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宋】姜夔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沈吟各自知。
當初不合種相思。只是當他遇到她的時候,他的思念卻如溪邊的青草一樣,恣意地燃燒了整個春天。
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沒有更多的選擇讓人們開始。
姜夔,這個落魄了一生的詞人,一身布衣往來於合肥與蘇州城之間,淮南皓月冷千山,江淮的秋風無數次吹亂了他的鬢發。那是個亂世,北有胡馬窺江,南是政治灰暗,註定了他的生涯困頓。不如寄情文字吧,詞曲的婉約,書法的精湛,還有音律的悠揚,這裏才是他的世界,外面浮浮沈沈,和自己有什麽相幹呢?
「酒醒明月下,夢逐潮聲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教說與,春來要、尋花伴侶」。其實天涯孤旅的苦楚,又豈是詞裏的沈淪寂寞、湖海飄零所能囊括的?只是他不舍得用自己的狷潔清高來換取功名利祿,他曾依傍的張鑒是南宋大將張俊的後人,這位先生與他十分投緣,曾有意出錢為他買個官階,被他婉言謝絕了。
合肥城裏,她在彈弦輕舞,燈火繚亂,煙絮滿天,她一直在這萊恩靜地生活著,似乎只是為了等他的到來。她是柳蕭蕭,有著像清愁一樣名字的歌女。他住在城南赤闌橋邊,立橋一望,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還有她珠玉圓潤的古箏聲低回纏綿。
我家曾住赤闌橋,鄰裏相過不寂寥。君若到時秋已半,西風門巷柳蕭蕭。
他和她泛舟巢湖,登臨姥山,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一葉扁舟,箏聲幽咽,她唱著他的詞曲,眸光流轉,佩影鸞帶,羞澀了一水的春波。
不忍凝視的離別,卻總是在最幸福的時刻闖進來。金人南下,合肥城破,他和她失散了。茫然人海,一松手,就是永遠的別離,這一生他都不能再見到她,那個被別人稱作冰清玉潔、品格超凡的女子。殘垣斷壁,月橫霜冷,心也如石縫裏的草色逐漸荒蕪了吧,他在舊時西園裏潸然淚下。
最殘忍的是,他不知道她的訊息,不知道她的生死,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這個塵世間等待他的尋找,如同當初在合肥城萊恩靜地等待他的到來一樣。
因為不知道,所以放不下。
如果她已經化作塵土,他也會心如死灰般地將自己與愛情隔絕,就算醉臥酒壚,不記當年,也終是一個了斷的結局。唐婉死了,陸遊苦雖苦,但陸遊還知道唐婉終在另一個世界等著與自己相聚,所有的等待都不過是個溫暖的回家。
如果她在流離失所中嫁給了別人,他也會為她的歸宿放下牽掛,然後選擇遺忘。遺忘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啊,遺忘了,他就可以重歸平淡,寵辱不驚,衣上征塵雜酒痕,在轉蓬斷梗般的歲月裏,在來來去去的旅途上消磨舊事,終於無跡可尋。
可他只能在希望和絕望的兩端徘徊,無可抉擇。
十年。
有誰會用十年的時間來等待一個可能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假想?有誰會在十年之後依然想回頭找到那個人?他在夢裏醒來後,忽然發現自己身邊只不過仍是孤燈照雨,庭樹浮煙,佝僂的身影裏,該是怎樣的虛無和難過?
人間別久不成悲。
時間的輪回裏,可以將心底最柔軟的部份層層包裹起來,輕易不去碰觸,似乎不再疼痛了。
只是真的不悲了嗎?為什麽他還會說「萬裏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為什麽他的詞裏卻總是絕望一樣的憂傷,沒有目標,沒有希望,垂燈春淺,苦不堪言?
一次重遊太湖,他將一個別的女子認做了她,四目相對,才知不是。那樣的驚喜過後,是怎樣的殘忍,讓他的心墜落到了極點。他也只能給自己寫首詞吧,十裏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原來等待,是一件比離別更殘酷和無奈的事情。
年華無情,他也漸漸老去,一切的低回纏綿卻從來也不會老,添加的是鬢旁的白發,還有字元裏跳動的暗香。也許不會再那麽刻骨銘心,其實愛早就融進了血液,在身體的每一個部份緩緩遊走。
累了,倦怠了,怕平生幽恨,化作沙邊煙雨。最後,他竟然窮途末路,貧病交加,死去時口袋中連為自己殯葬的銅板都沒剩下幾個,虧得還有幾個好友,湊錢將他下葬了事。
放手塵世,請等著我的輪回,我要告訴你,我從來沒有遺忘過。
采桑子
【宋】呂本中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相思最是催人老。
幽獨的相思,讓剎那的絕代芳華,終不免埋首黃塵之運,拂開千年的蒙土,前塵洗亮來看袖底煙雲,無處尋覓紅顏蹤跡。
相思又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它是少年夜半的春夢,猛醒之時,都做了一池春水之中的波影,如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只要一顆小小的石子,輕輕一投,便渙散了少年夤夜的一場心事。
少年之時的呂本中,大概最明白其中奧義,他的一首【采桑子】,說的是落寞的惆悵,無奈的淒涼。
是誰,在敲打他的心窗,是誰,在撥弄他的心弦。
在那露濕寒重的夜裏,他愁堆枕上,輾轉反側,任伊人的倩影在絢麗的夢中婆娑徘徊。在流波脈脈的河畔,他亦步亦趨,他溯洄從之,任無垠的岸線綿延一世的相思。
這樣的情愫,教人想起詩經中的那首【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這是癡情人的不倦追求,只有癡情人,才能如此孜孜以求,任固執的紙鳶,翺翔於無邊情感的天空,只有癡情人,才能如此地置身紅塵之外,超脫世俗,如瀚海遊魚一般劃出生命中不羈的軌跡。
癡情人註定痛恨別離,別離是斬斷風箏線的利刃,讓紙鳶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別離又是截斷遊魚的大網,讓遊魚無路可遁去,茫茫不知所終。
癡情人怕別離,為了躲避,會到幽僻的一隅,悄悄看那別離之至,在他眼裏,一應物件都失去往日的光彩,一切美景都如煙雲一般霏霏然的消散,只是那梅花還要逗引他愁煩。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惱人風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
記得去年,探梅時節。老來舊事無人說。為誰醉倒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
這惱人的梅花,好像成心要與這癡情人作對,結了隊,模仿著一二月間漫天清出的雪花,飛入了處處簾櫳。遙記當時和她同看雪中梅,如今人面不知何處去,梅花依舊鬧北風,何嘗不是逼人太甚。
癡情人之心,往往再清白沒有,誠實到不會說一句謊話,他發狠要斷絕往來,不再幽獨相思,卻只不過是心痛之時的蒼涼之言,所謂的相忘於江湖,即充不得數,也當不得真,江湖兒女江湖偕老,才是他所望的好歸宿。
要相忘,不相忘。玉樹郎君月艷娘,幾回曾斷腸。
欲下床,卻上床。上得床來思舊鄉,北風吹夢長。
這一首【長相思】,可謂半句救整篇的典範。上上下下的毫無美感,讓人難受,只是定睛再看這半句「玉樹郎君月艷娘」,卻端地讓人驚艷,多少可讀。
癡情人的一片心機,都放在這一句玉樹郎君月艷娘中。那是他與意中女子的化外之身,骨中之骨。
玉樹郎君月艷娘,言辭雖不高深卻讓人琢磨半天,而且越琢磨,便越覺夜色就香艷呢噥。就因為這統帥全詞的一句,就可以讓人回味良久,書卷離手卻香氣長駐。
只是月色再美也是皎潔如仙,不能用上嬌艷,說女子如月般明艷,也絕非本意,他所著力的意思,是要懷想那當年的月夜,更要懷想當年在月色下格外嬌艷的女子。
如今的空床虛閣,空虛清冷,邪許無聲,雖有桂華流瓦,偶聞寒雀啁啾,只是若助癡情人之嘆息。
也許渺渺紙鳶,終究飛不到遍空真愛的天外之天,也許翩翩遊魚,終遊不出生命的浩蕩長河,更也許,癡人一世的相思,只換來一生的無奈,萬人的冷嘲。怎奈癡人無悔。
既然曾在九重雲霄的凜冽朔風裏如此痛烈的投身以入,既然曾在生命長河的洶湧波濤裏如此自在的翺翔一回,那麽又何必傷心,更何必後悔?
一切皆是緣聚緣散,如同花開花滅,只是那綿綿無絕的相思,是最可寶貴之物。
於是,只留下一個叫做呂本中的男子,在每年的中秋,尋那千年月色,他說那夜的月色格外嬌艷,只是物是人非,不知道那高懸的一輪明月,有沒有舊人故地的好。
辛稼軒有詞雲:「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
然後,是恍然,是安心,是明了——這世界的那邊,原本還有一個癡情人,同做著相思的一簾幽夢。
蔔算子
【宋】李之儀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有一個傳說,說的是有那麽一只鳥兒,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聲比世上所有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優美動聽。
我很小的時候便知道了這個傳說,但卻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只是覺得跟誇父追日,精衛填海一樣,有點悲壯而已。
年歲漸漸長大,才知道這個傳說的重量,知道必然的悲哀是深刻生命的唯一緣由。如此沈如潮汐,講述柔潤枯榮。
那麽這個傳說,最大的作用便是形容文人。我日漸相信,聲音,語言卻很可以揭示出一個人本真的面目與思想。
這首【蔔算子】,早已唱遍,中間有無數相思男女的推波助瀾之功,人們在爭相傳誦之時,用它氤氳的香氣,送出此情如水長流不息,此恨綿綿終無絕期的情意。卻少有人問詞客的生平。
那個叫做李之儀的男子,除了玩味詞曲的少數人,怕是不再有人聽過這個名字。他曾從蘇軾於定州幕府,這段日子,主賓詞酒唱和,估計無論是牽黃執蒼、千騎卷平岡,還是舞弦弄月,長短話柔腸,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我們可以大膽地推測,在這段陽光明媚的日子中,李之儀的逍遙快樂自不必說,他的一世姻緣,大概由此奠定。
後來他歷任諸官。宦海沈浮,攜妻帶妾,大概是風流才子與嬌妻的常談。徽宗初年,風雲突變,他以文章獲罪,被貶到太平州,一瞬間成了罪臣。
夫妻殊途,天涯相隔。這位善作古樂府俊語的才子,必然飽嘗了相思的苦衷。
那是讓人肝腸寸斷的力量。
憑了這樣的思索,重讀【蔔算子】,境界便從質樸晶美陡然生變。絲絲痛楚,像鮮血般從心底汩汩湧出。
那麽,李之儀的心中,必然早已如刀觸蟲嚙,這樣的痛楚,千年之後傳到了我們的身邊,於是與他同時遭受煎熬。
美妙而鮮亮的文字,總是具有這種讓人痛楚不安的力量。
真正優秀的文字,其實是不能簡單地用真實、細膩、準確這些尋常想法來作判斷標準。讀這文字的人,更多地需要獲得新鮮、痛苦,與幸福,而非僅僅是一種現實的映像。之所以做如是說,便是因為與其要從文字中獲得真實,倒不如直接去用肉眼看這世間。
不如下出這樣的論斷,一個詞客就是懂得禦風之術的高人,乘著文字的翅膀飛翔的仙者。所有閱讀文字的人,憑著紙上得來的知覺,與其共躍山水,沖鋒陷陣,抵達某個新鮮溫暖異質且令人驚訝的神界,或是直抵詞客心靈深處,與他休戚相關,榮辱與共。
唯有那種擁有生命力與神性的文字,才具備直擊人心的力量。
用這樣的推斷來臆測李之儀,便能夠明白孤歌神鳥的寂寞痛楚,不勝寒,也能夠知道這鳥兒高歌的喜悅。
那是一種何等美妙的靈魂飛翔過程,無論上升與下墜,歡樂與憂傷。在神鳥自己的小王國中,可以自由構建它的喜怒哀樂。
無疑,那又是一種享受。
李之儀用【蔔算子】告訴我們,愛情永不會死,只會慢慢地老去,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著,那就是相思。
愛與相思被風一一翻閱,如同孤歌神鳥搖曳的影子般閃爍不定。
最終無枝可依,遠岸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