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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評|差點忘了這是以蘇軾為名的「蘇軾展」

2024-07-23文化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蘇東坡,文學上,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留下傳誦千年的詩詞文章;書畫上,他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合稱「宋四家」,【寒食帖】有感而書,寫盡蒼涼。

近年來,國內舉辦了多場以蘇軾為主題的大展,目前正在南京博物院舉行的「無盡藏——蘇軾的書畫藝術精神」體量巨大,主題為「蘇軾的書畫藝術精神」,據稱經過三年的打磨,說實話,書畫作品不少,就其數量而言,當然值得一觀。然而,在150余件作品中,只有【治平帖】為蘇軾書法作品,【瀟湘竹石圖】是否真跡一直存疑,而前者已在6月撤換。一個印象便是,對於這一展覽而言,「蘇軾」只是一個名頭與符號而已。在觀展十多分鐘後,筆者便差不多忘記了這是一個「蘇軾展」。

蘇軾行書【治平帖】(故宮博物院藏)引首明人所畫蘇軾像及釋東臯妙聲所書【東坡先生像贊】。(南京博物院舉行的「無盡藏——蘇軾的書畫藝術精神」第一期展出作品)

筆者提前一周蹲點搶南京博物院入場票,再購入特展門票(印象裏,國內省市級博物館舉辦中國古代書畫展,似乎只有南京博物院一直「特立獨行」地堅持收費),終於趕上了第二期的末班車。然而,走入展廳,面對第一件展品元代吳鎮的【松泉圖】(南京博物院藏),卻不得不歪腰垂頭——為何立軸,以手卷的方式展出?本以為側重左側題跋,再看長長的文字註解,分別講述的是【松泉圖】本身和吳鎮畫上的草書題識。

南博蘇軾展第一件展品元代吳鎮【松泉圖】,立軸橫放讓觀者頻頻歪腰。

如果在20世紀中葉,西方現代主義藝術家「門外漢」式把中國書畫的線條作為一種抽象的圖式,這種立軸橫放或可理解,但面對可以釋文的中國觀眾(其中不乏專業人士),這一展陳方式,著實讓人摸不到策展的用意。不過,隨著看展的深入,逐漸感受到這是一個面向大眾的普及性書畫展,在150余件作品中,只有【治平帖】為蘇軾書法作品,【瀟湘竹石圖】則是存在較大爭議的作品,且前者已在6月撤換。是否「蘇軾」只是一個名頭與符號?在觀展十多分鐘後,筆者便已經忘記這是一個「蘇軾展」。

據官方資料顯示,展覽以「達心適意」「寫形傳神」「詩歌繪畫」「法中尚意」「書以學養」五個源自蘇軾具有代表性的書畫藝術理論展開,每一幅書畫作品,均進行了有針對性的闡釋(展覽文字達十幾萬字),並認為,「蘇軾的書畫藝術精神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博大精深,所列篇章主題之間是相互融通,並非涇渭分明。」那麽,展覽是如何闡述蘇軾的書畫藝術精神的?

南京博物院「無盡藏——蘇軾的書畫藝術精神」的第二期,展櫃中為唯一一件蘇軾作品【瀟湘竹石圖】(中國美術館藏),其上黑色展板是對作品的闡述。

「十幾萬字」的註解,時時提醒這是「蘇軾展」

在看展之前,有聽聞對「十幾萬字註解」的爭議,策展團隊耗費心力,為每件作品輔以小作品篇幅的註解,但不少觀眾卻認為過於冗長、主觀,對於款識、題跋、印鑒著墨不多。

從現場體驗看,「註解」的確輔助作品的解讀,但中國畫需要如此解讀嗎?

比如,在觀看第二期唯一的中國美術館藏【瀟湘竹石圖】(蘇軾款)時,這一畫作由鄧拓捐贈中國美術館,是否真跡其實存在較大的爭議。雖然早已在螢幕和書本上看過多次影像,但畫中竹葉用筆的靈動翻飛、背景雲霧用墨的微妙變化,當然非印刷影像可比。

【瀟湘竹石圖】(中國美術館藏)竹石局部

在長如作文的解讀中,對於畫卷最左端「軾為莘老作」的提示是需要的,不少觀眾在讀到此句後折回前端尋找款識;又道「款識書法不甚典型」,不知是不是「並非典型的蘇軾書風」?

語焉不詳,讓人猜想。其實倒不如把這一作品的真贗辨析處適當點出,倒是簡潔明了。

【瀟湘竹石圖】最左端「軾為莘老作」。

展覽對於【瀟湘竹石圖】部份解讀文字,其中「如閱千裏江山」的描述過於主觀。

展覽以這一件作品統領三個有關繪畫的篇章。

第一板塊「達心適意」出自蘇軾【書朱象先畫後】「能文而不求舉,善畫而不求售,曰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對此,筆者的理解是,蘇軾首先提出了「士夫畫」,認為文人作畫為了抒發性情。這一論調在元初被趙孟頫為代表的士大夫畫家實踐,開啟元代繪畫書法筆意入畫、寄興托誌的風氣,此後「元四家」的隱逸山水成為文人山水畫的典範風格至此形成,再到董其昌追溯到唐代王維,以「南宗」論之。

黃公望【水閣清幽圖】(局部),南京博物院藏

黃公望【富春大嶺圖】,南京博物院藏

在南博的展覽中,匯聚了除王蒙外的「元四家」,包括黃公望的【富春大嶺圖】、【水閣清幽圖】和倪瓚的【鶴林圖】(中國美術館藏),倪瓚的【鶴林圖】中的竹,讓人想到他【題為張以中畫竹】所寫:「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塗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辯為竹,真沒奈覽者何。」如果說【鶴林圖】和倪雲林的「寫胸中逸氣耳」呼應 【瀟湘竹石圖】以及蘇軾的繪畫理念,本是點睛。但不知為何,闡述此畫的冗長文字最後落腳點在畫中之「鶴」,並將其與蘇軾【後赤壁賦】中「適有孤鶴,橫江東來」關聯,不免牽強。

倪瓚,【鶴林圖】(局部),中國美術館藏

一路看【松齋靜坐圖】(元 佚名 南京博物院藏)、【雪溪晚渡圖】(元 佚名 南京博物院藏),到明代文徵明的【中庭步月圖】,再到「清四僧」、吳歷,自然畫是好畫,但為什麽要冠以蘇軾?這更像是一個古代書畫常設展。

文徵明,【中庭步月圖】(局部),南京博物院藏

此時再看,館方所強調的「十幾萬字」的展覽文本,大部份是在闡述「冠以蘇軾」的原因,其中有相對貼合的,比如說【中庭步月圖】是「文徵明版的蘇軾【記承天寺夜遊】」,但更多則是自圓其說,比如,透過旁征博引將陳容的【雲龍圖】歸於「達心適意」。或許沒有這些文字的反復提醒、註解,除了【瀟湘竹石圖】,這個展覽與蘇軾關系不大。

無論是「達心適意」還是「寫胸中逸氣」,都是文人畫的精髓所在,同時也註重觀者的自我感悟,而「十幾萬字」的文本反將觀眾局限其中。

展覽現場

未辨明「寫形」「寫神」,只見作品堆砌

「寫形傳神」板塊出自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淡含精勻。誰占一點紅,解寄無邊春。」

展覽現場,上為【明人肖像】(佚名 南京博物院藏)。

未展出的徐渭肖像

從上下文看,蘇軾更重視傳神,而更早前顧愷之「以形寫神」就闡明了「寫形」與「寫神」的關系,筆者認為,「寫形傳神」並未與蘇軾原意相左,或為突出這一點,策展團隊在以文字闡述兩者關系後,陳列了一組寫真般的【明人肖像】以強調何為「以形寫神」,細看也有另一番意趣,但與這一板塊其他展出的人物作品[如元代佚名(帶些趙雍風格)的【飼馬圖】(中國美術館藏)、陳洪綬【雜畫冊】、曾鯨的【王時敏像】等]並不在同一語境中。倒是徐渭、陳淳的花卉更接近蘇軾所說的「趙昌花傳神」的意趣,而就【明人肖像】這套冊頁中,應有「徐渭肖像」,若與徐渭雜花一同觀看將構成一種對話,不知為何這套冊頁中,「徐渭」一頁並未展出。

陳淳,【觀物之生四季花卉圖】(局部),無錫博物館藏

然而,這一板塊展出的部份明末清初擬古人山水,與通常理解的「寫神」相悖,欣賞畫中筆墨的精到與南宗的傳承足以,套上「寫神」的概念,實在牽強附會。加之張路(明)的【蒼鷹逐兔圖】中對蒼鷹和麻雀的刻畫頗為概念,模糊了「寫形」與「寫神」。

與第一板塊類似,後幾個板塊又是一次次對宋代以後書畫常設展式的陳列,如果不論蘇軾,不論「寫神」,只看作品,也不乏可看性。比如,閻次平(南宋)的【四季牧牛圖】、張復陽(明)【山水圖】等不多露面的南博藏品,讓人屏息沈醉、一看再看。

閻次平,【四季牧牛圖】(春景局部),南京博物院藏

張復陽,【山水圖】,南京博物院藏

展覽未盡,一個問題縈繞良久,如果不以「蘇軾的書畫藝術精神」為名,只看作品本身,是不是更為純粹?

不以書畫見長的南博,為什麽要展蘇軾?

回顧近年來以蘇軾為名的展覽,2020年故宮博物院自家藏品為主的「千古風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以歷代書畫、碑帖、器物、古籍善本等78件(套)文物,勾勒出一個立體的蘇軾形象。

展出的蘇軾作品包括了館藏【新歲展慶帖 人來得書帖 合卷】【治平帖】【行書題王詵詩帖】【春中帖】【歸院帖】,展覽從蘇軾的交遊圈與他所身處的時代說起,首先展示蘇軾及其師友的作品,其中不乏蘇軾【行書題王詵詩帖頁】與王詵【漁村小雪圖】對應展出。展覽各板塊緊緊圍繞蘇軾展開,可謂蘇軾展的一個標桿。

2022年,在蘇軾的家鄉四川和流放之地海南先後舉辦的「高山仰止 回望東坡——蘇軾主題文物特展」和「千古風流 不老東坡——蘇軾主題文物展」側重歷史的在地性。

其中,四川博物院展出有【瀟湘竹石圖】【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卷】【陽羨帖】;海南博物館展出有【新歲展慶帖 人來得書帖 合卷】。相比之下,此次南博,無論是展出的蘇軾作品,以及與蘇軾的關聯性上均無優勢。150余件展出作品數量是故宮展的一倍,洋洋大觀卻混混沌沌。比如,借展自中國美術館的任伯年【東津話別圖】連環畫式的畫風,顯得出戲。

雖說書畫文物大展,有三年休眠期的局限,加之南博本身並無蘇軾作品的收藏,那麽緣何要以蘇軾為主題?另找切入點,精簡展品,不失為更聚氣的方式。

旅順博物館藏蘇軾【陽羨帖】(原件自6月16日展出至7月16日)

其實,在距離南京不遠,「‘殆是前緣’蘇東坡真跡【陽羨帖】特展」正在宜興博物館展出,該展即便周末,也無需預約且觀眾稀少。雖也只有借展旅順博物館的【陽羨帖】(原件自6月16日展出至7月16日)一件蘇軾作品,但館方圍繞蘇東坡宜興買田的歷史,從城市文脈與蘇軾的關聯切入,輔以館藏文物的展出,簡單別致,讓人印象深刻。

宜興博物館「殆是前緣」蘇東坡真跡【陽羨帖】特展中,一位觀眾正在安靜地欣賞【陽羨帖】。

這次南博的展覽似乎是想借鑒多年前上博董其昌展,試圖以一人串聯中國書畫的歷史,但兩者之間的策展功底與展覽呈現卻有著巨大的差距。

明末的董其昌像是中國文人書畫史轉折時期的關鍵人物,他的「南北宗論」上溯晉唐,影響至今。他的鑒藏包括了王羲之、顏真卿、懷素,當然也有蘇東坡,當這些影響過董其昌的作品匯聚於上博展廳,不僅講述了董其昌的書畫如何被塑造,更是中國藝術精神的呈現。而南博只是以蘇軾為起點,試圖梳理蘇軾對後世書畫的影響,但似乎只是把手頭可以展出的作品,反向套用到蘇子的書畫理論中,最終呈現不免含糊矛盾,或者含蓄地說「相互融通,並非涇渭分明」。

展覽現場,南博藏沈周【落花詩意圖】

以上是筆者對於南博「無盡藏——蘇軾的書畫藝術精神」的一些體會,只是淺見,畢竟該展籌備三年,筆者僅看了三個小時,恐未體會策展團隊用心之萬一。

然而,以下幾點,應該是即便不懂蘇軾,乃至不懂中國畫的觀眾,都會提出的需改進或不當之處:

1. 展陳設計過於老舊、呆板。無論是前言、結語,還是大量作品說明文字毫無設計可言。

比如,展覽名「無盡藏」的出處與結語,像是直接拼貼就輸出在一塊展墻上。另,中國書畫作品多為白底,一般展出時會將墻面色彩壓重,以突出作品,但此次展覽展墻用色偏淺。

展覽現場,展板內容堆砌,缺乏設計感

2. 公布的展品一覽,只有作品名,無作者朝代,頗顯業余。

展覽「達心適意」板塊的展品列表,只有作品名,不知朝代作者。

3. 讓人費解的是,筆者在封閉的展櫃中展出的陳洪綬作品上,發現雜物。此外,且有觀眾反映部份展櫃玻璃櫃接縫處,未填實玻璃膠,居然可以插入硬紙,若有觀眾不小心滴入飲料液體,或會對書畫文物造成破壞。

展櫃內的陳洪綬作品,童子左下方有類似矽膠的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