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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家女孩叫安藝

2024-03-16文化

鄰家女孩叫安藝

作者:張怡靜

如今知青群裏聊的最多的貼文就是如何養生長壽,老知青們尤其怕患上老年癡呆。是的,真正的老年癡呆和影視裏的老年癡呆可不一樣,某些影視裏的老年癡呆是藝術化的,好像老年癡呆就是變成一個憨憨可愛的老人,像兒童一樣聽話,好忽悠。而現實中的老年癡呆卻是殘酷的,當然也有比較溫順的,有早期晚期,表現各異。我聽說的一個知青的老父親患上癡呆,把這個也已經是老年的知青戰友折騰得夠嗆!他說失智的老父親每天不是罵人就是摔東西,大小便隨意拉褲兜裏,稍不留神就往外跑,跑出去就找不著,只好報警。一而再,再而三,連警察都煩了......被老爹折磨得精力憔悴的老知青還說,老爹沒死,我都快被他拖死了。

人老了本來就醜。兒不嫌母醜,那是告誡人們要克制那雙愛美的眼睛。別說醜陋的老人,別人不愛看,老人們自己也不愛看自己,都怕照鏡子。你能看到一個醜陋的老人會每天對著鏡子欣賞自己嗎?而失智的老人更不知道美醜和清潔,所以失智的老人就是一個噩夢。

而安藝比我大二歲,小時和我是鄰居,她是一個美人胎,個子比我高,身材比我苗條,五官完美。她的名字是她那個早逝的父親給起的,大概意思就是希望這個可愛美麗的女兒長大能安心搞文藝。安藝的父母都有文化,尤其父親是教會學校畢業的,會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可命運不是一個人能臆想的,在安藝才五歲的時候,她的在上海工作的父親被政治運動消滅了。後來在安藝十二歲那年,她的母親又因為受父親的政治問題牽連,在一九五八年 「 上海大清理 」 的運動中被無辜打成壞分子,關進悶罐車,卷縮在不見天日的悶罐車裏三天兩夜,押送青海勞教。這幾年正是安藝應該好好上學尋求知識的黃金時代,結果母親被勞教,她只好被送到小鎮的外婆家寄養。安藝勉強讀完小學,只好輟學,為了生活,去碼頭搬運磚頭。

一個十三歲的漂亮女孩,從此開啟了在碼頭當搬運工的生活。一摞磚頭抵在下巴頦,兩只手臂抻得筆直,那堅硬的磚頭磨礪著她稚嫩的手掌。夏天頭上是熾熱的烈日,冬天的海邊是淩冽的寒風,雨天淋著雨,就是後來安藝發育成一個大姑娘時,有時來了例假也要堅持扛著。不知運輸磚頭的船只什麽時候靠岸,靠岸了就得趕緊把滿船的磚頭搬運下船。你不幹有的是人來幹,這搬運磚頭的活還是靠一個阿姨介紹的,阿姨是碼頭搬運工的一個負責人。否則安藝還搶不到這個所謂的工作,尤其人家不喜歡讓女人來當搬運工。是嘛,女人要來例假,要生育孩子,麻煩多。已經發育成姑娘的安藝,經常在來例假時把大腿兩側磨破。堅硬的磚頭還壓著安藝已經發育的乳房,本來挺挺的乳房被壓的變形,被擠得只好往兩邊長。安藝曾經給我看過她的兩條過長的手臂,和分的很開的兩只乳房,那就是長年搬磚頭拉抻擠壓的。漂亮的安藝不但身形變異了,精神也在變異。粗糙底層的生活,搬運工又多是男性,每天和一群粗糙的男人在一起,結果把書香門第出身的安藝變得也像一個男人,開始大聲說話,會罵人了,會和男人們打諢罵俏,後來還會喝酒了。

一天,安藝來了例假,身上沒勁,搬著一摞磚頭走在彈板上,身子有點搖搖晃晃。正好又下雨,彈板上水淋淋的很滑,安藝一不小心,身子一歪,和一摞磚頭一起掉入海裏。在靠滿船只的碼頭落入海中,最怕的是被船只的底板悶住,人在船板下一會兒就會被悶死。一個經常照顧安藝的搬運工,當然是個男的,叫順子。順子早就在註意安藝了,看到她搖搖晃晃掉下海去,他立即扔掉磚頭迅速跳下海去一把摟住安藝。沒等安藝撲騰到船底下,就被順子緊緊抱住。等岸上的人們伸下竹竿,順子一只手拉住竹竿,一只手抱著安藝,一邊安慰她說別害怕,別亂撲騰,聽我的話,慢慢往那邊的台階劃過去......安藝被順子救上岸,撿了一條性命。

順子的個子比安藝高,長得很俊,皮膚白凈。可惜一個俊小夥,也只是一個搬運工,只因他是家裏的長子。他母親生了十一個孩子,順子是老大。順子父母都有工作,但也只是普通家庭,虧得母親在菜場當售貨員,買些便宜菜什麽的方便一些,勉勉強強地養著一大家子人。這樣的家庭,人家想到他們家裏十一張嘴巴張著,每天要吃飯,還有一個老奶奶,加上順子的父母,一家十四口人,姑娘們都不敢嫁給順子。而且順子也只是一個小學生,窮人家的孩子都念不起書,只能靠搬磚頭賣力氣活著。

不過,安藝和順子兩個人倒是挺般配,一個漂亮,一個英俊,他們後來的孩子,個個都是頎長的身材,皮膚白凈,女兒像仙女模特,兒子也是俊小夥。

不過,安藝後來愛上順子,要嫁給順子卻是很艱辛。

安藝雖然被家庭出身壓迫著,不能嫁入好人家,但還是可以考慮嫁到農村去。那時的農村被戶口限制,一說到農村戶口的人,就像是黑五類後面的黑人,也是矮人一頭。但是農村裏的小夥子,有的有手藝,能賺錢。譬如那個小木匠,經常偷偷攬點木匠活幹,就比一般農民富裕,就被人介紹給安藝的外婆。外婆就做主要安藝嫁給小木匠,總比每天搬磚頭強吧。

可是安藝和小木匠見過面後,堅決不同意嫁給小木匠。一是不想把戶口遷去農村,再是看到比自己矮一頭的小木匠就討厭。其實安藝心裏已經有了順子。自從順子救了她,他們開始走的近了,搬運工們也起哄:人家救了你一條命,嫁給順子吧!漸漸的,安藝真的喜歡上這個善良又實在,個子高挑,又俊俏的搬運工。安藝去過順子家做客,未來的婆婆百般討好安藝,底下的弟弟妹妹們也一個個嘴巴像抹了蜜,追著喊大姐姐,叫得那個親。順子比安藝大三歲,已經在想老婆,當然希望漂亮的安藝能嫁給他,更加起勁地追求著安藝。

安藝寄養在外婆家,當然要聽外婆的話。可是這嫁人的事情,安藝堅決不服從。她又哭又鬧,絕食罷工都使了,沒用。外婆其實也是心疼她說:嫁給小木匠你就不用再搬磚頭了,他家有房子,小木匠有手藝,他說了他會養你一輩子。你嫁給順子,沒有房子,他家兄弟姐妹一大群,再加上你十五口人,你再生孩子,你搬一輩子磚頭呀?你瘋啦!

安藝已經聽不進外婆的話,她信順子媽的話。順子媽已經在那棟破舊低矮的小二樓的木板房裏,給安藝和順子擠出一間小屋。小屋在樓上,未來的婆婆很會來事,已經給順子鋪好了新的雙人床,還掛起漂亮的窗簾,把小屋搞得很溫馨。把原來住著的兩個小孩子都趕到竈火間,另搭了一個鋪。

安藝已經鐵了心要嫁給順子。那天外面下著大雨,還打著雷暴,外婆又逼著安藝說明天小木匠送聘禮來,我做主答應他了......安藝想到要徹底離開順子,以後真的嫁到鄉下去,和那個比自己矮一頭的小木匠過一輩子,心想不如死掉!碼頭的活有時也搬運沙石,要挑擔子。安藝看著靠在墻角的扁擔和一團繩子,一沖動就喊了一聲:我勒死也不嫁給小木匠!拿過繩子就往自己的脖子上纏繞,一邊使勁勒著,把面部勒得紫漲,眼珠都勒紅了。外婆跑進來嚇得直喊祖宗。

就這樣,安藝終於嫁進順子家,第二年真的就有了一個孩子,叫玲玲。順子家十四口人變成十六口人。玲玲和順子的一群兄弟姐妹混在一起,玲玲和小姑只差五歲。鄰居和安藝開玩笑說別讓你婆婆再生了,否則你們婆媳倆要住同一間產房了。安藝當然還在碼頭搬磚頭,否則怎樣養活這個大家。後來安藝有時心裏有苦,看到順子喝老酒,她搶過酒杯也喝,有時喝著喝著就哭哭笑笑地鬧......也是,這漂亮的安藝命運太苦了。

後來上山下鄉運動開始,順子家裏的兄弟姐妹馬上走了兩個人。安藝已經有了兩個孩子,還在碼頭幹活。我要去內蒙兵團,臨走去和安藝告別。正是中午,天很熱,我走上二樓,看到安藝躺在樓梯口的地板上正在午睡,小屋太熱。我知道她很疲勞,沒有驚動她,我默默地站在那裏,看著躺在地板上酣睡的安藝。安藝的臉蛋還是那麽漂亮,一雙大辮子胡亂地甩在地板上,身材還是那麽苗條。我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下樓走了。但是安藝這個躺在地板上的寫真,卻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裏。

我到內蒙有一年,安藝還給我寫過一封信,告知我她又生了一個兒子。還說沒有錢坐月子......她以為內蒙兵團的知青待遇很高。我於心不忍,就把省下的津貼費給她寄去二十元。

十幾年後,我再回到舟山,同樣自己也陷在忙碌生計的日子裏。那個年代,百姓有幾個人是清閑的?忙的連和親朋好友聚會的機會都沒有......

時光荏苒,一代知青眨眼之間都有了二代三代,天地蒼茫的世界已經變得不認識。

一代知青都老了,新的問題出現了,群聊裏常有那個知青戰友病逝的訊息。

突然得知很久沒有聯系的安藝,已經得了老年癡呆,而且很糟糕,幾乎不認人了。她會罵自己的兒女是賊,不讓他們進門,還扔東西。眼睛也得了白內障,出門跌跌撞撞的。而且常常胡說八道,怕鬼,總說自己是被魔鬼纏結了,這一輩子的命運苦難、爹媽被迫害,順子又早逝,都是被魔鬼害得......

順子已經得病,早幾年去世了。安藝寡居幾年後,就這樣越來越糟糕......

可想而知,安藝的孩子們是多麽不容易,自己的親娘,只有自己來照顧她的晚年,可是還難以近身。請了幾個保姆,都被安藝罵走了......

幾年前,我見過已經是醜陋的安藝,腰彎了,椎間盤突出手術後,人佝僂了。而且她神誌恍惚,無法與人聊談。

但是,記憶還在,那個梳著一雙大辮子、漂亮的安藝......我無法完全忘掉她,只好寫下這篇短文,告慰我的靈魂。

也謝謝安藝的孩子們,你們不容易。但那是你們含辛茹苦的親娘,兒不嫌娘醜,要善待她啊!如今政府不給養老,只有靠你們兒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