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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壓迫兩千年

2024-08-04文化

公元前485年,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終於想出了打敗吳國的策略。

在正史中,這個法子是鼓勵人口生育;而在傳說中,這個法子便是美人計。

民間傳言,勾踐派遣相面的人在越國大範圍篩選美女,他們找啊找,找到了諸暨縣南五裏的苧蘿山下,浣紗溪西岸。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艷陽天,碧濤波光中,一道照水剪影宛若天仙下凡,叫水中的魚兒都忘了遊動,漸沈於溪底。

後人稱她為「西施」,「西施衣褐而天下稱美」,大詩人李白也曾寫詩講過她的故事。

西施越溪女,出自苧蘿山。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

浣紗弄碧水,自與清波閑。

皓齒信難開,沈吟碧雲間。

勾踐徵絕艷,揚蛾入吳關。

提攜館娃宮,杳渺詎可攀。

一破夫差國,千秋竟不還。

——唐·李白【詠苧蘿山】

勾踐選擇了西施以及另一個美女鄭旦,派相國範蠡帶著她們到吳國進獻。

從此,兩名純樸美麗的農村姑娘,變成了越王施行美人計的工具,成為越、吳兩國政治和軍事鬥爭的「武器」。

這大概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選美」。西施後來成了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但我們要知道的是,在歷史的傳說中,她再美,也只是男人政治的工具。

▲周文矩【西子浣紗圖】,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圖源:網路。

1

「美」字最早見於殷代的甲骨文,東漢時【說文】中解釋:「美,甘也,從羊從大。」

一開始,美不關涉道德,也不關涉倫理。美只是和美本身有關,只是和最完滿、最令人愉悅的一種理想有關。

【詩經·衛風】中,有一段話直到今天仍常常用來贊美漂亮姑娘:「手如柔夷,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詩裏的美女主角,是衛國第12代君主衛莊公的夫人莊姜。

她身材高大碩壯,穿著樸素,皮膚潔白細膩,面貌端莊,方額彎眉,微微一笑就露出兩個小酒窩,眼睛明亮而黑白分明,給人一種莊重、高貴、樸素的美感。

這類美女的特征,逐漸演變成為中原地區女性形體美的標準,一種端莊淑女之美,後來甚至成為了漢至唐歷代皇帝遴選後妃的正統審美標準。

兩漢時期,皇室對選妃物件的相貌要求就是:「姿色端麗,合法相者。」

漢惠帝劉盈的皇後張嫣就充分展示了這種端莊之美,她不僅是個約一米七的大高個兒,還擁有一雙天足大腳。

有一次,兩個宮女正在為張皇後洗腳,漢惠帝坐下來看了看她的腳,笑著說:「阿嫣年少而足長幾與朕足相等矣。」

漢惠帝自然不是要嘲笑張嫣的大腳,相反,他接著向身邊宮女誇贊皇後的腳「圓白而嬌潤」,誰也比不上。這要是放在南宋以後的纏足時代,是難以想象的。

▲漢惠帝的皇後張嫣。圖源:影視劇照

這種端莊頎碩之美,是漢代宮廷乃至所有封建王朝宮廷選美的正統和主流。然而,一些風流帝王卻往往會將那些纖柔艷麗的歌舞伎人納為後妃,深加寵愛。於是,纖柔之美也慢慢成為宮廷選美的重要傾向。

漢高祖劉邦最寵愛的戚夫人,就是一位「善為翹袖折腰之舞,唱【出塞】【入塞】【望歸】之曲」的美婦。

漢武帝劉徹的皇後衛子夫,也是因為善於歌舞又長得美艷,所以被武帝看中。漢武帝在出巡時,路過平陽公主家,酒席上對獻藝的歌女衛子夫一見傾心,便在軒車中「幸之」,後來納入宮,將她一路升為皇後。

除了衛子夫,漢武帝的李夫人也是一個歌舞者。她哥哥李延年是一位宮廷樂師,有一天,李延年給漢武帝唱了一首【佳人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漢武帝聽後好奇心大增,世間哪有這樣的佳人呢?於是就召見了這位「妙麗善舞」、纖柔俏麗的佳人——李延年的妹妹,自此寵幸有加。

▲妙麗善舞的李夫人。圖源:影視劇照

西漢成帝的皇後趙奇比、昭儀趙合德姐妹倆,更是以體態纖細輕盈、美麗善舞而著稱。她們都出身於歌舞藝人,按照漢代選後妃的標準,都屬於非良家女子,本沒有入選資格。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纖柔之美在宋代以前並沒有成為女性美的審美主流,只能算是個別帝王厭煩了「大餐」之後別有風味的「小甜點」。

但從北宋開始,中國統治階級中的男性,尤其是士大夫階層的審美觀念發生了重大變化。一種以纖柔瘦弱、慵懶嬌羞為美的女性美審美情趣逐漸流行開來,連帶著女子纏足之風也在士大夫的鼓吹下日漸風靡。

到了明清時期,弱不禁風的小腳女人成了女性美的典範,女性形體美已然走向畸形化和病態化。

2

在權力關系之下,男性也像女性一樣,會被當成「選美」物件。

雖然傳統社會構建了男尊女卑的大框架,女性從總體上失去了人體審美主體的地位,失去了選擇丈夫的自由,但作為個體的人,她們仍然有審視男性的能力。一些有權勢的女性或特殊女性,更是擁有選擇丈夫的「權力」。

比如,公主選駙馬,就是古代「選美」的變種——男性成為被審視和選擇的物件。

漢高祖劉邦的女兒魯元公主,就可以在劉邦為她召集的30個年少貌美的男子中挑選心儀者,「召年少貌美者三十人,入內廷聽選」。

其中有一個美男子,是西漢開國功臣張耳的兒子張敖,「年方二十一,神清如冰玉,狀貌雅麗,儀度翩翩」。連劉邦見了都連聲驚嘆:「美哉!古之子都、徐公不能過也。」

於是,這位美貌過人又富有才華的張敖公子,就憑借顏值和實力成為了魯元公主的駙馬。

一些敢於沖擊禮教束縛的女性,也可以憑自己的審美眼光選擇男人。

西漢蜀郡「冶鐵大王」的女兒卓文君,因為司馬相如雍容閑雅的風度和美麗帥氣的容貌,而選擇其作為自己的夫婿,大半夜跟著他出走私奔了。

▲才貌雙全的司馬相如憑借一曲【鳳求凰】撩動了卓文君的心。

社會上對男性美的品評,最有特色的可能要數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人物品藻。

魏晉時期的很多士族豪富之家,非常講究儀容、舉止,追求所謂的名士風度。

南朝人劉義慶寫了一本書【世說新語】,專門講魏晉南北朝時期名士的八卦逸事,裏面就記錄了各種「美容止」的男性。

那時的士族大家格外註重儀容修飾,喜歡抹粉熏香。有的男性甚至出入要侍從攙扶著才能走路,擺出一副弱柳扶風的樣子。

追求儀容舉止女性化,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時男性士族階層的審美情趣。

竹林七賢中「風姿特秀」的一位, 嵇康 ,人們看見他就不由得感嘆眼前人是「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他的朋友山濤說他,即使是喝醉了酒臥倒在地,也依舊美極了,「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嵇康(224—263?)。圖源:網路

而當時的美男子 潘嶽 (即潘安),更是「妙有姿容,好神情」,手上拿著彈弓,一副放蕩不羈的少年模樣走在洛陽道上,受到了廣大婦女群眾的熱烈圍觀和瘋狂撒花。

類似的奇聞異事,還可參見當時另一個美男子衛玠的經歷。可見,當時的女性也有追求男性美的權利。

但是, 在這些看似男女平等的審美背後,其實仍潛藏著關於身體審美的、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

如果一位男性姿容俊秀,風度翩翩,他就會受到整個社會的賞識和尊重,甚至因此升官發財,走向人生巔峰。

▲【潘氏宗譜】中的潘嶽畫像。圖源:網路

但一個美女的命運則全然不然,她們往往成為帝王、權貴、士族大家爭奪和玩弄的物件。即便受到一時寵愛,風頭無兩,也往往逃不過高級玩物的悲劇命運,最終落入色衰愛弛的結局。

不僅如此,越是出名的美女,越要為時代的墮落背鍋。不管是君王的昏聵,還是王朝的覆滅,都要從美女身上找罪責,美其名曰「紅顏禍水」。

因此, 一部「古代選美史」,本質上仍然是以帝王為首的男性特權階層遴選、霸占、掠奪、踐踏女性美的歷史。

3

病態的時代,才會催生病態的「選美」活動。

古代良家婦女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可隨意拋頭露面。但有一群女子卻熱衷於「選美」,透過「選美」提升知名度,以便招攬顧客。她們就是青樓女子。

類似的活動不叫選美,而是有著一個更為含蓄的叫法——「 品花 」。因為每個參加的妓女,都會被匹配成一種花。

唐朝時,很多詩人墨客常常和名妓歌女相往來。詩人們贈詩給名妓,贊揚她們的美色和詩才,品評她們的才藝品德。

晚唐詩人杜牧在江南做官時,就常年流連於煙花柳地,結識了很多歌妓舞女。在他即將離開江南回長安赴任時,給一位他曾沈迷的紅顏知己留下了【贈別】二首。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唐·杜牧【贈別·其一】

▲歌女杜秋娘,杜牧也曾為她寫詩。圖源:網路

到了宋代,詞人們專門用艷詞來品評妓女的美貌與才藝,在品評中產生了有等次之分的「 評花榜 」。

他們推選出來的頭名稱作「花魁」,以此類推有「花吟」「花芙」「花顏」「花女」等。妓女們「一經品題,身價十倍,其不得列於榜首者,輒引以為憾」。

明清時期,由女子纏足又引出了 「賽腳會」「曬足會」「蓮足會」 等比賽小腳的活動。這是下層良家婦女中一種畸形的「選美」。

在【水滸傳】中,西門慶和潘金蓮偷情前,小說先描寫了西門慶俯身撿筷子,趁機摸了摸潘金蓮的「三寸金蓮」。

在纏足最盛行的地區,一般都以小腳為美,形成了一種小腳病態審美意識。一些地區還逐漸形成了比賽小腳的風俗,看哪家婦女的腳最小最美。

大腳女人就算長得很漂亮,也通常被認為是「半截美人」,要受到人們恥笑的。

這種賽腳比賽出現於明朝正德年間,又以山西和直隸兩地最盛。

在「小腳甲天下」的山西大同,賽腳會最是盛行,幾乎每次廟會都會舉行。其中,以農歷六月初六和八月中秋節兩次最為盛大隆重。

每逢廟會時,婦女們就會穿上節日盛裝,同時,穿上極為考究的繡鞋羅襪,對自己的一雙小腳精心修飾。她們在廟會上三五成群,或一起買胭脂水粉,或一道看時興布料,或你看看我的腳,我看看你的腳,互相品評彼此的小腳和繡鞋。

山西太原的賽腳會,如今看來簡直有些魔幻:每逢賽腳之時,參賽女性或圍坐於空場,或坐於車中,僅將雙腳伸出車外,任遊人品評,互相比賽。當然,她們都穿著精心準備的鞋襪。

男人們經過一番「評腳論足」後,就會依次定出狀元、榜眼、探花。那些名列前茅的女性,會因此遠近聞名。而那些待字閨中的女子,也會因為一個好名次而使自己身價倍增,非常容易物色個好人家。

▲清「三寸金蓮」紅緞繡花弓鞋。圖源:湖南省博物館

可以說, 明清時期,女子道德美、形體美標準都走入畸形的死胡同。

物極必反,時代大變革正在一潭死水中發酵醞釀。

清道光時期,龔自珍提倡婦女天足,認為天足的女子很美,從女性美的觀念上否定了纏足:「娶妻幸得陰山種,玉顏大腳其仙乎?」

他筆下的天足婦女,玉顏大腳,行走如仙,風度翩翩,充滿了自然健康的蓬勃朝氣。

此後,直到民國,天足女子逐漸成為婚嫁的首選,而纏足女子則飽受社會嫌棄。同樣的,這看似是對女性的解放,但往深處想,又何嘗不是男性對女性美的話語權在變相壓迫著女性呢?

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女性在自覺或不自覺的狀態下,采取了一些非自然乃至有礙於健康的方式,來改造她們的身體,實作對美的推銷。

正所謂「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

愛美不是罪,是人之天性,但回望歷史長河,對於「何為美」的定義,「誰說了算」的話語,卻每時每刻充斥著階層、性別與身體的權力。

只是,人們置身其中,毫無察覺。

參考文獻:

鄭虹:【風雅碩人——關於選美的文化解讀】,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年

劉巨才:【選美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