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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詞名篇鑒賞(四十八)| 敦煌曲子詞【浣溪沙】

2024-01-02國風

唐宋詞名篇鑒賞(四十八)| 敦煌曲子詞【浣溪沙】

五兩竿頭風欲平。張帆舉棹覺舡行。柔櫓不施停卻棹,是舡行。

滿眼風波多陜汋,看山恰似走來迎。子細看山山不動,是舡行。

這首錄自敦煌寫卷的無名氏【浣溪沙】,是一首調子輕快、天籟自鳴的「船夫曲」。這種純任自然的文本,在敦煌詞裏尚有【菩薩蠻】「枕前發盡千般願」、【鵲踏枝】「叵耐靈鵲多謾語」等幾首。這類作品,文人作家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的。

全詞采用船夫的視角敘事、寫景、抒情。上片敘寫順風行船的情形,每一句詞都是行話,包含著行業的專門知識和經驗,是船夫才能唱出來的船家小調,非外行所能道。起句「五兩竿頭風欲平」,是說桅桿上頭用五兩雞毛制作的候風儀,漸漸被風吹起來,呈水平狀態。它顯示江上起風,提示可以開船了。二句「張帆舉棹覺舡行」,是說江上風起之後,船夫松開錨鏈,扯開風帆,打槳劃水,駛向江心。他感覺到船只緩緩離開泊位,正在越來越輕快地往前行駛著。三句「柔櫓不施停卻棹」,已是船行中流、順風順水的光景。輕輕地搖動槳櫓,稍微用力,節奏和緩,謂之「柔櫓」。這時候,櫓也不用搖了,槳也不用打了,你快看呀,這是船自己在往前走啊!「是船行」!這三字短句是一個明白地確認。一名船夫,他的本職就是搖櫓劃槳,用自己的體力和技術,保證船只在水上行進。然而現在,他竟然不需要搖櫓劃槳,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了;就像「是船行」這個三字短句,從前面一連三個七字長句的困縛中脫身而出一樣,這渾身輕松的感覺,真是太好了!從第二句的「覺船行」,到第四句的「是船行」,從根據風信啟動船只,到完全憑借風力行船,船夫的身心感覺遵從著「上升律」,越來越快活啦!

更快活的感覺還在後面。好風憑借力,送我順水船。從搖櫓劃槳的重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的船夫,開始有了閑暇的時間和放松的心情,欣賞一會兒江上風光了:「滿眼風波多陜汋,看山恰似走來迎。」平時行船,經常的情形是,船夫全力以赴搖櫓劃槳,聚精會神把握航向,甚至沒有機會也想不起來向江上多張望一眼。這個時候,順風順水,船夫完全不用費力操心,便有了欣賞江景的興致。這是一個晴好的日子,放眼望去,開闊的江面上波光閃爍;再看兩岸青山,好像正從對面趕過來迎接自己。然而再仔細看看,山站在遠處並不曾移動,原來還是自己的船在行走。船夫感到太有趣了,臉上不覺露出了愉快的笑容。這幾句寫船夫的心理,生動細膩。「看山」一句,寫視覺造成的心理錯覺,與梁蕭繹【早發龍巢詩】:「不疑行舫動,唯看遠樹來」、元揭傒斯【歸舟】:「大舸中流下,青山兩岸移」等句相仿佛,皆是化靜為動,這種寫法不僅在藝術上有新意,而且符合動靜之間互為參照的相對關系。「子細看山山城不動,是舡行」二句,有人認為「把心理錯覺兜底點破,未免使之太露」。其實不然,這是以文人詞的含蓄標準來要求民間詞,民間作品務求盡興,本不忌直露,況且「山不動,是船行」明為寫景,實乃借寫景抒發順風行船時船夫的愉悅得意之情,不點破就不足以表現毫不費力即可船行如飛的情況下,船夫心裏的由衷高興。

宋人陳與義有一首【襄邑道中】絕句雲:「飛花兩岸照晚虹,百裏榆堤半日風。臥看滿天雲不動,不知雲與我俱東。」也是用景物參照寫心理錯覺,抒發順風行船的愉悅之情,與這首敦煌民間詞相似。但也存在兩點差異:一是作為乘客,詩中的人物本就不用付出體力勞動,行船順風,船速加快,乘客當然是高興的,但是肯定達不到從搖櫓劃槳的重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的船夫的高興程度。二是與這首民間詞表現上的充滿風趣、毫不費力相比,陳與義的詩顯得多少有些費辭和費力。讀這首詞,更容易讓人想起【詩經·周南】的【芣苢】,都是表現勞動的快樂,但是都不明言勞動的快樂,都把快樂之情寓於勞動過程的動態描寫之中,並無一語道破,快樂之情卻能洋溢於字裏行間。詞的上下片結句反復強調的「是船行」,還有第二句裏的「覺船行」,與【芣苢】的復沓章法一樣,都體現出民歌的語言和體式特點。借前人評價【芣苢】的「天籟自鳴,一片好音」二語來評價這首【浣溪沙】的風格,也是完全適用的。

讀這首詞,還有更深層次的問題值得我們思考。船夫是第一次體驗這種愉悅快樂,還是又一次體驗這種愉悅快樂?愉悅快樂來自於對勞動的熱愛,還是來自於從沈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人與自然的賽局,工具的改進是至關重要的。詞中寫到的「五兩」,是有很高技術含量的裝置,正是這個叫作「五兩」的候風儀,使船夫得知風起的資訊,得知風向和風力大小,從而抓住時機,體驗了一把毫不費力即可快速行船的快樂。這又讓我們想起【吳越春秋】裏的【彈歌】:「斷竹,續竹。飛土,逐肉。」這首上古歌謠,記錄了漁獵時代的先民們制作和使用彈弓的過程,二言成句的短促節奏,句句押韻的繁密韻位,充滿了原始先民們掌握彈弓這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勞動工具時,那種抑制不住的自豪和興奮。所以,勞動中的愉悅快樂,固然來自勞動者對勞動的熱愛,但是歸根結底,它來自於對勞動技術的熟練掌握,來自於勞動技術的進步,來自於勞動工具的發明和創造。人在面對自然和世界的時候,感覺到了自己擁有的支配力量,感覺到了自身的解放和自由,這才是滋生愉悅快樂情緒的源泉。這是我們解讀這首敦煌民間詞時,必須認清的本質問題。

楊景龍, 筆名揚子、西魯、南喬,河南魯山人。二級教授,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優秀學者、年度人物,創新團隊首席專家,中國詞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散曲研究會理事,國家社科基金計畫通訊評審、成果鑒定專家,搜狐教育全國分省十大最受歡迎教授。長期從事中國詩歌教學、研究工作,兼事詩歌創作。在【文學評論】【文學遺產】【文藝研究】【中國韻文學刊】【詩探索】【詞學】等刊發表論文100余篇,出版【中國古典詩學與新詩名家】【古典詩詞曲與現當代新詩】【傳統與現代之間】【詩詞曲新論】【不薄新詩愛舊詩】【花間集校註】【蔣捷詞校註】等專著10余種,主持國家社科基金計畫、全國高校古委會計畫等10余項。在【奔流】【河南詩人】【中華詩詞】【小樓聽雨】等刊物和平台發表詩作300余首,編有個人詩選【餐花的孩子】【時光留痕】【與經典互文】等。論著入選「中華國學文庫」「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經典推薦書目」,獲評中華書局年度十大好書、中原傳媒好書、中國讀友讀品節百社聯薦優秀文藝圖書,多次獲河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獎、河南省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夏承燾詞學獎、全國優秀古籍圖書獎,暨孟浩然新田園詩歌獎理論獎等獎項。

編輯/章雪芳 稽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