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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梁鴻的梁莊

2024-01-29文化

我的面前擺著【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梁莊十年】三本厚重的文學作品,合稱「梁莊三部曲」。

三冊作品的共同點是:全是講梁莊眾生故事的,作品定性為「非虛構文學作品」,作者都是一位叫梁鴻的女性作家。

梁莊原本在河南省穰縣,離省會鄭州426公裏,距南陽80公裏。現在的梁莊屬於鄧州市穰東鎮管轄,有6個自然村,13個村民小組,2400余口人,耕地面積3860畝。

梁鴻,女, 1 973 年出生於梁莊,在此成長,刻苦讀書,走出梁莊,在鄭州大學獲文學學士、碩士,在北京師範大學獲博士學位,曾為美國杜克大學存取學者,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硏究員,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她是學者,是作家,是教授。 【人民文學】獎的頒獎詞說:

「現代背景中的故鄉書寫,是五四以來中國文學的焦點之一,但【梁莊】在新的時代條件下仍顯出迫切的意義。 梁鴻以復雜多端的角色和角度,呈現當下的、具體的村莊,在忠直而謹慎的描述中,梁莊成為了認識中國鄉土之現在與未來的醒目標本。」

梁鴻於2008年和2009年在中國人民大學從事博士後硏究的時候,利用寒暑假期回到故鄉,在5個多月的時間裏,重新認識那些或親或疏的親人和鄉民。不久,一本具有獨特風味的長篇報導文學【中國在梁莊】面世。

梁鴻對這本書的定位是:

與其說這是一部鄉村調查,毋寧說是一個歸鄉者對故鄉的再次進入,不是一個啟蒙者的眼光,而是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親人們的精神與心靈。

在梁莊,有數不盡的場景,那些場景真實得讓人發現那不止是梁莊的故事,也是自己身邊獨莊、李莊、王莊、趙莊的故事。

比如,作者在回憶少年時代時說:「家裏缺菜少油,全靠辣椒下飯,冬天的時候,辣椒吃完了,無論如何努力節約,儲存在沙裏邊的白蘿蔔也吃完了。父親就把辣椒桿弄成粉末,撒到碗裏,也吃得滿頭大汗。村裏許多人家都是這樣。有時候,習俗是與貧窮有關的。」

現代的年輕人沒有這樣的經歷,或許不會相信。但是上些年歲的人一看猶如身臨其境。

她又寫道:

「如果你出生在農村,又生長在農村,你會發現,在那些看似樸素、愚鈍、木訥的腦袋中,常常蘊藏著驚人的幽默感。在午飯大槐樹下的飯場中,在茶館閑聚的喝茶者中,其至在田地幹活打招呼的過程中,幽默、智慧無所不在。」

【中國在梁莊】裏用大量篇幅記述了梁莊小學的變遷。這所始建於1967年的民辦小學,規模最大的時候,曾有200多個學生,最風光的時候,學齡兒童入學率高達百分之百。如今的梁莊小學已經破敗不堪,校園變成了飼養場。

作者還以極其真誠的態度記述和發小菊秀的故事、靈蘭大奶奶信主的事兒、「不安分」父親的經歷。特別是父親好鬥和「愛管閑事」的性情,使母親和一家人是最大的受害者,父親的批鬥史也是一家人的受難史……

為此作者由感而發道:

就梁莊而言,整體的、以宗教的、血緣為中心的「村莊」正在逐漸淡化、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以經濟為中心的聚地。雖然,作為村莊中的大姓氏,仍然會有安全感和主人翁感,但這種感覺已經削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


當梁鴻成名之後,不少媒體蜂擁對她做了釆訪。她曾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她希望用自己的能力把農村人的痛感帶出來。

當記者問她「什麽樣的‘痛感’」時,她舉例說:

五奶奶的大孫子寶兒11歲時在村裏淹死了。孩子的父母就是我的堂叔堂嬸,在青島一家電鍍廠打工。我到青島時,每天晚上跟堂嬸睡在一起,聽她的呼吸。很輕很輕,我知道她沒有睡著。有一天晚上終於忍不住,我說咱們聊聊天吧。她第一句話就說:「自從寶兒去世之後,我12點之前從來沒有睡過覺。」接下來跟我講在這之前,她怎麽有預感,怎麽回家,身體怎麽垮掉,怎麽艱難地懷孕。她說有一天晩上看見蚊帳上面黑壓壓落了一層蚊子,她說壞了,家裏要出事了。還有,有一天她上班突然暈倒了,覺得一定要出事。果然,孩子就沒了。他們一路哭著回家,五奶奶跪著抱著她的腿哭,心裏很內疚。

等等等等……

你在旁邊聽,覺得黑暗之中萬籟俱寂,無數清晰的痛湧了過來。

這個農村婦女白天從來不會談的,她的傷痛永遠是在心裏面翻騰的。農民從來沒有歷史的機會,講講自己的故事,她只有在半夜講,講得非常完整。

在【出梁莊記】裏,作者以梁莊四個大家庭的子孫——福伯家、五奶奶家、梁賢生家、韓恒文家——在中國城市的生活軌跡為核心,放射線其它梁莊成員、梁莊親戚和一些吳鎮老鄉,描述進城農民的命運、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態。

其中主要人物有51位。51位中,外出務工時間長達20年以上的有26個,外出務工時間10年以上的有15個,平均外出打工時間為16.7年。

梁鴻把奔波四方釆訪的人員列成表格,詳盡記錄他們的年齡、曾打工城市、現打工城市、曾從事工種和職業、現職業、外出打工時間等,都記載得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為日後寫作打下了堅實基礎。

梁鴻在【出梁莊記】第一章的開頭寫道:

在將近三十年中,梁莊人的足跡幾乎遍布了中國的大江南北。西邊最遠到新疆的阿克蘇、阿勒泰,西南到西藏的日喀則、雲南曲靖、臨越南邊界的一些城市,南邊到廣州、深圳等地,北邊到內蒙古錫林郭勒。國外最遠有到西班牙打工的。他們在城市待的時間最長的有將近三十年,最短的才剛剛踏上漂泊之程。

作者把這些鄉親們的生存狀況介紹得細致而冷靜,描繪了我們時代重要卻常被忽略的故事。她還在這部作品的【後記】中說:「我喜歡梁莊在的感覺,我為我能站在母親的墳頭思念她而感到深刻的幸福,因為它使我感覺我生活在自己的大地上,是我自身,它是獨一無二的,那裏有屬於我的,一直流淌著的河流。我還曾經幻想著,我能夠把在台灣找到的苦楝樹的種子,種到梁莊老屋前的院子裏。如果它能夠生根、發芽、成長,那麽,春天來的時候,我將再次看到那淡紫色的束束小花,再次聞到那渺遠的清香。我那聳立在平原上的故鄉,它像是撲滿一樣保存著我們的回憶。」

多麽溫馨流連的故鄉之戀!

當記者詢問梁鴻:「中國農民在未來的社會當中,還有可能擺脫這種被動地位嗎?」時,她回答說:我在書裏邊講了流傳在當地的一個故事,叫「勾國臣告河神」。

勾國臣是一個落第秀才,好打抱不平,愛管閑事。我們那邊湍水年年漲水,淹了農民的花生、西瓜。有一天他喝醉了,又聽見農民在罵:河神這麽壞,每年都給你上供,你還在淹。他就想,我寫一個狀子,告到玉皇大帝那裏。狀子寫完以後他塞到門洞裏邊,等於沒有上呈。後來有一天老婆跟他吵架,一氣之下把他的狀子全燒了。結果玉皇大帝收到了,說人膽敢告神,這還了得。就命令天兵天將來捉他到天上,你幹嘛要告這個事情?勾國臣就說,河神太不像話,每年都淹農民。玉皇大帝說,你既沒有種地,河淹地關你何事,先重打四十大板。勾國臣悠悠轉過魂來,知道自己快死了,告訴老婆說,我死之後,你要把我埋在湍水的旁邊,最近的地方。如果河水淹到我,我就可以告狀了——關我事,你把我淹了。我的長輩講,說也奇怪,每年湍水都漲水,但都繞過墳頭,從來不淹。解放前這個墳頭還在,我父親他們還去看過。還有個石碑,上面寫著:義士勾國臣之墓。這是真名。

勾國臣大概是最古老的訪民,上訪失敗了。但他還要反抗——把我埋在這個地方,你淹我,就幹我事了,我就告你。這個故事太具有象征性,中國農民的命運,中國人性格特征的來源,統統濃縮排這個神話故事裏面了。

掩卷沈思之際,憶起了另一位作家劉瑜的穿透之言:「梁鴻將那個‘隱形的中國’帶入我們的視野。【出梁莊記】它推倒我們的傲慢,迫使我們去正視那個有血有肉卻早已為我們熟視無睹的城市打工人群。令人疼痛的不是其中的殘酷,而是整個社會——甚至包括承受者本身——在這些殘酷面前的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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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612 原創先發文章|作者 李工

作者簡介: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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