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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隨王維去訪隱:訪隱居之人不遇,不遇即是遇丨周末讀詩

2023-12-09文化

【晉書·王羲之傳】和【世說新語·簡傲】都記載了這段佳話。王徽之,字子猷,王羲之第五子。徽之的雅興與放誕,在魏晉名士身上很常見,我們熟悉的還有他的雪夜訪戴。

徽之的弟弟子敬,即與其父同為書法名家的王獻之,亦某日途經吳中,聽說某家有名園,便徑往其家,適值主人正在宴客,子敬遊歷既畢,在園子裏與左右指指點點,旁若無人,主人大怒,不顧王是名門,直接叫人把他們統統趕了出去,子敬對此亦神色怡然。

偶坐為林泉

明 王紱【林泉道古圖】(局部)

【偶遊主人園】

(唐)賀知章

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

莫謾愁沽酒,囊中自有錢。

王子猷兄弟遊園的故事,之所以成為佳話,在於他們出身名門,更在於他們遊園時渾然忘卻自己的出身,只為看竹,只為賞花,是故對於主人的或喜或怒,能勿妄矜貴而以素面待之。如此,竹與花與客與主皆好。

我不是名門,亦非文人雅士,也曾路過人家的花園,見一樹玉蘭開得正艷,佇立觀之,不覺移步,入園內踏看,女主人出來,嫣然一笑,指玉蘭道:「很美!」二人並在樹下看花,都不說話,看了好一會兒。

還有比這更平常的,住處附近有不少菜園,我無事常去流連,當季有菜心、芥藍、油麥菜、白菜、蒜苗,一畦一畦,碧綠可愛。有一個園子,菜畦之間的地面尤為光潔,菜苗行距亦很整齊,白菜一株株都用布條松松捆著,菜園邊種有太陽花,向日葵,還有一架幼小的葡萄樹,靠水渠那邊是些青甘蔗。某日,我又來閑遊,用手撫那幾株甘蔗,一位五十多歲的農婦走過來,問我在這裏做什麽,我想說隨便看看,出口卻道:「甘蔗很好!」她瞅我一眼,說還不能吃呢,我說我不是要吃,只是看看,在園子裏接接地氣,她道:「哦,那你接吧。」說完便沿田埂走了,不時回頭看我幾眼。

像這樣入園遊玩,只是看看菜,看看花,只為那好風日,偶或主客相值,或驚或疑,皆成風景,皆有詩意。自古遊園詩很多,唐代賀知章就有一首【偶遊主人園】,另題為「題袁氏別業」。

「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謾愁沽酒,囊中自有錢。」這就叫詩?這算好詩嗎?偶遊主人園,這件事本身有詩意,但詩意不等於詩。我在菜園徘徊,這不是詩,園主的問答,以及她回頭看我,那才是詩。這首算不得好詩,但的確是詩,他寫的不僅是遊園而已。

賀知章於武則天證聖元年中狀元後,被授予國子四門博士,遷太常博士,後接任太常少卿,遷禮部侍郎,再遷秘書監,等等,總之一生仕宦,平步青雲。知章年少時即以詩文著稱,然而【全唐詩】僅錄其詩十九首,為什麽這麽少,肯定不是因為「大多數已散佚」,自古文章憎命達,此是實話。

這首絕句之所以為詩,在於即興遊園和他的身份之間有一種張力。「主人不相識」,想必主人知道他,是他不認識主人,偶入人家園林裏坐坐,有點微服私訪的樂趣。然而,他還是被主人發現了,因此才有「莫謾愁沽酒,囊中自有錢」,並題詩為贈。

賀知章為人曠達不羈,難免為名所累,「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時不時如此,做一回普通人,樸素無名,於他是奢侈,也真可喜。

跟隨王維去訪隱

清 吳谷祥【溪南訪隱圖】

【春日與裴迪過新昌裏訪呂逸人不遇】

(唐)王維

桃源一向絕風塵,柳市南頭訪隱淪。

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

城上青山如屋裏,東家流水入西鄰。

閉戶著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

王維這首詩,可以當作一篇日記來讀,所記即他與詩友裴迪去新昌裏存取呂逸人。逸人,即隱居之人,新昌裏,即新昌坊,在長安朱雀街東,從北邊數第八坊。呂逸人不在家,詩所寫乃是不遇,對於訪隱詩,不遇即是遇。

「桃源一向絕風塵」,起句空無所依,隨筆蕩出,堪稱妙手,清代金聖嘆批曰:「真乃上界仙靈,吹氣所至,皆化樓台,豈下士筆墨之事所能奉擬哉。」(【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

詩中用了很多典故,桃源、柳市皆代指隱士居處,三四句的「題凡鳥」「看竹」俱出自【世說新語·簡傲】。看竹即上面所述王子猷故事,題凡鳥是呂安去看好友嵇康,嵇康不在家,其兄嵇喜出迎,呂安不進去,只在門上寫了一個「鳳」字便走了,「鳳」的繁體字形「鳳」,拆開即是「凡鳥」。呂安的做法太過傲慢,王維化用曰「不敢題凡鳥」,則既表明不遇,又謙遜贊美逸人家裏不俗。

隱者不在家,他們也不急著回去,且在附近顧瞻一番,五六句轉寫山水,「城上青山如屋裏,東家流水入西鄰。」青山流水自在,真是好光景,雖實寫當境,但語無泛飾,全入畫意。

此詩造語直率,又極雅逸,似信手拈來,卻非妙手不能。「閉戶著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轉筆寫人,是承訪隱,閉戶著書叫人想起西漢嚴君平,君平一生淡泊,隱於市井,在成都市上賣蔔,日得百錢自足,即閉戶下簾著書。結語老松句,是歲月多之意,亦寓逸人幽奇清堅之誌。

春色是關不住的

明 陸治【紅杏野鳧圖】(局部)

【遊園不值】

(宋)葉紹翁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這首詩古今傳誦,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最後的名句並非葉紹翁原創,而是脫胎於陸遊的【馬上作】:「平橋小陌雨初收,淡日穿雲翠靄浮。普都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兩首詩比較閱讀,很明顯「春色滿園關不住」更有力,有了「關」字襯托,下句的「出」字更精神,更突顯春色爛漫,難收難管。

另外,陸遊寫在郊野散步,雨過天晴,前兩句寡淡無味,第三句寫普都未遮處的空寂,最後一枝紅杏出墻頭。全詩寫春景,有些乏力,叫人犯困。葉紹翁詩寫園子一角,開始就很有意思,講著故事,句句是詩,我們可以想見詩人穿著木屐去遊園,門口地上生著青苔,他看見屐齒苔痕,可愛又冷寂。因為冷寂,他敲門亦不敢大聲,「小扣柴扉久不開」,裏面好像沒人,顧瞻徘徊之際,忽見「一枝紅杏出墻來」。這個句子和花枝一樣,使人意外驚喜,冷寂中豁覺繁華。

葉詩不是原創,但也不是抄襲。有一類詩文不是好在自身,卻是好在啟發他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實自古詩人互相啟發,很難說誰是真正的原創,追溯到最早往往都是佚名。

比葉紹翁更早的張良臣,其詩【偶題】最後兩句也類似,曰:「一段好春藏不盡,粉墻斜露杏花梢。」「藏不盡」比「關不住」笨拙,且好春、粉墻,閑字填襯,略嫌塗抹,遠不及「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來得自然、具體、明朗。更早還有唐人詩句,比如「一枝紅杏出墻頭,墻外行人正獨愁。」(吳融【途見杏花】)

單就一枝紅杏出墻頭,唐宋就有許多詩句,但我們只記住了這句,且如今已變為成語,即「紅杏出墻」。我想這可以作為好詩句的試金石,即能否被記憶,能否讀一遍就被記住。只有最好的那一句,才會廣為傳誦,進而內化為語言的一部份。

【遊園不值】中那個柴扉緊閉的園子,讓我想起戴望舒的現代詩【深閉的園子】:

五月的園子

已花繁葉滿了,

濃蔭裏卻靜無鳥喧。

小徑已鋪滿苔蘚

而籬門的鎖也銹了——

主人卻在迢遙的太陽下。

在迢遙的太陽下

也有璀璨的園林嗎?

陌生人在籬邊探首

空想著天外的主人。

除了文字的外在呈現方式,古體詩和現代詩的區別究竟何在?即使這兩首詩長度均等,去掉分節、分行和標點,僅把文字排在一起,我們還是知道哪一首是現代詩。「主人卻在迢遙的太陽下」,單就這句,以及接下來兩行,像蕩去遠方的兩個波浪:「在迢遙的太陽下/也有璀璨的園林嗎?」迢遙的太陽,在詩中顯然是一個象征。

兩個繁花盛開的園子,地上都鋪滿苔蘚,園門都緊閉著。【遊園不值】的園子看不見裏面,只看見墻頭一枝紅杏,便如同看見滿園春色,冷寂而繁華,在門口探首的是詩人自己。

【深閉的園子】看得見園裏花繁葉滿,籬門卻上了鎖,且鎖已生銹,璀璨而冷寂,在門口探首的是個陌生人。是誰呢?詩人沒有說,可以是他自己,可以是個路人,也可以是個讀者。「陌生人」的形象,豐富了整首詩的想象空間,這也是戴望舒詩現代性的又一所在。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 宮子

校對/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