甫有機會見到李龜年在許多公卿大臣的宴集盛會上的演唱。這個時候,正是杜甫【憶昔】詩中所說的「開元全盛日」,是國家最繁華鼎盛的時期。而四十余年後,當兩人再次重逢,唐王朝卻已是經歷了安史之亂後的瘡痍滿目,杜甫和李龜年也都流離漂泊到江南。在杜甫的記憶中,李龜年是和開元盛世聯系在一起的,也讓他想起自己美好的早年時光。如今的李龜年卻淪落天涯,從李龜年身上,杜甫看到了唐王朝的盛衰劇變,看到了時代的滄海桑田,也看到了自己的顛沛流離。

僅僅四句二十八字,杜甫卻在其中寄寓了深沈的家國之悲、時世之嘆、身世之感。在鮮明的今昔對比中,我們似乎聽到了杜甫悲涼的慨嘆。

江村

【唐】杜甫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對於一個剛剛經歷了極度匱乏和漂泊之苦的人來說,安定的、溫飽能夠得到滿足的生活就是莫大的幸福。杜甫的【江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出來的。

在寫此詩前的一年中,由於饑荒,杜甫從華州司功參軍任上棄官而走,攜全家到秦州就食。但在秦州並沒有獲得生活保障,不過一個半月,又遷至同谷,卻在同谷陷入更加貧困匱乏的境況。於是杜甫帶著家人繼續南遷,經過長途跋涉,最後到達成都。在成都城外浣花溪畔的一個小村莊裏,靠著朋友的資助,杜甫建了一座草堂,和家人終於有了一個安居之所。

杜甫此時不擔任任何官職,不會被瑣碎的公務煩擾;有朋友的饋贈幫助,暫時解除了生活來源上的後顧之憂。心情閑逸下來,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隱士一樣,這座平凡的小村莊也如世外桃源一般「事事幽」。看身外物,燕子和鷗鳥自在安然,與人和諧相處;看家中人,妻子正在紙上畫出棋局,兒子正在用針制作釣鉤,生活資料雖不豐裕,但每個人都悠然滿足,自得其樂。對我們的詩人而言,在飽嘗窮困之愁漂泊之苦的後半生,這樣的日子就已殊為難得了。

客至

【唐】杜甫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全詩洋溢著好友來訪的喜悅,正合詩題原註「喜崔明府相過」中的「喜」字。

開篇四句一氣而下。「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寫住所僻靜,只有春水鳥兒相伴,但「春」的明媚、「群」的熱鬧倒也為草屋平添了一份歡快的氣息,足以自得其樂。「舍」的重復、「日」的疊詞、流水對都使詩句有一種行雲流水、歡脫前行的流蕩感。雖然樸野,也自有一份清新的風致。只是鮮有來客,終究有些單調,於是第四句的喜客之情水到渠成,「蓬門今始為君開」,順勢也轉入了後半待客的情景。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是倒裝,順著說應是「市遠盤飧無兼味,家貧樽酒只舊醅」。倒裝後突出了「盤飧」「樽酒」,表現主人竭誠以待的盛情和招待不周的歉意。而到第四聯又歡樂起來,「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主客和鄰家老頭隔著籬笆舉酒歡飲,率真誠樸的氣息感染了讀詩的每一個人。

贈花卿

【唐】杜甫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唐詩中描寫音樂的作品不少,名篇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將商人婦彈奏琵琶曲的聲音比作「大珠小珠落玉盤」,韓愈的【聽穎師彈琴】從穎師的琴聲中仿佛看到了「浮雲柳絮」、看到了「孤鳳凰」等形象,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則想象著李憑的箜篌聲能讓「老魚跳波瘦蛟舞」。從這些作品中,我們都能感受到演奏者技藝的高超和音樂本身的美妙。而杜甫的【贈花卿】,乍一看似乎句句都在表現音樂,細讀卻有著與以上各篇不同的滋味。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的著眼點並不是這音樂如何動聽,而是場面的盛大,如果沒有一支頗具規模的樂隊,是不會有「半入江風半入雲」的效果的。很容易推想到,這音樂意味著一場更加盛大的宴會的舉行,「日紛紛」的音樂演奏也就意味著花天酒地的宴會每天都在上演,而主人生活的豪奢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果僅僅豪奢也就罷了,從「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看,主人有僭越、不遵人臣之禮的嫌疑。「天上」「人間」有明顯的雙關意,表面看是「仙界」與「凡間」對舉,實際上是皇帝與臣民之別。

主人當然就是題目中的「花卿」,即當時駐守成都的西川節度使崔光遠的部將花敬定。花敬定曾率軍平定了東川一次叛亂,杜甫對他十分肯定,在另一首【戲作花卿歌】中不吝贊美之辭:「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綿州副使著柘黃,我卿掃除即日平」。然而花敬定又有驕奢不法的一面。從杜甫稱花敬定為「花卿」「我卿」來看,兩人之間似乎較為熟識。對花敬定的驕奢,杜甫主要持勸誡的態度,用「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來委婉地告誡花敬定:作為一名將軍,要懂得分寸。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唐】杜甫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763年,安史之亂終於結束。當唐軍收復安史叛軍老巢的訊息傳來,杜甫喜不自禁,揮筆寫下了這首「生平第一快詩」。

這個訊息來得太突然,杜甫喜極而泣,八年的陰霾,長久的憂苦之情,被一掃而空。家中充滿了歡樂的氣氛,妻子和孩子與杜甫一樣激動。在那一刻,杜甫似乎已經看到,從此以後,國家安定,百姓幸福,而他和妻子、孩子也終於可以回家了,終於不用在漂泊動蕩中度日了。在這快樂的時刻,他要縱酒高歌,他要趕快打點行裝返回家鄉。甚至回家的路線都浮現在了眼前,他的家鄉在洛陽的偃師,他將沿長江東下,穿過三峽出川,然後再向北到達襄陽,從襄陽再向北,就能到達洛陽了—— 杜甫沈浸在勝利的喜悅和對未來的遐想之中。

都說「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在杜甫這裏卻是不成立的,這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就把歡快之情寫得淋漓盡致。當然,杜甫詩裏寫得最多的還是沈郁頓挫的「窮苦之言」,這可能是老杜一生中歡愉的時候太少了吧。

詠懷古跡(其三)

【唐】杜甫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夜月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群山萬壑赴荊門」,開篇極有氣勢,「赴」字將群山的走向和動勢渲染出來,仿佛群山萬壑的鐘靈毓秀都奔赴至「生長明妃」的村中。於是佳人的靈秀、大氣、正直也就不言而喻了。

然而如此絕代佳人的命運竟然是「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觸目驚心的結局與首聯的鐘靈毓秀形成強烈對照,令人心疼,同時也造成懸念,不知佳人為何薄命?原來傳說漢元帝依畫像選宮女,大家爭相賄賂畫工,昭君不肯,便被醜化。後來漢元帝按圖讓昭君去匈奴和親,召見時方知是後宮第一美人。然而成命難收,戎裝出發的王昭君只有魂魄才能在月夜歸來漢地。

詩歌至此,隱約能夠領會杜甫在王昭君這個半歷史半傳說的女性身上所得到的共鳴了,王昭君天生麗質,卻因不隨流俗,終至在荒寒的北方沙漠中孤獨地虛度一生。試想,如果擁有與王昭君一般的天生美質,然而也像王昭君一樣,終身失意、落寞,那一定能體會「獨留青冢向黃昏」的深沈孤獨和「分明怨恨曲中論」的不甘。身在胡地的王昭君那疾風驟雨的琵琶聲分明訴說著「怨恨」二字,這怨恨是幽怨的,也是壯闊的。杜甫「悲昭以自悲」,將王昭君的一生提升到了悲劇的高度,留給後代文人無限的感慨。

登嶽陽樓

【唐】杜甫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杜甫可謂「有情人」,對親人,對朋友,對國家,對大自然中的山水花鳥,都滿懷深情。但他也為「情」所累,常常處於憂念之中。

這首【登嶽陽樓】,是杜甫晚年漂泊至洞庭湖畔的嶽州時所作。安史之亂結束,杜甫攜全家沿江東下,出川之後,並沒能按預想的那樣順利返回家鄉,而是輾轉於今天的湖北、湖南一帶。安史之亂雖然結束,但國家並沒有安定下來,在安史之亂中形成的藩鎮醞釀著新的危機。而吐蕃勢力的擴張使唐王朝的都城長安都面臨著嚴重威脅。

此時杜甫登上嶽陽樓,心情是十分沈重的。八百裏洞庭的壯觀景象,早已聞名,如今登上嶽陽樓,果然名不虛傳。浩蕩無邊的湖水分割開吳楚兩地,放眼眺望,除了眼前的湖水,就是頭頂的天空了,似乎整個宇宙都是浮在湖水之上的。

但這雄闊的景色並沒有讓杜甫心曠神怡,他已經沒有了年輕時「壯遊」的豪情。暮年羈旅,風雨漂泊,寄居孤舟之上,顧影自憐,怎能不落寞傷感?更讓杜甫關切的,是國家局勢未穩,強敵入侵。憑欄遠眺,百感交集,悲愴之情難以自抑,杜甫竟不由得放聲大哭。

梁啟超稱杜甫為「情聖」,認為杜甫富於情感而又善於表達情感。從這篇【登嶽陽樓】看,杜甫的情感至暮年而無絲毫衰減。憑欄痛哭的身影,千百年來不知感動了多少讀者。

登樓

【唐】杜甫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峴傭說詩】雲:「起得沈厚突兀,若倒裝一轉,‘萬方多難此登臨,花近高樓傷客心’,便是平調。」因「花近高樓」是樂景,卻「傷客心」,情理反常,頓起懸念。

此時的大唐王朝剛經歷長安失守,吐蕃入侵,松、維、保三州陷落,還有蜀中的徐知道之亂。縱使春回大地,也難掩四境狼煙烽火,哀鴻遍野。錦江春色之下掩映著內憂外患、民不聊生,想及此,登樓的詩人如何不淒惻、不憮然?雖然「錦江春色來天地」,但「感時花濺淚」的慨嘆暗含其中。詩人此次登臨是在代宗廣德二年(764)。二十年前,「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十年前,國家雖有隱患,但還歌舞升平;而這八年來,內憂外患,戰亂不息,處處「戍鼓斷人行」,「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時代的劇烈變幻讓人猝不及防,如同玉壘山的浮雲古今變化,翻覆不定。但無論如何,朝廷不會變!詩人以堅定的決心和口吻突然振起。「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不容置疑的堅定口吻沖破原來憂慮的心境,充滿力量與信念。即使當今天子像蜀漢後主劉禪一樣昏庸輕信,即使代宗任用肖小,輕信宦官程元振、魚朝恩致使長安失守,但大唐基業百有余年,不會就此滅亡。我姑且如孔明扶助後主一樣,繼續與國家同憂同樂。

憂慮國家而又充滿希望,不滿庸主又拳拳忠愛,不在朝卻仍想為國盡忠,詩中糅雜著種種矛盾,卻又一片溫厚渾成、雄健高闊,相當動人。

贈李白

【唐】杜甫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李白和杜甫,是中國詩歌史上最耀眼的雙子星座。盡管他們在漫長的一生中只有短暫的交集,卻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在他們相遇時,李白四十四歲,杜甫三十三歲;李白剛剛在長安度過了三年供奉翰林的生活,被唐玄宗賜金放還,不論是他的詩歌還是他的「謫仙人」風神,都已名滿天下;而杜甫此時尚未寫出建立起他在文學史上崇高地位的絕大多數詩作,和李白相比,他還只是盛唐詩壇上一名文藝青年。但年齡和名氣的差異絲毫沒有影響他們一見如故。在天寶三載(744)和天寶四載(745),他們先後在今天的河南、山東一帶同遊,「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度過了極為快意的一段時光。這首【贈李白】就是作於兩人於天寶四載再次同遊後分別之際。

詩中回顧了和李白詩酒論交、裘馬清狂的快意生活。從性格、年齡、聲名等各方面來看,當杜甫和李白交遊時,一定是李白對杜甫的影響更大些。李白篤通道教,曾接受道箓。杜甫在與李白同遊時,也跟隨李白進行過尋仙煉丹的活動。而李白狂放不羈、傲岸卓然的精神氣質,也深深地感染了杜甫。「痛飲狂歌」「飛揚跋扈」就不僅是在寫李白,實際上是兩人同遊時精神面貌的共同寫照。

然而杜甫的思想根底畢竟是儒家的,他此時也漸趨成熟。他意識到這樣的生活不能引導他走向建功立業之路,他和李白至今都如「飄蓬」一般;煉丹活動的沒有結果在表面上說是「愧」,其實是反省。「空度日」和「為誰雄」都顯示出他對這種放蕩生活的警醒。

事實上,杜甫在這次與李白作別後不久,就結束了「快意八九年」的漫遊,西至長安,認真地開始了漫長的求取功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