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昭的長公主。
同時也是四堂妹的對照組。
她活潑、善良、不諳世事;我病弱、惡毒、大弄權術。
直至隆安十三年。
邊胡作亂,國內大旱,昭國飄搖,遂遣使和親。
我那向來柔弱的堂妹。
著盛服,加釵珠,跪於金鑾,聲音輕卻堅定:
「兒臣願往。」
卻被我一腳踹翻在地,摸了把腰間的小刀,冷嗤:
「憑你個廢物,也想去給人送菜?我去。」
我出嫁那天。
空中太陽很大。
實際上已從三月幹到九月,最北的端陽關到最南的翼莊城,橫延數萬裏的國土上,顆粒無收,餓殍遍野。
我看過一眼奏文。
「四月,宣州旱接蝗害,民多餓死。盜不止、匪難絕,人相食。」
「路有死骨,無人力以埋。若葬,野狗刨食之。江溪斷流者,十有八九,稼禾皆枯死。」
就連京城天子腳下。
也有大批流民湧來就食,擠在城郊。
上個月,皇室女眷去寺廟祈福,隔道飄搖的車簾,窺見人間慘景的一角:丈夫在孩子頭上插草標,他的身後,婦人抱住已餓死的孩子。
一家六口,圍著碗含麩的薄粥。
我不是熱血上頭的蠢蛋。
四堂妹卻是。
她坐不住,卸掉頭上的金簪,就要往外扔。
被我阻攔後。
一雙杏眼裏外倒清泉,竭力掙紮:「皇姐,你看不見嗎?他們在挨餓,他們要死了,珠寶簪子我有很多,能戴在頭上,為什麽不能融掉分給他們?」
我從前就不喜歡她。
並非因小叔和我的宿怨——
昭國原靠我父親在戰場上廝殺而建立,他剛登基坐擁天下,就被復發的舊傷折磨身亡,沒幾年,母後也病逝了。
無子的情況下,皇位兄終弟及。
小叔撿了漏。
他封我在長公主的位置一坐十四年,不是憐憫先皇最後一星血脈,而是有所忌憚。
我太狠了。
算計、殺戮、隱忍、立威。
還是個小女孩,就知道什麽時候該狠辣,什麽時候該寬容。
可以舍下臉面,跪在冰天的雪地裏,只求打動父親的舊部;可以親手提刀,在棲梧宮口斬下陪伴我多年卻又背叛阿嬤的頭顱。
小叔下的毒日久天長侵蝕我的筋絡。
全身一半的血都被流光過,可我永遠在笑,溫和的,輕柔的,想哭時也在笑。
八歲那年的宮宴上。
大堂兄欺我無力,罵我『野種』。
我邊吐血邊把他的腦袋按進酒壇。
卞清宜就是那時出現的,我的四堂妹,她從小就不聰明。
清淩淩的目光,琥珀色的瞳仁。
倒滿天真:「先生說,野外的種子生命力頑強,自由隨風,任意生長。這個詞真妙,我阿兄從來沒這樣誇過我呢!」
……好高端的陰陽。
是以,我也將她拎進了酒缸:
「你說的對。野草只需瘋長,不用聽話。所以下次招惹我前,也掂量掂量自己。」
直到後來,我將娘親留下的玉佩遺失。
本就忙手忙腳,四堂妹又來添亂,讓人很是光火,一怒之下:「你真要幫忙,荷花池卻還沒找過,要不要跳下去幫我撈啊?不行就快滾……」
這傻子。
她真跳了。
兩個宮女將她救上來。
後花園茵茵的草地上,她裹著圍裘打噴嚏,陽光照在臉上,風輕輕的吹,原來皇宮也有這麽安詳的時刻。
手想去拍她的頭。
又僵在空中。
我是大昭的長公主,四面楚歌,只剩下冷漠狠辣的活法。我會讓溫柔受傷,就像曾養過的那只兔子,被有心人虐殺,只為讓我落淚。
「離我遠點。」
我對她向來冷漠。
如同現在,我打落她高舉的金簪,隨意翻弄窗格裏的遊記,懶懶掀眼:
「卞清宜,你這麽些年來,是只長身子,不長腦子?把黃金丟入流民群裏,不會救人,只會讓死的人更多罷了。」
「你信不信,兩個饅頭,他們就能搶破腦袋。」
「有這功夫,你不如去長春宮哭哭眼睛。皇後向來疼你,被哭煩了,說不定就擡擡手,往娘家捎封口信,幾個國舅收斂些,難民們才有條真的活路。」
2
半年沒承老天爺下雨的大昭。
是烙熟的卷餅,橫在兩河臂灣,專招野狼啃食兩口。
我剛借力打力。
收拾掉一路貪汙災銀的官員。
就聽見下面來報,高車國六萬騎兵如今正陳列在關口外,風吹的纛旗嗚嗚,鋥亮的槍,飽肥的馬,欲問鼎中原,趁內患給我們致命的一擊。
怎經得起動蕩?
一個剛建立、就滿是窟窿的國家。
隨我父親在屍山血海裏殺進殺出的老將,大都折翼在小叔的陰謀清洗裏。不用想,我也知道他會怎麽做。
掀開燈罩,將信箋餵給最近的一盞燭火:
「此刻求和的使者怕是已在路上了吧?本宮這個叔叔,還真是窩囊數年如一日,屠刀對準自己人時,那是又快又狠;一旦對準敵人,就蔫了。」
我兀然想起娘親。
她從前身子骨很好。還在起義軍時,就能隨我爹在戰場上殺進殺出,血沒有澆滅她女性的溫良,哪怕住進皇宮,她還是很喜歡親手下廚。
揪面片,炸小魚。
野蠻生長的葡萄架下,我吃的呼嚕,她給我搖扇子。
好多次講起阿爹。
她說剛從軍時,爹念著老婆女兒,打仗不敢沖太前;可後來就被家國子民填滿心頭,越來越舍得出那把骨頭。
——要以我輩之血,化凈天下所有汙濁,還百姓一個海晏河清。
大昭的皇後,監國三年。
死的時候卻那樣淒涼,血洇濕了一層又一層的錦緞,我去擦,怎麽也擦不幹凈。她病的沒個人形,卻緊緊攥住我的衣袖。
「雲……雲春,皇帝可以逼死一個公主,可不敢逼死統兵十萬的大將。把軍權握過來,別,別像娘一樣傻。」
我不知道她怎麽死的。
太醫說是心悸,那時我還很小,在宮裏勢單力薄,一個字都不信。
暗箋已燒盡。
騰起的光,映出我一個極為淡漠的笑:
「不急,就快了,這場棋,下得真久啊。」
同二堂兄合作前。
我們在瓦檐喝酒,他身份低微,乃婢女所出,幼時又養在我母親膝下,很不得小叔寵愛,十年裏倒有八年駐守邊關。
盈盈的水澤,他哭了:
「阿妹,我真想證明父皇該死,可找不到證據。伯母的死,我花了那麽多年,找不到證據啊!你還會幫我嗎……」
我朝他笑:
「你是醉了,不是瘋了。『懷疑』這兩個字,就夠我殺他一千次。」
「況且。」我晃晃手中的酒壺,「半年前,他要修建太極宮,涉磧礫而登崔嵬,擇主幹於千木,撥了十六州的賦稅收入,我不會把大昭交給他。」
「國家是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我們踩上別人的肩膀住進高樓。皇子皇孫當然可以把頭探出窗外,聽琵琶作詩感慨風景真美,但不能虧了心。對做奠基血肉子民的痛苦無動於衷,過於涼薄的人,不配坐上那個位置。」
那晚是交心的酒,同謀的酒。
杯盞碰在一起。
他望著我笑:「如此,便靜待阿妹佳音。」
3
政變的火才燒起一半。
求和的使者就傳回來信,滿滿的三紙合約,要割兩關繳歲貢,另以公主出嫁和親,苛刻的條件,剛好壓住能答應的邊。
金鑾殿上。
文臣武將,高坐在龍椅上的小叔,就差把同意裝進眼睛裏。
只有一點。
使者指名下嫁的公主是四堂妹,卞清宜。
「兩年前的馬球賽上,大殿下有緣見貴國公主一面。神魂顛倒,日夜想念。此次也全賴我們殿下從中斡旋,國主才答應和談。」
馬球賽,她又闖禍了?
於是思緒轉回那年晚春,剛開賽時,原沒我的名字。
只是四堂妹纏了我幾趟,被丟出後竟飲酒壯膽,醉的不成樣子,爬上我床頭哭:
「阿姐,我去年就被打的滿地找牙。今年個再得了末等,娘便要關我抄經。愁啊愁,一個愁,兩個愁,成雙的愁,滿地愁。」
我拽袖子,沒拽開。
將她靠近的臉推得遠了些,沒好氣:「為什麽要來找我?」
「因為阿姐是頂有本事的人!我大皇兄很……張揚跋扈,父皇有時都奈何不了他,卻被你治的服服帖帖。」
她說完就睡。
清淺的呼吸,酡紅的臉頰,捏一把上去,出奇地軟。
那晚我遣兩個嬤嬤將她送回宮殿,沒有留宿。次日天亮,卻破天荒出現在她面前,親自選了兩個師傅,教她打馬球。
天真的少女撲過來,被躲開。
鴉睫輕顫,靈動又信賴的笑,聲音也軟綿綿:
「阿姐你真好,昨晚將我送回去,我以為你不會管我了。師傅也比母後選的專業,他們就不罵我。」
事情本該到此為止。
但比賽不足兩日,四堂妹便崴了腳。
她求到我這裏,那時節,我身子骨不錯,又剛殺完她兩個鬧事的表哥,心一糊塗,就替了她半場。
薄紗蓋面,短袍勁裝,眼神夭矯飛揚,球杖揮在手裏如有破風之勢。動作流轉間,似含鐵馬冰河,踏空而來。
久未有此淋漓的運動。
我戰了個酣。
結果當晚就發起高熱,吐出小半盆血,纏綿了半個夏季。
那場馬賽,高車國的大皇子也在嗎?
我聽過這個人,赫連勃。
高車原是鮮卑的臣屬,他幼年曾被送往敵營為質。從六歲到十六歲,隱忍的少年以羞辱為養料,終於揮刀攻向王帳。城破的那一天,他下令屠城,據說曾親手殺死照料過他的鮮卑公主,嘴角還噙著淡淡的笑意。
陰謀家,政治家。
真的會為了個女人停住攻伐的腳步?
我不信。
二堂兄的信箋還響在耳畔,言辭懇切:
「阿妹,我知道你不快。可大局為重,政變在即,我們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和高車交戰——
「清宜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心裏比任何人都難過。這一切只能怪命,時也運也,她必須認。若我們贏了,自然會尋機將她接回來。我向你保證,伯父留下的大昭,若我即位,只要還有一個活著的男人,就絕不會讓女兒和親!」
瞧瞧,為了目的,沒什麽不能放棄的。
這才該是野心家。
「去查。」
我挑眉,眼裏有藏不住的冷然:
「赫連勃不對勁,他和我們是一路人,連血管都是冷的,絕不可能困於私欲。我要知道高車所有的動向,他藏在和談下真正的目的。」
4
九天。
足夠我從一隅窺清高車的現狀。
千裏之外的王都,老國君病重,後方糧草亦不充分,種種因素下,赫連勃不會在這時與大昭交戰,他只是撐起虛架子,妄敲我們一筆。
九天,亦足夠讓四堂妹接受變了天的命運。
她聽說蠻夷整月不沐浴,最好茹毛飲血,身上體味很重;她恐懼那父死子娶,弟納兄妻的收繼婚。
無論如何,她不能接受這樣的丈夫。
可連最疼她的皇後都說:
「清宜啊清宜,你父皇也是沒辦法,從父從君,皇命不能違。」
摘星樓的最高層。
她爬上屋脊,將酒壇喝的見了底。
醉盈盈時,又哭又笑,最後把壇子摔碎,約莫紮傷了手,鮮血將瓦檐染的殷紅。
大喊:「我嫁,不是因為認命,而是因為我是個公主,肩上擔著子民的生死。可還是好難過嗚嗚嗚,跟我講道理就行,我聽話的。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把所有侍女換掉,派人防著看守我。」
我站在樓下聽她嚎。
暗衛為我披上大氅,斟酌道:「四公主是個赤誠的好人,殿下……是覺得有些她不該有這樣的下場嗎?」
宮燈搖晃,秋雨微涼。
我閉上眼:「是有些可惜了。」
赫連勃就算娶了她,等高車局勢穩蕩,也不會停下同大昭交戰的步伐。清宜性子又過單純,這樁和親,是白葬送她。
她沒有牽制敵國的心性與實力。
——而我有。
喉嚨哽上腥甜,我彎腰,吐出一口血。
暗衛忙來扶我。
我收攏裘衣,語氣沒有哀涼,只余下平靜:
「我活不了多久了。神醫說,這副身子骨隨時都可能倒下,僅憑一口氣撐著。二堂兄能看見民生艱苦,他會是個好皇帝。可即便他上位了,高車也是強敵,總要留給大昭喘氣重復清明的時間。」
「你明白嗎?十九,這是個機會。」
暗衛楞住了:「可殿下,這麽做,太苦了你。」
早在娘親死於我懷裏,早在我不顧一切拔除小叔的心腹,早在我中了毒後還跪在地上叩謝陛下隆恩時。
我就想過了——
盡管會背負罵名,永世不能超生。
也沒關系,因為和我想守護的東西比起來,那些根本不值一提。一個蒸蒸日上的大昭,一個承平日久的時代。
變亂是在三日後發動的。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如此順利,我的人摸進內廷,在小叔還沒反應過來時,就割了他的咽喉。暗衛有條不紊地揭下他臉皮,將屍體沈入冷宮的枯井。
於是高車使者再入朝時。
金鑾上坐著的已是一副傀儡,他會在兩月後『暴斃』,臨死前下罪己詔,將皇位傳給二堂兄。
此次的和談自是波瀾叢生。
提及要割讓邊城,武將的大耳光差點掄上來;提及歲貢繳納,文臣的唾沫星幾乎匯成河;就連和親的公主人選。
在四堂妹跪於丹墀,著盛裝,輕叩頭:
「兒臣願去,為我大昭和高車的百年和平……」
也被我一腳踹翻在地。
眼尾染塗紅妝,青黛眉,櫻脂唇。
我推開殿門,腰間的匕首出鞘,在使者的臉上左右比劃,聲音溫溫柔柔的:
「哪有姐姐還沒嫁,妹妹就先找好夫家的。本殿久處深宮,早聞大皇子之名,心向往之,這樁好姻緣,便由我替了吧。」
使者膽顫:「可皇子親口點的是四公主啊!」
「怎麽?」
我笑著問他,「莫非你覺得本宮不如四妹妹好看?不如她聰慧體貼?不如她招人喜歡?」
5
我出嫁那天。
十裏紅妝,百擡的轎子裏裝滿農具、漢書和金箔。
使者總要在大昭刮些油水交差。
兩行鐵甲衛兵護送,在風中招展出凜凜的威風,我最後回頭看一眼漸遠的國土,大昭,我生於斯,長於斯,將來卻不能埋於斯。
身後倉皇馬蹄聲至。
四堂妹追我出十余裏外,聲音嘶啞:「阿姐!」
我沒有停。
反搭出弓箭射在她腳下,冷冷道:「不是為了你,這樣重的情你還受不起。滾回去。」
她沒有滾,停下來,跪在地上。
纖弱的、堅毅的,挺起脊背,仿佛在一夜間長大。
「看一個人,不要光看她說什麽,還要看她做什麽。阿姐,父親棄我,母親勸我,不管為什麽,只有你救了我。這份恩,清宜永生不敢忘。」
那時。
她還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已死在我手裏。
我也不知道,將來有一天,這個天真的小姑娘會成為昭國女將,迎接我的屍骨回鄉。
轎子一行越山關。
我在顛簸中又吐了兩盞血。
後來的荒漠只能騎馬,我被扶上去,韁繩嵌進手肉裏,血洇紅下擺。
兩個月的風霜。
我終於見到赫連勃。
是在高車王庭,鬢若刀裁,劍眉斜飛,英勇魁梧的長相。
連蓋頭都未揭。
他便掐住我脆弱的咽喉:
「都聞長公主跋扈,目中無人久了。你就這般喜歡和自己的妹妹搶東西?」
我劇烈的咳嗽。
纖細的手指攀上他臂膀,曖昧的點了點:
「是啊,搶來的才香。」
那力道好大。
在我快暈厥前,又松開手,赫連勃俯身,極冷極利:
「那麽,卞雲春,歡迎來到地獄。」