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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媽和娘,你就不會罵人了嗎?

2024-06-15文化

(圖/【性別為本】)

✎ 作者 | 張文曦

✎ 編輯 | 譚山山

想象一下,你在極其憤怒的情況下和別人對罵,脫口而出的,會是什麽?

「去他媽的」「×你媽」……不難發現,這些罵人的詞語,大多是男性透過性化、貶低女性親屬的表達,來實作攻擊他人的目的。1925年,魯迅在【論「他媽的!」】一文中將「他媽的」稱為 「國罵」 ,並以家鄉紹興為例,說那地方通行的「國罵」,「專一以‘媽’為限,決不牽涉余人」。

魯迅推測,「他媽的」的由來,可能是庶民透過血統來攻擊高門大族。那麽,為什麽是「他媽的」而不是「他爹的」?為什麽人們認為「辱女」的表達就能攻擊對方?

語言本身,就是「厭女」的嗎?

「如果你想羞辱一個女性,就罵她是妓女。如果你想羞辱一個男性,就罵他是個女人。」語言學家阿曼達·蒙特爾在【語言惡女:女性如何奪回語言】一書中開宗明義地點明了語言中的性別羞辱—— 女性這一性別,似乎一直被視作一個貶損的形容詞。

【語言惡女:女性如何奪回語言】

[美] 阿曼達·蒙特爾 著,李辛 譯

明室Lucida |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4-6

細數各類表達,就會發現語言對女性來說充滿了惡意。

在語言的世界裏,一方面,罵人的臟話中常常隱藏著性別歧視,女性及其所代表的一切幾乎等同於貶義詞——在一名男性看來,被說「像個娘兒們一樣」是一種極其強烈的羞辱,因為這等同於將他劃分出男性陣營,代表了他畏縮、猶豫,缺少所謂「陽剛之氣」。

另一方面,男性及其所代表的特質則得到褒揚。如果一個女性足夠幹練,那她可能會被冠以「×哥」「×爺」這樣的稱號,社交媒體上打扮帥氣、有肌肉痕跡的女生會被網友叫「老公」。北大中文系教授戴錦華是國內首屈一指的電影研究、女性主義研究學者,她被學生稱作「戴爺」,而她本人並不喜歡這個稱呼,認為它充滿了男權色彩。

(圖/【力量】)

這些作為形容詞的誇獎或貶損還不是最直接的例子,最明顯的應該是一系列指向女性性行為的臟話。那些罵人的俚語,大多數是一些令人不快的、針對女性的貶義表達。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一項性別羞辱詞匯調研發現, 在英語中,有關女性的俚語有90%是貶義,而男性所對應的數位只有46%。

那麽,語言是天生「厭女」的嗎?

答案是否定的。最直接的例子,就是「bitch」一詞的詞義演變。在現代英語出現之前,bitch和女性沒有任何關系。它最初是「genitalia」(泛指生殖器)的代稱,經過漫長的演化,被用來形容雌性野獸。而到了現在,它變成蕩婦羞辱的首要詞語。同理,如果追溯詞源,「cunt」「slut」等詞也曾經是無辜的。

就連「madam」「mistress」這類原本屬於中性的指代性詞語,也逐漸染上淫穢色彩——madam變成了秘密情婦、妓女甚至是妓院老鴇的代稱,mistress被用來指稱「與已婚男子頻繁私通的女性」。與此同時,「sir」和「master」這兩個詞的含義並未發生變化。

(圖/【臟話史】)

這些曾經無傷大雅的詞語,其詞義的轉變過程,與人類歷史行程緊密相關。

當人類處於四處遷徙的遊牧時代時,女性和男性擁有多個性伴侶是一件極其正常的事。但當人類停止遷徙,在一塊土地上定居時,女性的開放性行為便變得令人難以容忍——因為人們希望將土地傳承給擁有自己血緣的後代,男性為了確認誰才是自己的親生子,就必須要求女性忠誠於一個物件。

自此之後,女性的性自由觀念土崩瓦解,連帶著女性的性行為也被人厭惡。於是,越來越多的中性詞語染上了性化的侮辱色彩,被釘在恥辱柱上。

如語言學家舒爾茨所寫:「回顧語言的使用歷史,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發現,一個用來形容女孩或女人的無辜詞語,最初可能具有完全中性甚至積極的含義,然而它漸漸地有了消極色彩,一開始或許只是輕微的貶損,但一段時間之後它變成了臟話,最終變成了性別汙名和侮辱。」

被汙名化的小姐、三八和小仙女

性別偏見在語言中的表現方式極其隱蔽,卻出沒於我們日常使用的詞語中。 以中文語境為例, 小姐、媛、三八、婦女、小仙女等針對女性的詞語,已然在使用過程中被汙名化。

媛,在【詩經】【說文解字】中指「美麗的女性」,如今的社交媒體上,它被用來描述矯揉造作、賣弄身材的女性形象;嫖,原意為身形輕便、動作敏捷,後來才用來指代以金錢等物質手段和賣淫者發生性關系的行為,即嫖娼。

以年級第一的成績從牛津大學數學建模系畢業的女生,被某些網友質疑「這又是什麽媛」。(圖/微博截圖)

語言中的造「媛」運動層出不窮,從「騎行媛」到「茶藝媛」,從「健身媛」到「學術媛」,即便展現了再多專業素養,仍會有人用已經被汙名化的「媛」來概括她們。

除了逐漸被汙名化,語言還有可能受到過時思想余孽的影響。 翻開目前通行的第12版【新華字典】,「玩」字項下,關於衍生詞「玩弄」的釋義,有一條寫的是「玩弄女性」。有網友表示,自己家裏的1960年第2版【新華字典】就是這麽寫的,到現在也沒有改動。 詞語的先後順序也暗含了權力的流動。 學者歐陽潔在【女性與社會權力系統】一書中提到,語序在漢語的表意系統中,占有重要位置。

將兩性並列時,從語序上看,男性往往處於女性之前。(圖/【甄嬛傳】)

比如癡兒怨女、一兒半女、孤男寡女、夫唱婦隨等成語,都是男性角色在前。實際上,在老子的道家語言系統中,「雌雄」「陰陽」等詞語,將陰性詞語放置在陽性詞語之前。之後儒學將這類詞語改造成涇渭分明的語言系統,像「父母」「夫妻」等詞,便把陰性詞語不可逆轉地後置。從中可以看出,性別地位悄然發生了變化。

從引進國外作品的轉譯上,語言中的性別不平等也可見一斑。

一些原本女性擔任主角的影片,譯名中突兀地加入了男性家人角色。比如原名為「角力吧」的印度電影【 Dangal 】,中文譯名加上了「爸爸」,變成了【角力吧,爸爸!】;德國、瑞士合拍的電影【 Heidi 】,中文譯名則加上了「爺爺」,變成了【海蒂和爺爺】。

如果說「刻意加入男性角色」的譯名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原片風貌,那麽直接「隱去女性主角」的譯名,則更容易讓人感到對女性視角的刻意忽視。例如講述史上第一位橫渡英吉利海峽的女性的電影【 Young Woman and the Sea 】,原名直譯為「年輕女性與海」,主體是女性,不知為何,中文譯名舍去了女性這一主體,轉譯為無性別的【泳者之心】。對比其他中譯名如「女人與海」,顯然,片名含義已發生變化。

【海蒂和爺爺】與【泳者之心】的豆瓣介紹頁面。(圖/豆瓣截圖)

語言幫助人們傳達觀念,表達想法。但當這套語言系統本身就暗含性別偏見時,很難保證,在性別不平等的語言的浸染下,人們能對兩性有公正、準確的認識。

是時候把「女性」變成一種褒義詞了

在「男女」「夫婦」這類詞語被預設為約定俗成之時,或許我們不應忘記:任何語言及其使用方式都是由人所創造和決定的。 收復並再定義那些被汙名化的詞語,是重建女性主義語言系統的可行步驟。

bitch一度被用作「蕩婦羞辱」,隨著女性運動的興起,妮琪·米塔、碧昂絲等女性藝術家把它寫進歌詞,主動用它來形容女性,贊頌自己的性別,從而奪回對這個詞的定義權。

(圖/【大巴上的女孩】)

可喜的是,一些改變也正在中文互聯網語境中發生。

有女性主動「去汙名化」地使用「媛」字,自稱工作能力很強的「程式媛」;在稱贊其他女性的成就時,有網友也不再使用「像雄鷹一樣的女人」表述,而是用「像雌鷹一樣的女人」來代替。

挑戰我們最習以為常的語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這意味著半數以上的人口需要放棄有利於他們的語言系統。

試想一下: 當我們怒急罵人的時候,把用了許多年的「他媽的」改成「他爹的」,是否會覺得一絲不習慣,抑或是不適? 藉由這個假設,也許我們就會意識到,許多司空見慣的語言習慣裏,可能或有意或無意地包含著偏見。

這些小小的不適所帶來的一次又一次反思,通向的將是更大、更深的思考。這就是撬動那些固化的語言方式的開端。

(圖/【性別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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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歐陽潔.女性與社會權力系統.

[2] 劉笑敢.關於【老子】雌性比喻的詮釋問題.

[3] 簡單心理.Bitch洗白史:從「罵人的臟話」到「女性主義賦權工具」.

[4] 阿曼達·蒙特爾.語言惡女:女性如何奪回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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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張文曦

編輯 | 譚山山

校對 | 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