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錢大昕著【南陽集】辨偽

2024-01-12文化

錢大昕是乾嘉學術的領軍人物,其著作大多手自編定,有生前刊行者,亦有歿後付梓者,其子錢東塾曾組譯為【潛研堂全書】。【全書】之外,後世研究者對錢氏的遺文佚詩又多方補輯①,所獲甚豐。但國家圖書館藏錢大昕【南陽集】一書,卻直至當代才被學界註意。

最早著錄【南陽集】者,是李靈年、楊忠主編的【清人別集總目】,其「錢大昕」條下著錄:

【南陽集】6卷,清抄本(北圖)②稍後柯愈春著【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於「【潛研堂集】七十卷」提要雲「別本五種:一為【南陽集】六卷,清鈔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③新近出版的【中國古籍總目】亦有著錄:

【南陽集】六卷 清錢大昕撰 清抄本 國圖④除上述幾種書目外,台灣「國家圖書館」中文古籍書目資料庫、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目錄查詢系統亦能檢索到此書,著者、版本、藏書單位均與前揭書目著錄相同。由此可見,【南陽集】僅以孤本傳世,寶藏於中國國家圖書館。

國圖所藏【南陽集】鈔本六卷,線裝,六冊,索書號25519。近年【國家圖書館藏鈔稿本乾嘉名人別集叢刊】據之影印,始得以傳布⑤。鈔本每半葉十行,行二十二字,無格。版心依次題寫書名、卷次、頁碼及鈔校者資訊。卷一至卷二第九頁題「清愛堂抄本」(「抄」或作「鈔」。卷一第十一頁題「清愛堂鈔」);自卷二第十頁至卷六末頁,皆題「清愛堂鈔校」。此書無序跋及目錄,開篇即卷一,首行書「南陽集卷之一」,次行題「嘉定錢大昕竹汀著」,其餘五卷皆仿此。每卷之末,又書「南陽集卷某終」或「南陽集卷之某終」⑥。卷一首頁右下角鈐「劉氏喜海一字燕庭藏書」印,餘處皆不見藏書銘印。版心之「清愛堂」,即劉氏家族之堂號⑦。鈔本中有朱筆校字近一百六十處,亦應出自劉氏之手。

【南陽集】所收皆為詩詞作品,卷一至卷五為古今體詩,計五百七十七首;卷六為詞,計一百二首。前五卷不標體裁,獨第六卷總題曰「詞歌」。詩歌題材有記遊、詠物、題畫、送別、贈答、懷人等諸種,且多分韻、聯句之作。此別集卷帙雖小,然五百七十七首詩,與傳世【潛研堂詩集】、【潛研堂詩續集】無一重復;特別是一百二首詞,在已知的七首錢詞之外⑧,堪稱大宗,為全面研究錢大昕提供了極其豐富的新材料,故而該書被人視為乾嘉著名學者最具代表性的別集之一⑨。又因其僅以鈔本存世,見之不易,故「其文獻學價值亦亟待深入挖掘和研究」⑩。

但令人疑惑的是,這部完整的【南陽集】,在錢大昕的著述中卻找不到與之相關的任何記載,錢氏生前身後亦無人征引或提及,且清代至民國的公私書目亦未曾著錄,其來歷實大有可疑。透過仔細比較研究,我們發現,題名錢大昕的【南陽集】,其書名、內容均與錢氏無關,完全是拼合馬曰璐【南齋集】與【南齋詞】而成的一部偽書。現考述如下:

一、【南陽集】與【南齋集】、【南齋詞】之比較

【南齋集】、【南齋詞】是清代馬曰璐的詩集與詞集。馬曰璐字佩兮,號半槎、半查,安徽祁門人,與兄馬曰琯僑居揚州,為著名鹽商,有「揚州二馬」之目。家築小玲瓏山館,藏書其間,一時文學之士,如全祖望、厲鶚、杭世駿等,皆與之往來唱酬。南齋為馬氏讀書之處(11),故其詩詞別集亦以之為名。而新發現的錢大昕【南陽集】,與馬曰璐的這兩種集子幾乎完全雷同。今就【南陽集】與【南齋集】、【南齋詞】之異同(12),比較如下:

1.詩詞數量及卷、篇序次

(1)詩詞數量

【南陽集】前五卷收錄古今體詩,卷一九十九首,卷二八十二首,卷三一百四十九首,卷四一百一十九首,卷五一百二十八首,計五百七十七首。【南齋集】六卷皆詩,卷一九十九首,卷二八十二首,卷三九十九首,卷四九十四首,卷五一百五首,卷六一百二首,計五百八十一首。兩書相比,【南齋集】卷四多出四首:【題趙善長畫楊鐵崖吹笛圖】、【秋雲】、【九日集平山堂以清氣澄余滓分韻得滓字】、【送翁霽堂歸裏】。其餘五百七十七首,兩書所收完全相同,文字小有差異。

【南陽集】第六卷為「詞歌」,收錄一百二首。【南齋詞】全書亦一百二首,然分作兩卷,卷一五十五首,卷二四十七首。兩相比較,詞牌、數量均相同,文字基本一致,惟序次差異較多。

(2)卷、篇序次

在卷次劃分上,【南陽集】、【南齋集】前兩卷是相同的,而卷三至卷五則不完全一致。【南陽集】卷三的一百四十九首,自【銅鼓歌】至【題文待詔自寫煮茶圖】九十九首,【南齋集】列之卷三;自【題祓江得荔圖】至【銷夏灣送春】五十首,【南齋集】列之卷四。【南陽集】卷四的一百一十九首,【洞庭西山有懷同社諸君】至【懷友對鷗】等四十首,【南齋集】亦列之卷四;而【美人臨鏡】以下,至終卷之【題漸江梅花古屋圖】七十九首,【南齋集】列之卷五。【南陽集】卷五的一百二十八首,自【遊山四詠】之【竹兜】,至【山中雜詠】二十六首,【南齋集】仍列之卷五;而【秋日邀友行菴題王酉室梅花水仙卷子】至【西山道中】一百二首,正與【南齋集】卷六之一百二首相合。

在篇目順序上,【南陽集】與【南齋集】亦多有不同。或是一首兩首序次的不同,或是一組詩的先後不同,或在一組詩之內又有先後的不同。如【南陽集】卷一,自開篇之【辛酉仲春過唐南軒庶常寓齋題陳道山畫葵用東坡題畫葵韻】至【盆荷和祓江】二十二首,【南齋集】與之對應的順序是第三十七至第五十八,而第二十三【冷泉亭】至第五十八【空林踏葉時在黃鶴山中】等三十六首,【南齋集】與之對應的恰是第一至第三十六。可見兩組順序是完全顛倒的。又如【南陽集】卷三第一百二十七首【過澗上草堂】至第一百四十八首【石公菴僧樓】,見於【南齋集】卷四第三十二首至第五十三首,但這二十二首詩排列的先後,兩書並不完全一致。主要集中於以下三組:【過澗上草堂】、【華山】、【靈巖山】、【鄧尉山】、【題晤言圖】、【天池】、【落木菴】、【往上堯峰及半而返循徑至下堯峰】、【石壁】、【韓忠武墓】;【薄暮登石公山】、【雨中吟】、【渡太湖聯句】;【舟中望縹緲峰】、【包山寺】、【毛公壇】、【石公菴僧樓】。【南齋集】則是【過澗上草堂】在【往上堯峰及半而返循徑至下堯峰】後,【題晤言圖】在【落木菴】後,【石壁】在【韓忠武墓】後,【薄暮登石公山】在【渡太湖聯句】後,【舟中望縹緲峰】在【石公菴僧樓】後,差異頗多。

【南陽集】所收詞與【南齋詞】序次差異最明顯的是前十六首。除第一首相同外,其他十五首可分為兩組:第二【探春慢】至第七【壺中天坐環溪紫藤花下】六首,在【南齋詞】中的順序是第十一至十六首;第八【月上海棠】至第十六【漢春宮(13)定窯蠶蛾香合傳是宮奩中物因賦】九首,在【南齋詞】中則為第二至第十首。他如第五十五至第六十五、第七十六至七十九諸首,亦多有序次的不同。

2.詩、詞字句及篇題異同

(1)詩、詞字句異同

逐一比較【南陽集】與【南齋集】相同的五百七十七首詩,字句不同者約二百處(14)。這些不同,多表現在一字、兩字上。如【南陽集·半山看桃花】「紅影倒溪流不註去」,【南齋集】作「紅影倒溪流不去」。此首為七言絕句,【南陽集】此句卻八個字,再結合下句「始知春水戀桃花」,可知「註」字為衍文。又如【南陽集·積雨初霽集平山堂看牡丹復過環溪】「吹詩清欲全灰」,【南齋集】作「吟詩清興欲全灰」。此詩他句皆七言,惟此一句六言,且意義不明,顯然有脫誤。【南陽集】的鈔校者於「吹」旁書「吟」字,又於「清」下添「興」字,如此便與【南齋集】無別。其他詩句的不同亦類此。

【南陽集】收錄詞的數量較詩為少,文字不同僅三十餘處。如【南陽集·月上海棠】上闋末句作「一片壓繡」,【南齋詞】作「一片波光壓繡」,鈔本校者於「片」下書「波光」二字,則與【南齋詞】相合。又如【綺羅香簾】下闋「小雨如塵,一桁嫩寒難隔」,【南陽集】「寒」下原有「碎影」二字,當是涉下「未須嫌碎影參差」而衍,鈔校者刪此二字之後,即與【南齋詞】文字相同。

由以上比較可知,【南陽集】與【南齋集】、【南齋詞】的詩句、詞句並無本質上的差異。文字上的不同大多是【南陽集】在抄寫過程中產生的訛脫衍倒,且今所見清愛堂鈔本已多據底本進行了增刪補乙。經過校正之後,這些詩句、詞句便與【南齋集】、【南齋詞】幾乎完全相同了。

(2)篇題異同

詩句、詞句逐字比較之後,若不計手民之誤,則基本可視為相同。但其篇題卻有較大差異。據筆者統計,【南陽集】的五百七十七首詩,題目和【南齋集】全同者四百三十一首,不同者一百四十六首。這一百四十六首中,有少量的差異是手民之誤所致,如卷一【山樓望雨賀吳柳溪】,【南齋集】「賀」作「和」;卷三【登雙峰閣以清磬度山翠閑雲分韻得來字】,【南齋集】「雲」下有「來竹房」三字;等等。凡此種誤差,【南陽集】的鈔校者大多已據底本進行了增刪改乙。然絕大多數篇題的不同並不在一字、二字,而是有十幾、二十字的差別,主要表現為:

一、人名的減省或替代。【南齋集】詩題中詳列諸人之字或號,而【南陽集】或直接省略,如卷二【夏至後一日邀胡復翁諸先生小集行菴時雨適至以滿林煙雨聽啼鴣分韻得雨字】,【南齋集】作【夏至後一日邀胡復翁唐南軒查星南陳亦韓程洴江諸先生家兄嶰谷小集行菴時雨適至以滿林煙雨聽啼鴣分韻得雨字】,【南陽集】比【南齋集】少「唐南軒查星南陳亦韓程洴江」「家兄嶰谷」等十六字;或以「友」、「友人」、「諸友」、「客」等字替代,如卷四【仲夏諸友集行菴題壁間王虛舟吏部書石梁瀑布四大字】,【南齋集】作【仲夏蔣西原邵北崖程洴江三太史燭門竹町玉井於湘家兄嶰谷集行菴題壁間王虛舟吏部書石梁瀑布四大字】,「蔣西原邵北崖程洴江三太史燭門竹町玉井於湘家兄嶰谷」等二十四字,【南陽集】亦省稱為「諸友」。僅就【南陽集】卷三至卷五看,以「友」字等代具體人物者就有七十九首。

二、地點的省略。【南陽集】卷三【聽鳥】、【蘋花】二首,詩句基本同於【南齋集】之【行菴聽鳥】、【漁川齋中蘋花】二首(15),卻省略了「行菴」、「漁川齋中」。他如【行菴早秋用東坡望湖樓醉書五首韻】、【入夏以後同人多行菴宴集秋杪復集玲瓏山館各賦四截句】、【初夏行菴文宴孟亭太守攜鰣魚佐飲用東坡漠陂魚韻】等,【南陽集】皆刪去「行菴」二字。

三、聯句的省改。【南齋集】共收聯句十二首,【南陽集】中同樣見之。除【渡太湖聯句】仍保留「聯旬」二字外,其他十一首,省去「聯句」二字者五,省去「聯」字者一,改作「吟」者三,改作「詠」者一,而【壬申上元日】一首,則當是省去「聯句」二字之後,又添入「日」字。聯句乃兩人或多人各自為句,合而成篇,【南齋集】的十二首聯句,皆於各句之下加註成句之人,而【南陽集】均未註出。【南陽集】既於詩題中對「聯句」二字加以省改,又不在詩句下註出成句之人,這就使得由多人合而成篇的詩作看似為出自一人之手。

以上三種是【南陽集】與【南齋集】詩題差異的主要型別,另外還有簡省或合並作詩緣由、人物者,如卷三【辛未仲冬友至雨中招集山館有懷】,【南齋集】作【辛未仲冬樊榭至自錢湖謝山至自甬上雨中招集山館有懷家兄嶰谷暨於湘北上】,則【南陽集】不僅把「樊榭至自錢湖謝山至自甬上」等十二字簡化為「友至」二字,且省略了「有懷」後「家兄嶰谷暨於湘北上」等九字。又如卷四【初夏卪至因開甕與同人共飲用東坡蜜酒歌韻】,【南齋集】作【去冬王孟亭太守以汎光春見餉不敢私嘗今年初夏孟亭適至因開甕與同人共飲用東坡蜜酒歌韻】,所敘作詩原委甚詳,而【南陽集】則把「去冬王孟亭太守以汎光春見餉不敢私嘗今年初夏孟亭適至」等二十五字簡為「初夏卪至」,不僅原委不詳,且與「初夏孟亭適至」之意不符。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這種十幾、二十字的差別,絕非手民之誤,而是【南陽集】、【南齋集】原書如此。

與詩相比,【南陽集】所收詞與【南齋詞】的差異主要在詞牌下的題註,往往也是【南陽集】比【南齋詞】簡省。如【掃花遊】、【如此江山】、【齊天樂】、【江城梅花引】、【醉太平】幾首,【南齋詞】分別有「春分」、「春日平山堂」、「送樊榭歸湖上」、「行菴感舊」、「山館春夜竹町對鷗至自錢塘」小註,說明何時或為何而作,而【南陽集】皆無。即便有註者,【南陽集】亦相對籠統。如【定風波見友手跡有感】,【南齋詞】作【定風波見薏田手跡有感】;【百字令送友歸錢塘】,【南齋詞】作【百字令送竹町對鷗歸錢塘】,雖不像詩那樣相差十幾二十字,然於人名處,【南陽集】多書作「友」字的手法則是相同的。

綜上比較,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錢大昕【南陽集】與馬曰璐【南齋集】、【南齋詞】在詩詞數量、詩句詞句等方面幾乎無別,所不同者多在序次及篇題上。內容如此相同,其著者、書名卻迥異,作為詩詞別集來說,則必有一真一偽。而從其篇題的省簡手法看,當是【南陽集】抄襲了馬曰璐的【南齋集】與【南齋詞】。

二、【南陽集】偽撰考實

馬曰璐的【南齋集】與【南齋詞】,乾隆二十五年(1760)始刻,其後主要有鹹豐間刊刻的【粵雅堂叢書】本。清代以來官私書目著錄者,亦不外此兩種版本,其在文本流傳與內容諸方面均無疑問。透過以下幾方面的進一步考辨,我們完全可以確定:題作錢大昕著的【南陽集】,實為拼合馬曰璐【南齋集】、【南齋詞】二書而成的一部偽作。

其一,在錢大昕及其友朋、後人的文字中,均找不到【南陽集】任何相關的記載,亦不見征引,則此集之由來頗有疑問。

現今流傳下來的錢大昕的著述中,「南陽」二字屢見,所指皆為地名,不見只字提及以「南陽」為其別集之名。錢氏著述博涉四部,且大多手自編訂,如【潛研堂文集】、【詩集】、【竹汀居士年譜】等。在其生前刊行傳世者,已有【廿二史考異】、【潛研堂金石文跋尾】、【十駕齋養新錄】、【通鑒註辨正】等多種。即使生前未刊行者,大多也在其歿後不久相繼付刊。所為編校者,或是其好友,或是其後學,亦或是錢氏家人。在其子錢東壁、錢東塾所撰【皇清誥授中憲大夫上書房行走日講起居註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講學士提督廣東全省學政顯考竹汀府君行述】一文中,將錢大昕所著之書,分已刻者、未刻者、未成者三種,詳列其目,又列出錢氏所校書之已刻、未刻者(16),而【南陽集】既不見於所著書,也不見於所校書。

不僅如此,在與錢大昕交遊諸人的文字中,也找尋不到和【南陽集】有關的只言片語,錢氏同時代及其後學亦不見提及或征引此書,尤其是【南陽集】中的詞作。錢大昕作為乾嘉時期的學術大家,早年以詩名吳中,與王昶、王鳴盛、曹仁虎等有「吳中七子」之目,後以獻賦獲知於乾隆皇帝,為官講學之餘,研精經史,並不聞以填詞名世,其自訂年譜中亦無一字提及詞集。然錢氏確有詞作傳世,且為學者所關註。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葉恭綽編【全清詞鈔】,即收錄錢詞二首(17),後徐雁平、曹明升對錢詞相繼進行過輯佚(18),新出版的【全清詞·雍乾卷】收錄錢詞也僅三首(19)。綜合諸家所知見,不計重復,則錢氏詞作不過七首,皆不曾提及【南陽集】及其中一百二首詞作,是其由來不足為信。

其二,【南陽集】詩詞所反映的史實與錢大昕之行事或家世相抵牾,卻與馬曰璐相符。

【南陽集】所收詩詞,僅從題目看,即有與錢大昕不相符合的內容。如卷一【辛亥九月十日同厲樊榭陳對鷗汪祓江家兄嶰谷遊真州吳氏園亭用庾子山梨紅大谷晚桂白小山秋平字為韻】、【己巳祀竈日有感橘堂先兄次西唐韻】、【壬戌正月十六日同符藥林陸南圻家兄嶰谷月夜遊平山時從陸氏山莊飲散】;卷三【雨中與諸友見過有懷家兄淮上】、【送家兄入都】、【送家兄同人各賦一物得馬鞭】、【送家兄渡河因留滯關口是夜仍泊清江】、【家兄北行未得同渡河竚立南岸久之歸臥篷窗悵然有作】、【家兄寄北味並示以詩】、【上元前一日家兄北歸集友晚清軒】;卷五【哭先兄十絕句】、【先兄遺腹生女詩以傷之】、【先兄遺稿乞歸愚先生刪定因書其後以代柬】、【義門何學士手書所摘眉山劍南聯絕冊子為先兄故篋中物丙子秋杪西疇先生索觀追感往昔題詩三首因泫然以秋(20)】;卷六【好事近辛未十二月舟泊清江遲家兄南還立春此(21)日也】。這十五首詩詞,或雲「家兄」,或雲「先兄」,前三首同時出現了家兄、先兄之字或號:嶰谷、橘堂。然驗之錢大昕撰【先考小山府君行述】,則曰:「子二:長不孝大昕……次不孝大昭。」(22)又手編自題【竹汀居士年譜】詳述其出生雲:「先大夫年逾三十,尚未得子。姑夫沈組佩先生言房門不利,當閉之而別啟戶焉。如其言,期年而居士生。」(23)所敘伯仲序次甚明,並無「家兄」、「先兄」之說。而【南陽集】詩題中省簡之「橘堂先兄」、「家兄嶰谷」,正是馬曰璐的長兄馬曰楚(號橘堂)與次兄馬曰琯(字嶰谷)(24)。前文所言【南陽集】刪削之「行菴」,則是馬氏兄弟宴集遊憩之處(25),而「漁川」乃張四科自號,其人與馬氏兄弟亦多雅集唱酬(26)。

再細考其內容。如卷一【己酉孟春雪霽邀裴琴泉管水初吳柳溪張凝思集南陽】:

書林諸君才思絕,夜半窺書眼如月。相將無可奉清歡,留得晴窗一堆雪。雪裏梅枝間竹枝,擎杯莫唱春風辭。春風吹過秋風度,共看孤羆據深處。

從這首詩可以看出,南陽為作者與友人讀書、集會之所,其別集之稱「南陽」,或亦由此而來。然這首詩之時間、人物卻頗有疑問。錢大昕生於雍正六年戊申(1728),卒於嘉慶九年甲子(1804),在此七十七年中,己酉年凡二:一為雍正七年(1729),錢大昕兩歲;一為乾隆五十四年(1789),錢大昕六十二歲,則詩中己酉顯然是乾隆五十四年(1789)。又裴琴泉、管水初、吳柳溪、張凝思諸人,除管水初一清之行跡略可考見外,其他三人均不詳。據【淮海英靈集】作者小傳,管一清乾隆四年(1739)中進士,後任廣東增城縣知縣。「適鄰邑賊匪聚眾山中,穆軒(管一清號)發覺,聞於督撫,剿滅之。以引見入京師,卒於旅次。」(27)所雲「鄰邑賊匪聚衆山中」一事,據【增城誌】載,在乾隆十七年(1752)。又【(道光)廣州通誌·藝文略】載:「【增城縣誌】二十卷,國朝管一清修存,乾隆甲戌(十九年,1754)。」(28)乾隆甲戌(1754)至乾隆己酉(1789)有三十五年之久,再結合【淮海英靈集】小傳,那麽1789年管一清是否還在世,就頗有疑問。而馬曰璐【南齋集】卷一同樣的詩句,詩題作【己酉孟春雪霽邀裴琴泉管水初吳柳溪張凝思集南齋】,一作「南陽」,一作「南齋」,而所與集會之人、詩句卻一字不差。據【南齋集】前乾隆二十五年(1760)蔣德序、乾隆二十六年(1761)杭世駿序,結合馬曰璐的生平(29),則此詩之己酉當為雍正七年(1729),時管一清還未中進士。如此看來,「集南齋」較「集南陽」為可信。

再如【南陽集】卷六【思佳客】一詞:

葉底花開憶淺紅,茸茸煙穗夜情濃。移來繡閣文紗外,栽向斜陽小院東。離故土,帶薰風,可憐時節是清冬。知君贈我非無意,欲把芳名故惱公。題註曰:「戊辰冬日,南圻以合歡一株移植山館。時余有騎省之戚,因賦此闋以寄南圻。」騎省之戚,謂喪妻之哀,然錢大昕【亡妻王恭人行述】雲:「予年十五,應童子試。……(虛亭)先生乃以恭人許予為配焉。……歲庚午,予始贅外家。」(30)庚午,乾隆十五年(1750),而戊辰乃乾隆十三年(1748),時錢大昕尚未娶妻,何來騎省之戚。檢馬曰璐【南齋詞】卷一【思佳客】一首,除「裁向斜陽」作「栽向斜陽」外,其他正文、註文皆同【南陽集】。馬氏喪妻之年,考【南齋集】卷三【懷西疇新安得樓字】「以君枌梓戀,深我埋瘞憂」註曰:「時托西疇攜青烏家至揚州,為亡內營葬地。」而此詩之作,恰在戊辰年(31)。且馬氏又確實築有小玲瓏山館,【思佳客】註中所雲「山館」當即此處。

尤能證明【南陽集】之偽者,當屬卷五【朱碧山銀達磨】一首。其「酒器有銀槎,戶小識飲量」句註雲:「予家有朱碧山所制銀槎,予能盡槎之半,用以為號。」則作此詩者號半槎。但據錢氏【年譜】下曾孫慶曾註,錢大昕「字曉征,一字及之,號辛楣,又號竹汀居士」(32),不雲其有半槎之號。號半槎者,乃祁門馬曰璐佩兮(33),詩中所敘,正與馬氏行事相合。(王曉靜)

註釋:
①顧吉辰主編的【錢大昕研究】,即有陳垣、顧荻、朱瑞熙、顧吉辰等補輯錢氏佚文的文章(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1996年)。近年台灣學者陳鴻森教授又撰有【錢大昕潛研堂遺文輯存】、【錢大昕、王鳴盛、阮元三家遺文續輯】、【錢大昕潛研堂遺詩拾補】、【錢大昕、王鳴盛、阮元三家遺文拾補】、【錢大昕潛研堂遺文續補】等數篇文章。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時,亦進行了鉤稽(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
②李靈年、楊忠主編:【清人別集總目】(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15頁。
③柯愈春:【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上冊),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19頁。
④中國古籍總目編纂委員會編:【中國古籍總目·集部】第3冊【別集類】「集30221171」。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517頁。
⑤國家圖書館編:【國家圖書館藏鈔稿本乾嘉名人別集叢刊】第9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
⑥惟卷三後仍書「南陽集卷之三」,或脫「終」字。
⑦【清史稿】卷四七六【循吏一·劉棨傳】:「棨因奏兄果昔官河間知縣,奉‘清廉愛民’之褒,乞賜禦書‘清愛堂’額,上允之。」中華書局,1977年,第12995頁。劉棨為劉喜海高祖,康熙四十九年(1710)擢直隸天津道副使,迎駕澱津,因有是請。
⑧詳下【〈南陽集〉偽撰考實】一節。
⑨【鈔稿本乾嘉名人別集叢刊】內容簡介:「本【叢刊】選輯了乾嘉疇期六十二家著名學者的別集八十九種,如桐城派初祖方望溪之【方靈臯遺文】,嘉慶、道光間總結乾嘉學派與乾嘉學術之王念孫【王念孫遺文】、錢大昕之【南陽集】等等。」
⑩【鈔稿本乾嘉名人別集叢刊·前言】:「尤其是諸家別集之鈔稿本,為客觀條件所限制,不惟未獲整理,而且亦讀之非易,彌足珍貴,其文獻學價值亟待深入挖掘和研究。」
(11)陳章:【孟晉齋詩集】卷二二【便老】:「漏長秋夜眠還少,路近南齋到亦遲。」自註:「南齋,半查讀書地。」【清代詩文集組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83冊,第235頁。
(12)本文所據為南京圖書館藏【南齋集】、【南齋詞】乾隆二十五年初刻本,索書號GJ/114006。
(13)「漢春宮」當作「漢宮春」。
(14)此不計註文。【南齋集】詩句下多有自註,【南陽集】多刪去。
(15)【南陽集·聽鳥】首句「行菴聽鳥委平蕪」「聽鳥」二字,當是涉詩題而誤,鈔校者旁改作「春色」,則與【南齋集·行菴聽鳥】全同。【蘋花】一首,除末句「乘馬日西斜」無小註「謂薏田」外,其他同【漁川齋中蘋花】。
(16)【錢竹汀先生行述】,【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冊,第31頁。
(17)【齊天樂·蟬】、【桂枝香·蟹】。【全清詞鈔】卷一○,中華書局,1982年,第479頁。
(18)徐雁平【〈嘉定錢大昕全集〉未收詩、詞、序和題識】於【齊天樂·蟬】、【桂枝香·蟹】二首外,另輯【法曲獻仙音】一首。【古典文獻研究】(總第八輯),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19-122頁。曹明升【錢大昕詞學資料輯存】輯得四首:【揚州慢】、【減字木蘭花】、【桂枝香·蟹】、【齊天樂·蟬】,存目二首:【憶王孫】、【青門引·詠雁】。【廣西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
(19)【揚州慢】、【桂枝香·蟹】、【齊天樂·蟬】。張宏生主編:【全清詞·雍乾卷】第八冊,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457-4458頁。
(20)「秋」當作「和」。
(21)「此」當作「次」。
(22)【潛研堂文集】卷五○【先考小山府君行述】,【嘉定錢大昕全集】第9冊,第828-829頁。
(23)【竹汀居士年譜】「雍正六年戊申」條下,【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冊,第3頁。
(24)厲鶚:【樊榭山房文集】卷七【候選儒學教諭馬君墓誌銘】:「君諱曰楚,字開熊,姓馬氏。……卒於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一日……弟曰琯、曰璐……銘曰:曰橘堂,君自號。」【四部叢刊】本。杭世駿:【道古堂文集】卷四三【朝議大夫候補主事加二級馬君墓誌銘】:「君諱曰琯,字秋玉,別字嶰谷……妣洪氏,生妣陳氏,皆封恭人。洪恭人生二子:長曰康,早殤;次曰楚,以後世父。陳恭人生君及季弟曰璐。」清乾隆四十一年刻光緒十四年汪曾唯增修本。
(25)【樊榭山房文集】卷六【九日行菴文宴圖記】:「行菴在揚州北郭天寧寺西隅,馬君嶰谷、半槎兄弟購僧房隙地所築,以為遊息之地也。」
(26)收錄於張四科撰【寶閑堂集】(四卷),【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68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
(27)阮元:【淮海英靈集·丙集】卷三管一清小傳,清嘉慶三年小嫏嬛仙館刻本。
(28)阮元修、陳昌齊纂:【(道光)廣州通誌】卷一九一【藝文略】三,清道光二年刻本。
(29)馬曰璐的生卒年,載籍無明確記載,今人眾說不一。據清張世進【著老書堂集】卷四乾隆甲戌(1754)所作【馬半查六十】詩推算,當生於康熙三十四年(1695)。又此集卷七後閔華序雲:「今惟嘯齋、半查、漁川與予尚在。」序署「乾隆丁亥(1767)」,其時馬曰璐仍在世。張詩見【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68冊,第596-597頁,閔序見第627頁。
(30)【潛研堂文集】卷五○【亡妻王恭人行述】,【嘉定錢大昕全集】第9冊,第829頁。
(31)【南齋集】以時間先後編排,【懷西疇新安得樓字】在【偕西唐過青畬書室】後、【南莊月夜西唐家兄嶰谷同作】前。據方盛良【「揚州二馬」年譜】,過青畬書室、月夜賞桂二事在乾隆戊辰(1748),則此詩亦當作於是年。詳見【清代揚州徽商與東南地區文學藝術研究:以「揚州二馬」為中心】附錄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246頁。
(32)【竹汀居士年譜】題註,【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冊,第3頁。
(33)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二二【燕堂奉母圖記】:「秋玉名曰琯,其少弟佩兮名曰璐。」「半槎」,亦作「半查」。如李鬥【揚州畫舫錄】卷四雲:「弟曰璐字佩兮,號半查。」【道古堂文集】卷一○【馬半查〈南齋集〉序】。【樊榭山房文集】則「半查」、「半槎」屢見。

歡迎加入善本古籍學習交流社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