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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頑童」藝術生命的最後一程:如此不拘法度、如此濃郁斑斕

2024-07-18國風

黃永玉新作展現場的作品【小夜曲】。

【世上難得醉夫妻】,96.5cm×179cm,紙本設色,2021年。

【宋元君到底想畫啥圖】,143.5cm×243.5cm,紙本設色,2020年。

【春】,179cm×48cm,紙本設色,2017年。

【猴說】,68.5cm×68.5cm 紙本設色 2019年。

黃永玉【水仙圖】局部。

「一代鬼才」黃永玉先生。比目魚攝

「我父親晚年的時候,想起年輕時他跟我母親那一段很美好的時光,畫了這張【小夜曲】。這幅畫他畫了三張,這次展覽他選了第二張。這張是2023年5月16日畫的,他是6月底進的醫院,在進醫院之前他一直還在畫。他很幸運找到了自己一輩子喜歡的事兒。」黃永玉之女黃黑妮告訴南都記者。

在展覽序廳,這幅別致的【小夜曲】吸引了許多觀眾駐足。畫上一對青年男女相擁而坐,陶醉在【小夜曲】柔緩蕩漾的旋律裏。畫上的人物,是黃永玉和他摯愛一生的妻子張梅溪。很難想象,這樣一幅洋溢著青春和愛的甜蜜的畫面,出自99歲高齡的黃永玉之手。畫完這張畫後不到一個月,這個「老頑童」便溘然長逝。

由中國美術館、中國美術家協會、中央美術學院等主辦,北京畫院、榮寶齋、吉首大學博物館協辦的「如此漫長·如此濃郁——黃永玉新作展」6月25日至7月11日在中國美術館舉辦。據悉,此次展覽展出的畫作均為黃永玉90歲之後的新創。黃永玉生前便在謀劃籌辦自己的百歲畫展,為了向觀眾呈現與以往不同的繪畫面貌,他專門精心創作並揀選了這一批作品,並將展覽定名為「新作展」。展覽集中呈現黃永玉晚年的新作近160件,展現出他的藝術生命中濃郁斑斕、詼諧天真、甜蜜而朝氣蓬勃的晚期風格。

「意出塵外,怪生筆端」

關於這個展覽,黃永玉曾說:「我的這些畫是所有同行都沒有見過的,我很認真地在做這件事。」

在中國美術館圓廳正中,赫然懸掛的黃永玉晚年巨構【宋元君到底想畫啥圖】,是此次展覽的提綱挈領之作。該畫典出【莊子】外篇【宋元君將畫圖】:「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矣’。」

黃永玉對原典進行了戲擬和改造,創作出一幅極具戲劇張力的畫面。畫上,幾名畫師皆是那「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者,他們作畫如醉酒、如舞蹈、如嬉戲,形貌曠放,任性恣意,是黃永玉的夫子自道,也是他對畫者「解衣般礴」、跳脫法度、不拘形跡的獨特詮解。

同一展廳還展出了【蝴蝶夢】【拜石圖】【回眸一笑百媚生】等有典故、有故事,好玩耐看的畫作。例如,【蝴蝶夢】亦源出【莊子】,黃永玉在題跋中先以十分科學嚴謹口吻給觀眾普及「夢的常識」,所謂「夢是醒前一兩分鐘的帶圖景的思維」,然後寫自己夢中糗事:「夢難由人自做卻不受人控制,夢中酒宴令人沮喪,然夢中於刑場挨刀醒來卻滿心歡喜。一個人夢中拾得紹興酒一壇,想找個火爐子煨暖再飲,不料夢醒,頓腳後悔曰其實涼著喝也是可以的。」惋惜之情溢位文字之外,而畫上那個舉著紗網卻並不撲蝶,陶陶然和青蛙、蝸牛、螃蟹、烏龜、蟾蜍等小動物相伴,憨態可掬的老頭就像黃永玉自己。

北宋大畫家米芾酷愛石頭,米芾拜奇石的傳說素來被目為癲狂之舉。在【拜石圖】中,黃永玉畫了一位長袍長髯的文人向嶙峋奇石躬身而拜,並在題跋裏為米芾作一篇翻案文章。他聲言,米芾拜石絕非「癲狂發作」,而是「鬼使神差讓他發現了偉大石頭多端神奇變化,難以捉摸的關系質感,上下起伏縱深雲層似的突梯變化,無疑給他尋得個與書法同樣抽象的快樂出路。」

清代學者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莊子】「意出塵外,怪生筆端」,這句話用來評價黃永玉鮐背之年的畫作竟也十分貼切。畫面極盡怪誕高古,其意旨卻「無端而來,無端而去」,猶如夜空中劃過的閃電,令人驚警省思。

「黃老的畫很率性,沒有什麽很傳統的中國畫或者西洋畫的意識,他可以說在中國畫壇上是一個生面別開的畫家,他非常隨意,而且把中國畫的技法和西洋畫的技法融合起來,整個構圖非常灑脫大氣,絕無拘泥、獨樹一幟。你無法把他放在中國畫或者西洋畫的某一個框架裏去審視,他是非常獨特的存在。所以他的東西很難去學,他也一直保持著自己的風格。」前來觀展的著名文化學者趙珩告訴南都記者。

花的愛好者,美的挽留者

90歲後的黃永玉,依然對身邊的一切保持著新鮮感,他對生活中的新事物細心觀察,敏銳捕捉,寓所裏新種植的花卉寶蓮燈、小區院子裏的玉簪花、湖邊遠方飛來的大雁、朋友送來的大龍蝦都成為他畫中的主角。

黃永玉是個愛花人,筆下情態各異的四季花卉,讓展廳內彌漫著馥郁的芬芳。水仙花是最受青睞的題材,幾乎每年正月,他家案頭都要供一盆水仙。展出的【水仙圖】作於己亥正月初一,畫家以殷紅瓷盆搭配雅潔花朵,觀之清香撲面,令人振奮。黃永玉在題跋裏談及自己與水仙的淵源,原來他從小出入盛產水仙的閩南,對水仙有著特殊的情感羈絆。水仙花從萌芽到雕謝不過一個月,幾十年來也提醒著看花人「時光倏忽,人世渺茫」,轉眼百年過去,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好笑和殘忍」。在畫卷末端,黃永玉用紅筆補題:「美,很易消逝,藝術的使命是挽留。」

黃永玉在北京通州的寓所起名為「萬荷塘」,他一生酷愛畫荷,筆下的荷花挺拔秀勁,天然帶一股「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豪邁氣概,至晚年,更多了幾分禪意慧心。黃永玉小時候有個諢名叫「黃逃學」,時常逃課去玩耍,家人來找,就躲到荷塘裏荷葉底下,所以他曾不無驕傲地說,自己不僅能畫從岸邊看到的荷花,還能夠「畫荷花底下的事」。他畫的寶蓮燈亦俏麗秾妍,這種來自菲律賓的花卉,花名讓黃永玉覺得造作,可它在大明園中日日盛開,一夜大風也未被摧殘,又令賞花人刮目相看。展出的這幅【寶蓮燈】作於黃永玉98歲時,是他與寶蓮燈的初識之作,自言有些「生疏」,但「用神動態尚稱可取」。

黃永玉畫【茉莉花】,畫的是一段歌聲,一個姿影。他在題跋裏回憶,有一年在萬荷塘,有人介紹來一個叫羅大佑的「挺蘊藉的男士」,說是位唱歌的。筵席散了,不知為什麽這位男士留了下來,掀起鋼琴蓋,自顧自彈唱了一曲【茉莉花】。黃永玉寫道,這人「唱完之後站了起來,合上蓋,慢慢走出大堂,握手之後,走了。一個人怎麽走法,想不起來。」多年以後,黃永玉已記不清楚此人的面容,甚至想不起此人的名字,只記得一點點歌聲,還要問女兒,「那個話少在萬荷塘自己唱【茉莉花】的」是誰?

難以考證這個「羅大佑」是否就是我們熟悉的香港歌手羅大佑,但在黃永玉97歲那年的3月,這位蘊藉男子的歌聲和其他人生片段層層疊疊,凝結在了一幅馨香的【茉莉花】裏,對黃永玉來說,它們是「好夢幻一場」,也是值得一過的人生。

用線高手,繁而不亂

黃永玉是用線的高手,他早年版畫【春潮】裏拋向鯊魚的魚叉後面,系著一條繞了三十多圈的細線,線條連綿不絕,密而不亂。這是黃永玉用木刻刀在木板上一刀一刀刻出來了,穩健紮實的造型能力由此可見一斑。在中國畫領域,黃永玉喜歡用白描的方式作畫,此次展覽中便有一批令人拍案叫絕的白描作品。

作於97歲的【李時珍先生隨想】,不但精心描繪了想象中的李時珍人物形象,還在主體人物的周邊,用墨線勾畫了數十種植物、昆蟲和藥材,整幅畫面被細若遊絲般的線條布滿,繁而不亂,極具視覺沖擊力。

作於98歲的【世上難得醉夫妻】,畫一對耄耋夫婦,飲酒醉飽在一條獨木舟上,人物臉上髭須森然,溝壑縱橫,衣裳紋路如高古遊絲。看那舟中雖然杯盤狼藉,兩口子卻自得其樂。就連黃色的舟子,也被畫家用富有韻律的線條,畫成了樂器和波浪的形狀。線的神韻、速度、力量和表情,被黃永玉運用到了極致。

除此之外,黃永玉還每每用小楷在畫中寫題跋,字型工整嚴謹,絲毫未見衰老羸弱之態。

「他是很有基礎的,你看他寫的正楷非常漂亮,他所有的文字、題辭都是根據畫的結構去布局、發揮的。」趙珩向南都記者感慨。

「這個確實是黃先生得天獨厚的一點。」榮寶齋前總經理雷振芳也在接受南都記者采訪時談道。「黃老到了90多歲,依然手不抖,眼不花,眼神還很好,我們從他畫的那些纖細而遒勁的線條能看出來。這為他的創作開啟了道路,讓他可以隨心所欲,想畫什麽畫什麽。有些老畫家也想畫,但手動不了、眼看不見,但他沒有。所以他到了99歲還能有這麽大的成就。」

他把文章寫進了畫裏

這不僅是一個需要「看」的展覽,更是一個需要「讀」的展覽。

黃永玉的畫作中,題跋是靈魂。少則數十字,多則數百字:短小精悍如「老鼠掉進米缸當然是福氣只吃飽之後問題是怎麽回去?」;洋洋灑灑如【宋元君到底想畫啥圖】這樣的作品,畫中題字上千,相當於一篇精彩的短文了。

這些文字也與傳統題跋的表意抒情有所不同,處處彰顯出黃永玉獨特的幽默風格。他談鋒銳利,對語言的駕馭爐火純青,自己也曾說「文學在我的生活裏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繪畫。」

黃永玉之子黃黑蠻告訴南都記者,90歲以後,父親每天的生活不過畫畫、寫作兩件大事。要麽上午畫畫,下午寫作;要麽上午寫作,下午畫畫。「他把文章寫到了他的畫裏。」黃黑蠻說。

「這幾年因為疫情,出不了門,朋友也來不了。以前他就喜歡講話,疫情期間沒有很多機會跟朋友溝通,他就把自己的感想寫在畫上。」在黃永玉之女黃黑妮看來,父親越寫越長的題跋,也是一種傾訴自我、表達思想、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常年在榮寶齋主事的雷振芳與黃永玉是幾十年的至交好友,他告訴南都記者:「黃永玉在99歲去世之前,一直在認認真真地畫每一幅作品,一直在認認真真地讀書,這一點是非常難得的。很多老年人歲數大了,就歇著了,但他沒有。即便是一個隨意的作品,也有他自己的說法。」

生命的最後十年也是黃永玉創造力盛放的十年,他出版了半自傳體長篇小說三部曲【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這部「長河」小說自黃永玉85歲方始動筆,筆耕十余載,成稿數百萬字,語言的河流映照著作家的生命之河,穩健而開闊,詼諧而深沈,專致細膩而氣象萬端。

黃永玉說:「我的半輩子是一刀一刀地鏟,一筆一筆在畫,後來,一個字一個字在寫。」

他被譽為「一代鬼才」,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皆能入畫。而在思想的利刃之外,他又有一種特別可愛的心性、特別平民的氣質,因而隨手一塗一抹,便打動人心。96歲的時候,他畫了一幅畫,畫上一老者,背一盒書,拎一壺酒,背身揚長而去。這幅畫的名字叫【除卻借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這樣灑脫,這樣淡泊,這樣通透,近乎黃永玉自身的寫照。

七十多年前,當十幾歲的黃永玉背著行囊闖蕩大上海,那重重的行囊裏裝著他的全部身家性命:磨刀石、木刻板、筆墨紙硯、顏料盒以及書。靠著這些東西,這個「小癟三」「自己養活自己,自己教育自己」。多年以後,經歷了一個世紀風雲變幻的老人留給年輕人這樣的忠告:「珍惜時間、好好讀書,一輩子跟著書走,不會壞。」

黃永玉作為藝術家,一生涉獵的藝術領域非常廣泛,在中國畫、版畫、油畫,還有雕塑、陶瓷、平面設計、工業設計、建築設計等方面都留下精彩的作品。此次展覽主要呈現的是他中國畫的作品,這批作品中最早的創作於2015年,最晚的作品作於2023年去世前不久。創作時間跨度不算大,但是這批作品數量眾多、型別多樣,題材涉獵更是廣泛,涵蓋了古裝人物、現代都市、花卉、動物、風景等多種題材。

「如此漫長,如此濃郁」這一主題,源自黃永玉1979年12月31日所寫的文章【太陽下的風景——沈從文與我】。在文中這八個字之後,還有六個字「那麽色彩斑斕」。這就是黃永玉,一個世紀的生命,濃郁而色彩斑斕。

南都對話黃永玉之女黃黑妮

「我覺得我父母就是絕配」

南都:黃先生畫作裏的題跋,藏著許多有趣的回憶和故事。他為什麽這麽愛題跋?

黃黑妮:他從一開始畫畫就愛題跋,但是最近題得多一點。這幾年因為疫情,出不了門,朋友也來不了。以前他就喜歡講話,疫情期間沒有很多機會跟朋友溝通,他就把自己的感想寫在畫上。

他是個非常健談的人,喜歡朋友,喜歡聊天兒,喜歡知道最近的新聞。他也喜歡年輕人。比如以前他會看【非誠勿擾】,就是為了看年輕人現在到底在想什麽。他喜歡跟年輕人在一起,喜歡跟勤奮的、愛動腦子的年輕人在一起,每天都在找一些新的東西來表達,形成一些有趣的結論。

他也會說一些很時髦的句子,比如有時候什麽東西嚇了他一跳,他會來一句:「嚇死寶寶了。」每當這種時候,大家都覺得太有趣了。

他會看微信,也看一些新聞。每天早上我去看他,他會告訴我一些新聞,甚至有些八卦,出乎我的意外。他也覺得我的手機跟他的是不一樣的,後來他才明白,他老看一樣東西,人家就老跟他推這種型別。他也把自己消化了的對世界的見解,寫在文章和繪畫裏。

南都:【小夜曲】這幅畫非常有意思,畫的是兩個年輕人,畫面也非常青春洋溢。能講講這幅畫的故事嗎?

黃黑妮:他晚年的時候,想起年輕時候他跟我母親那一段很美好的時光,畫了這張【小夜曲】。這幅畫他畫了三張,這次展覽他選了第二張。第二張是5月16日畫的,他是6月底進醫院的,在進醫院之前他一直還在畫。他很幸運找到了自己一輩子喜歡的事兒。

【小夜曲】那首歌他不知道是誰譜的曲,我還幫他找了半天,確定是雨果詞,古諾曲。後來他在畫上也寫了:「病中想起七十八年前的老歌,黑妮居然沿著歷史道路給我聞出了原來痕跡,真不簡單。」這幅畫的落款是「老爸二零二三年五月十六日於長陽城」。

南都:黃先生在生命的最後時段還在思念妻子,你父母的婚姻是不是特別美滿?

黃黑妮:我覺得我父母就是絕配,因為他們的性格特別像,都像小孩兒一樣。我甚至覺得,我都長大了,他們還是孩子,特別天真、開心,不管多麽糟糕的時候,只要還活著,他們就覺得很美好。他們性格中的幽默、陽光與生俱來。

專題采寫:南都記者 黃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